一生一遇+番外 作者:陈之遥(晋江vip2012.06.20完结)-第3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对于过去的生活,她并无留恋,哪怕是那些令人艳羡的众星捧月的时刻,却也不愿永远就这样过下去。当时,战后短暂的歌舞升平的日子已经过去,时局日渐动荡,越来越多的人辞别故土,去欧洲美国,或者近一些的南洋小国。江雅言也动了这样的念头,她对雪城说想离开上海,目的地或许是伦敦,或许是巴黎,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在哪里,无论过的如何,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于是,离开上海,仿佛幻化出一些不甚真实的象征意义,成了一种期盼,就好像只要走了,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江雅言心里这些微的变化,雪城都是知道的。他了解她的为人,如果她决定了要走,就肯定是会走的,不管过程如何艰难,结果是好或是坏。而他自己却截然不同的,他是很早就懂了生活艰辛的人,想事情总难免更加现实几分。他心里很清楚,作为一个中国人,所能倚靠的那一点手艺能否在异国他乡得到承认,是谁都没办法打保票的,而仅靠他手上的那点积蓄,又是很难在那里立稳脚跟。
不是没有机会改变,只是他不能,也不愿做那样的事。早在战前,他便是绅士商店的骨干,两位老板相继过身之后,店里的经营更是他在一力承担。一些生意上往来的人经常与他玩笑,说他才是真正当家的人,但“方氏父子”这块招牌却始终都没有变过,他还是伙计,曾经的东家是Gordon和方老板,现如今则是方兆堃。生意或者是金钱上的事,兆堃既不看重,也不太懂。若雪城有心,什么都有可能,但他从小这个泱泱都市独自闯荡,能够得以安身立命,也自有他为人处事的原则和信念。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雪城在鄞县乡下的弟弟结婚,他回去探亲,兆堃和江雅言也一同去了,说是去玩的,实则却是为了让母亲和江雅言见上一见。那个时候,他的幺妹早出嫁了,母亲改嫁的丈夫也已故去,留下不多不少的家产,过过日子倒也无虞。
他的弟妹都是改了姓跟过去的,多年未曾见过,关系都很疏淡了。雪城没有特意把江雅言带去他们看,不是不愿,也不是不敢,只是觉得她和他们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在鄞县那三天,母亲只在喜筵上见过江雅言,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点头寒暄而已。但母亲却始终是母亲,这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当过少奶奶,也过过一贫如洗的日子,嫁过两个男人,生养了三个儿女,即便没念过书,也不认得几个字,却有一些朴素的智慧。她从没问过雪城:“这个人是谁?”只是在临别的时候,絮絮的对他说起弟妹的婚事。妹妹嫁的很好,夫家在县里有些小官职,弟弟新娶的媳妇是同县山里一个穷佃户女儿,可说是应了一句乡下的老话——男婚女嫁是不一样的,男往下娶,女往上嫁,这日子才过得好。
“那位江小姐是大学毕业生?”最后,母亲这样问。
话仿佛是随口说的,雪城也随口答了,只作无心,却没想到他们到回上海之后不久,又有一个人从家乡来到上海,随行带来他母亲的口信,托他帮忙寻份差使,并且暂时照顾食宿。这原本是很普通的事情,他算是同乡之间混得不错的,常有人把子弟送到上海来谋生,托他照拂。但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母亲送来的这个人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名唤宝月,年纪不过十七岁。
雪城与宝月攀谈,知道她有一些缝纫和刺绣的手艺,也略识得几个字。她家不在鄞县镇上,而是几里之外的山坳里,母亲早逝,父亲种几分薄田,小时候得病,却无钱医治,只能躺在山上的龙王庙里等死,所幸遇到雪城的母亲,出钱请了大夫,救回她一条命。
听完这番话,雪城已经很清楚母亲的意思了,宝月才是他应该娶的那种女人,男往下娶,女往上嫁。他承认母亲的想法自有她的道理,心里却也生出一种不忿来。他默默替宝月安排好食宿,又把工场间里撬边锁扣眼的杂活派给她做。店里有些年资的师傅伙计见他对宝月这样好,便拿这事与他玩笑,说宝月是他家里给定下媳妇,他一笑而过,并不解释。
宝月安顿下来之后不久,方氏父子的绅士商店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英国青年,自称是Gordon的儿子Patrick。自太平洋战争开始,Gordon的家眷离开上海去了新加坡,那几年南洋的战势很不好,很快就断了音信,Gordon在上海的集中营里病死之后,任凭是谁都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他的后人。Patrick现身之初,全店上下便充满了各种怀疑和揣度,他真的是Gordon的儿子?他为什么来?作为现任店东的方兆堃又会如何应对?
