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出书版) 作者:十四夜-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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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多年前他在木兰花下发现她调皮窥探的踪影,仿佛曾几何时他陪她在凤池月畔放下一盏明亮的心灯,七年离别,万千隐忍,子娆已有很久很久不曾见他如此真切的笑容,一时间似是坠入星光漂浮的夜空,心底里唯余无边清静,无边欢喜。静在那里忘记了言语,过了会儿,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子昊摇一摇头。子娆却不依,俯身追问:“快说,笑什么嘛?”
子昊看着她,倦淡的眸中清辉浮泛,似是黑夜遗落在世间惑人的光:“转眼又快到你的生日了,子娆长大了,不是以前藏我奏章、抢我棋谱那个乖张淘气的小丫头了。”
子娆低眸,长睫如墨晕开丝丝浅影:“那又怎样,长大就不是子娆了吗?”
子昊重新闭上眼睛,一任流水缱绻千回百折,覆没身心:“长大了,便要离家嫁人,为人妻,为人母了。”
子娆指尖正掠过他的发鬓,微微停住:“谁说我要嫁人,我不嫁人,就这么陪着你,好不好?”
子昊淡笑道:“自然是好,但子娆这样的美人,有多少男子为之心折,总不能冷冷清清陪我一辈子吧。”
子娆沉默不语,只将手指慢慢理入他的发间,丝丝润凉与泉水的清暖纠缠难辨,如缕如愁。也是,怎能陪他一辈子呢?以后他也会有自己的王后、夫人,就像父王一样,有很多女子会陪伴在他身边,那时他应该不会再寂寞了吧。谱一曲青词,折一枝新梅,他会不会为那美丽的女子而欢喜,会不会因她盈盈一笑牵动心中柔情似水,会不会替她绾发,伴她描眉,为她托起这如画江山,陪她看尽这万丈红尘?
“你要把子娆嫁给谁呢?”她低低地问,流水之中落花飘零。
子昊安静躺着,不动亦不看她:“嫁给子娆喜欢的人。”
“只有喜欢才嫁的吗?”她又问道,在这样纯粹的黑暗之中,她能感觉到他清冷无声的心跳,恍如纷纭尘世中一点寂灭的温暖。
“嗯。”他淡声应她,无波亦无澜。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她轻轻抬起头,在一天幽亮的月色底下展眉而笑,那一瞬,微风飞扬,漫漫深夜绽开了炫丽的繁华。
第39章 第七章
“皇非!”
“砰”地一声重击,赫连侯府中结实的紫檀长案当场震裂,笔砚撞出飞砸在地上,旁边两人皆是一惊。白姝儿眼见赫连羿人正怒不可遏,也不便多说什么,斟酌劝道:“事已至此,侯爷还请节哀息怒,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赫连羿人拂案而起,怒道:“竖子小儿欺人太甚,老夫这便入宫请大王断个是非,看他皇非究竟想要做什么!”
白姝儿急忙阻拦:“侯爷……侯爷请留步!皇非今日敢如此嚣张,必是早有所恃,楚王对他一向维护有加,御前理论恐怕无济于事。更何况,此番他算计得当,细想之下也挑不出什么不是,还请侯爷三思!”
一旁的赫连闻人亦拦道:“兄长,白堂主言之有理。如今少原君府正等着看我们赫连家的笑话,此事无论闹上朝堂还是传出江湖都对我们更加不利。齐儿败在归离剑下,如今除掉夜玄殇才是首要,兄长切莫一时悲愤,反而误了大事。”
赫连羿人双眉倒竖,狠狠道:“若无皇非撑腰,他夜玄殇一介质子,性命悬于人手,岂敢在我楚国张狂放肆!不除皇非,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白姝儿起身移步,近前道出一番主意:“侯爷且听姝儿一言,皇非此人心计深密,权倾朝野,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眼下咱们还是应当谨慎行事。侯爷莫要忘了,皇非身后有个做王后的姐姐。听说宫中传出消息,王后如今有妊在身,我手下现有几个绝色女子,侯爷不妨设法送她们入宫,先趁此机会消减王后的恩宠,更可施些小小的手段,令她无法诞下储君。否则,即便二公子能够回国,对侯爷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赫连羿人震怒之后,在白姝儿媚软的话语中逐渐冷静下来,踱回案前,阴着脸沉思不语。白姝儿柔声再进一言:“那日在画舫上,我曾听到皇非和姬沧的谈话。江湖上传言非虚,姬沧对皇非别有心意,甚至不惜以《冶子秘录》加以笼络,他们之间必有不寻常的关系。侯爷试想一下,有什么比通敌叛国的罪名更加有力?若能抓到皇非这个把柄,恐怕第一个要杀他的便是楚王!”