也有些人自以为看得很透,觉得兆堃这个东家不过是挂个名头,每月拿拿分红,其余一百样不管,最后还是要看雪城作何打算。一场战乱之后,许多文书凭据都已灰飞烟灭,上一辈的人死得死走得走,普通洋人在本地也远不如战前那样高人一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Patrick要主张权利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同样的境况若是放在别家,很可能无人理会,干脆给他来个翻脸不认人。但雪城却是记得自己的身份的,还是去问方家人的意思。
方老太太照例是没什么主意的,于雪城意料之外的是,兆堃竟主张把店盘出去的,属于Gordon的那一份由Patrick继承,余下的雪城一份,母亲和他自己一份。
雪城看兆堃态度明晰,一干数字都算的很清楚,想来必是经过一番思虑的。战后几年间,方氏商店经营得很不错,在上海滩是数得上的,此刻虽然世道不是很好,但真要变现却也不愁找不到下家,所得也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雪城对这家店花费了全部心思,突然放手确是不舍得,而且他毕竟只是伙计,莫名接受这笔钱,名不正言不顺,但倘若反过来想,有了这笔钱,他与江雅言离开此地的计划也就不再是做做梦了。
兆堃看出雪城的顾虑,话说得很诚恳,说他自己虽不是做外科医生的质料,但也决心一辈子钻在医书里了,若是雪城走了,这家店凭他一个人也做不下去,与其看着它败落,不如趁好的时候出手。
话说到此处,雪城突然打断兆堃,问:“你从哪里听说我要走?”
兆堃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雪城看着他良久,又问:“是不是她对你说过什么?”
不必明说,兆堃也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立时否认:“不是,她什么都没说,是别人……”
“谁?”
“……”
雪城没有再问下去,这件事本来就只是个梦,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谁知道?
“兆堃,”最后,他这样讲,“你是东家,这店是卖是留自然是由你做主,我只请你先等一等。”
兆堃点头,似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确定该不该开口。雪城匆匆告辞,出了方家的门,径直去找江雅言,到了她住的地方,却又盘桓许久才上去敲了门。
那时天色已晚,江雅言还是换了件衣服,出来与他散了很久的步。一路上,两人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直到他原路送她回去,走到那栋公寓楼下,才开口问她:“有没有想过,三年或者五年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对这个问题,她似乎有种下意识的警惕,抬头看了看他,许久才说,“那个时候,我们很可能不在这里了,但不管去哪里,总是在一起的。”
“是,我们会在一起,”雪城重复她的话,又好像在说一种假设,“但会过得很辛苦,你或许会怨,有一天会不再喜欢我。”
“或者正好相反,”她打断他,笑,“你不再喜欢我。”
66上海往事7
路灯光昏黄,江雅言低头,睫毛在颧骨上投下阴影。雪城想起初见时的情形,在海员俱乐部的小剧场,兆堃叫她名字,她回头对他们笑,脸庞光洁,没有丝毫脂粉气,带着些许不以为然的神色。那种气派,他从未曾在其他女人身上见过,回想起来,他应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爱她的。
“你要离开上海的事情,有没有对别人说过?”他沉吟着问,希望事情与他想的不同。
她怔住,片刻之后才缓过来,说:“应该是说起过的,又不是什么秘密,怎么了?”