赫连羿人抬眼道:“皇非现在对你迷恋得很,你可有什么法子,探到他府中机密?”
白姝儿低声娇笑,眉目艳冶:“侯爷莫要这么心急,少原君府的防范毕竟不同于别处,且再给姝儿些时间,好戏不怕等。”
这一番烟视媚行,真真荡人神魂,就连赫连羿人亦有些心猿意马,在她成熟饱满的丰胸之前狠狠盯了一眼,想起皇非对这艳姬的宠爱,继而目中射出阴冷的光,“皇非,我本未想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如今可莫怪我翻脸无情!”
“皇非,皇非!”楚宫上阳殿,两排镂银七彩水晶灯流照玉阶,在含夕公主绛云一般随风飘舞的裙裾上投下灵动丽影,她连跑带跳地冲出殿外,招手道,“你快点嘛!这么久才来,等得人急死了!”
因是私事入宫,皇非未着朝服,只一身玉白蛟纹锦衫,外罩丹红披风,形容潇洒,到了殿外略一扬手,侍卫们退留在廊前,“我才刚刚得空,你就一连派了几个人去催,什么事急成这样?”
含夕背着手站在门口:“慢吞吞的,人家等你下棋啊!”
“嗯?”皇非奇道,“上次在中宫连输了几盘,不是咬牙说再也不和我下棋了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含夕不服气地扬头:“难道我永远输给你吗?喂,你这两天干嘛去了?到处都不见人影,害得我好找!”
整个楚国,怕也只有含夕公主敢拿少原君这般质问,皇非却纵容地一笑:“昨日昔国公子苏陵入楚,带来千匹上等的战马,我自然要亲自相陪,明天一早还要同他入宫见驾,今晚偏偏还被你抓来下棋,你怎就半刻也不让我得闲?”伺候含夕的侍女们听得偷笑,见他两人入殿来,纷纷敛衣拜下,却又都忍不住悄眼觑着皇非,一个个粉面飞红,含羞带娇。
皇非对此习以为常,丢下披风笑着吩咐:“去把你们公主藏的梅子茶拿来尝尝!”
“是,公子!”一群侍女七嘴八舌地应着,早有两人赶上前服侍,替他们打起纱帘,挑亮明灯。含夕指着玉案道:“快来,看我这盘棋怎样?”
皇非闲步至案前,一方紫玉嵌金丝雕花棋盘,满盘水晶棋子映着四周几盏琉璃华灯星星点点错错落落,说不出的晶莹明美,赏心悦目。这棋盘乃是含夕觉着好看,硬从少原君府赖了来的,皇非熟悉得很,此时一见之下,却颇为诧异地挑了挑眉梢。
上阳殿的掌仪侍女拢月原是楚王后身边女吏,如今奉命随侍含夕公主,待着侍女们将新制的梅子茶并几样精致细点奉上,便站在近旁观棋,却不料只看了几眼,忽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不由“哎哟”一声以手撑额,身子摇摇欲坠。
皇非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接住,试了试她脉搏,笑道:“拢月,这棋你可看不得。”说着手掌贴上拢月背心,便将一道充沛的真气渡了过去。拢月晕眩稍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躺在皇非怀中,顿时满面生霞,待要挣扎着起身,却浑身绵软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皇非眼见她又羞又喜的模样,俯身笑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拢月无力地靠着他的肩膀,只是不敢抬头看他,小声道:“我刚刚……看那棋局,一下子就觉得头晕目眩……”
那棋局异常古怪,金光玉影下落子颗颗分明,却一瞬间变得错综起伏,似是天地深处茫茫一片沧海,深无底,杳无岸,一漩漩暗流汹涌激荡,夹杂着明明灭灭奇异的光影,一时闪烁,一时洄转,直令人眼目俱花,心神虚脱。拢月心有余悸,闭了眼睛微微喘息,却被皇非这么抱着,不由得心跳如潮,面烧似火,倒更加晕眩无力了。
含夕见她脸红得厉害,奇道:“怎么看棋也会头晕,我看了这么久,也没觉得啊?”
皇非见识广博,自非含夕所能及,命人扶了拢月下去休息,方道:“这是一局通幽棋。你心中知晓棋局变化,又曾修习摄虚夺心术,自然无碍,拢月不谙武功,却如何支持得住?”说着目光往棋盘上一带。
据《沧桑谱》所载,八百年前,白帝曾在惊云山凌虚峰设通幽之棋对战召皇朱襄,百日十局,召三界鬼神相助,朱襄一平九负,大败而归,自此立誓以东海十三仙城侍奉中央白帝,成就九域格局。据说这十局绝棋应天生地成之数,一步一洞天,一劫一春秋,方寸虚实尽可藏天纳海。眼前棋局虽不像传说中那么诡异,却暗藏九宫,以天元之子御八方神数,处处变幻莫测,下棋者若内力稍有不济,便会为局中幻象所侵,心驰神乱,最后便只有弃子认输的份。
皇非知道含夕日前去了子娆那里,通幽棋谱早已失传,数百年无人得见,若这世上还有一处可能留存,那便是帝都王城了。
眼前飘过一双曼媚清娆的笑眸,每次相见,那女子心思百变计谋层出,假他之手振威天下、翻弄诸国,如今设下这珑玲妙局,又要和他打什么机锋,试他的武功定力吗?心底里不由漾出几分趣味,隐隐笑道:“这局棋是子娆教你的吧?”