那一刻,他是失望了,既是对她,更是对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反倒要她去动这样的心思,而她动了心思的那个人,又是兆堃。
“你知道他喜欢你,为你他什么都愿意做……”他字斟句酌。
“你什么意思?”她变了脸色,“我不过是请他帮一个忙,也是为了我们两个人。”
他无奈笑了笑,的确,她从来就是众星拱月的女子,想要什么,自有人心甘情愿的献上来,而且又是为了他们两个人,区区一个方兆堃算得了什么,一家店算得了什么,上上下下几十个伙计的生计又算得了什么。
那一夜,注定是不欢而散了,虽然很快他们就知道彼此都误会了。
江雅言并没对方兆堃说过什么,她找的是那个追求过她的法国人维侬。维侬早已经离开上海,并不知道后来她与王亦尧和翠西周之间发生的事。他听她说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又急于要去欧洲,担心她遇到了什么难事,未曾向他盘托出。于是,他发电报给王亦尧,希望从侧面了解她的近况。
那一封电报不过十几个字,却实在是王亦尧求之不得的。
自从两人分开之后,江雅言再没找过他,他没想到她竟真的能做到这样决绝,连该她得的那一部分店股也不要了。翠西周也不是寻常的女人,事情过去之后就不再提了,仿佛这只是一段无伤大雅,可以忽略不计的插曲,轻轻一抹就没了,日子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过下去。
这种决绝或者冷漠却是他学不来的,他所做的只能是维持表面上的平静,私下里却从来没有停止打听江雅言的消息,哪怕是关于她的一点一滴都是好的。他听说她尝试自食其力,在文艺圈子里讨生活。而他家世代名医,各界人士都很认得一些,听说筹建美术馆,便辗转托人荐她去为吴侍秋工作。并不全是为了帮她,她不要他的东西,他却偏要她欠着他的,哪怕她自己不晓得。
他又向兆堃提及这件事,说江雅言在此地处境尴尬,想走却无人相帮资助。方兆堃是他的学生,也是江雅言的好友,他这么说仿佛也是很自然的,引出后面那一场风波似乎也是出于无意。
那座城不过就这么大,这其中的枝枝节节很快就都清楚了。但误会解了,心却也冷了。江雅言明白了雪城对她的不信任,或许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全然相信她,既是因为她过去的经历,也是因为他们太不相同了。而雪城也不得不承认他与江雅言可能真的没有继续走下去的缘分,他自问不能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没有兆堃那样的义无返顾。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想,想清楚之后,写了一封长信给她。那封信她看了许多遍,几乎可以背下来,而后在阳台的角落里烧掉,没有回。其中有一句话,她或许一辈子都会记得:我们在一起,要么我不能成为我,要么你不是你了。
这一段短暂的□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没有几个人知道其中的因缘与结局。
兆堃还是把绅士商店盘出去了,按照战前的比例,把老Gordon的那一份股份折现给了Patrick,此外还给了雪城可观的一份,却被雪城婉拒。同行里许多人赞方兆堃是真君子,私下里又笑他傻,怎么样都好,何苦和钱过不去。
Patrick也清楚其中的利害,对此举是十分感激。他离开上海之前,郑重的对兆堃说:“倘若方家有需要,一定倾力相帮。”
兆堃倒也不客气,笑道:“说不定很快就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请你尽地主之仪。”
Patrick自然是满口答应。
结束生意,安顿好母亲,兆堃去找江雅言,对她说自己准备去英国留学,进伦敦的皇家内科医学院学习。他没有去过英国,甚至未曾离家远行,有许多事情都不懂,英文也不甚好,希望能与她同行。
话虽是这样说,江雅言心里却很清楚,兆堃并不需要她照拂,反倒是他是想要帮她。她笑,谢过他的好意,而后对他说,她不走了,走不了,也不想走了,既是因为倦了,也因为认了命。
兆堃无奈,轻声道:“因为是我来问你吧。”心想她眼前的人若是雪城,肯定就不一样了。
江雅言还是笑,不置可否。
那时已是解放前夕,时局一天一变,很快就不是想不想走,而是真的走不了了。先是南京、杭州,退守上海,而后又是将近一个月的围城,当枪炮声逐渐隐去,恍然间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内战结束之后最初的几年,是这个城市的黄金岁月,经历过担忧、疑虑、是去是留,当尘埃落定,似乎所有人都放下心来,在这个崭新的清明世界里开始生活。
雪城被另一家服装定制商店聘用,不仅在店里受倚重,在当时的纺织行会里也颇有声名。兆堃从学校毕业,如愿做了医生。但关于江雅言,他们所知都不多。那段日子,她与过去来往的那个圈子里所有的人都疏远了,只听说在一家外贸公司找了一份秘书工作,拟写翻译生意上的往来信件,每月领一份工资,正式成了职业女性。
一切似乎都各得其所,直到有一日,兆堃在医院遇到江雅言,发现她已有孕。
兆堃看得出来她过得不好,江雅言却很淡然的把过去三两年的经历讲给他听。她最初在外贸公司做事,日子还算平顺,直到数月之后在办公室遇到一个旧识,翠西周。那间公司的老板是翠西的妹夫,听说她们之间的渊源之后,很自然地找了借口,把她辞退了。翠西交游广,后来她又辗转换过几份工作,似乎总是转不出那个圈子。她家里人也很不好,哥哥交友一向鱼龙混杂,因替别人私藏一把手枪被捕入狱,既帮不了也不会帮她。她断断续续的失业,直到一年前,有人来找她,主动给她一份美术馆的工作。解放前,他们曾在吴侍秋身边共事过,很短的一段时间,彼此之间也不算很熟。她奇怪怎会特地找到她?那人一开始讳莫如深,后来才漏出来,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