含夕才不在乎棋局是不是另有玄机,只一心想要赢他:“问这么多,你若解不了,便快些认输。”
皇非便一笑,漫不经心:“执黑执白?”
含夕将棋盒推过来:“自然是我执白设局,你执黑应手了。”
皇非点头,拈一枚黑子略加斟酌,抬手点入局中。含夕见他落子,急忙去看,忍不住讶道:“艮四五,你果真在此落子?”
皇非抬手取茶来饮,随口问:“怎么?”
含夕笑眸灵动:“早知道你会如此。”说着执子在他下方打入,“而且啊,我还知道你下一步怎么走!”
皇非见她不假思索,似是早有对策,却不信她真能料自己棋路,凝神沉思片刻,再落一子。含夕“嘻”地一笑,即刻应对。这一手棋连消带打,巧妙无比,皇非倒真忍不住看她一眼,含夕挑眸相望:“你第一步棋取艮宫生门,其实是惑敌之计,并非本意,这一步才是真正目的,想要攻我左营,我说的是也不是?”
皇非目中略见诧异,唇角微笑却从容:“是这个道理,听起来倒真似料中了我的心思。”
“那当然了,”含夕下颌微抬,“不过猜你几步棋,何难之有?”
皇非收手笑道:“这么说我倒好奇了,你不妨猜猜我下一子将落何处?”
含夕刚要说出子昊教她的棋路,突然转念:“空口无凭,我说对了你也可以赖,咱们写下来对照。”一迭声命人去取笔墨。
皇非笑着摇了摇头,依旧不急不忙地品茶。待含夕转身写完了棋位,他才将袖一拂,一手仍端着茶盏,一手便就着侍女捧起的玉盘随意提笔书下几个字,满眼的戏谑悠闲,显然未将她这玩闹之举放在心上。含夕上前一看,顿时拍手笑道:“坎三六位,果然被我猜中了!”展开自己的字条,抢了一枚黑子替他放入棋盘,“不过你这步棋虽妙,却是百密一疏,这棋局中盘可藏有一处厉害的天劫!”
皇非看清棋盘变化,神情蓦然震动:“九星反吟!”
含夕开心道:“怎样?九星反吟,万事俱休,这下认输了吧!”
整盘棋子仿如亘古星空,苍茫闪耀,一道星阵盘踞当空,点点光芒之下,似要将眼前空间化作无穷的虚空。心中奇景一闪而逝,皇非忽然抬头:“这棋并不是子娆教你的。”
含夕连连占先,正自得意,不由脱口而出:“谁说是子娆姐姐教的了?都是你自己瞎猜,这个啊,是子娆姐姐的哥哥教我的!”
皇非剑眉一扬,眸心瞬间精光闪掠,几如寒星耀日。好一局幻象丛生的通幽棋!虚藏实,实入虚,东帝子昊,竟能够步步料他棋路,分毫不差。他心中凛然,灯下俊面若水,却是静无表情,片刻之后,突然起身向外走去。
含夕愣了一愣,追出去道:“喂!输了棋也不用这样吧,怎么说走就走?”却见皇非在大殿之前停步,负手仰望夜空,朗朗俊目遥映天星,一片深思之色。约过了半盏茶时分,他唇角向上一牵,露出素来不变,一抹自信无比的笑容,转身道:“九星反吟,乃是虚中藏虚之局,天盘加临地盘兑宫,八门无主,因此虚藏封闭,天地归无,但却并非不得解。含夕,我下一子落坎宫休门主位,你不妨仔细思量,三日之后,我来问你应对之策。”
“坎宫休门吗?皇非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想出这一步棋,看来盛誉之下,名副其实啊。”
一连两日细雨连绵,终见云霁天开,半山崖上落花缤纷,乱红轻舞,子昊和含夕自高处循路而下,点点花雨不时掠过他身上飘扬的披风,于那苍白容色之中,平添几分隽雅与风流。
含夕跟在他身边,边走边道:“整整下了两天雨,我闷在宫里想了两天,也没什么好法子。皇非说给我三天时间,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
子昊踏一地落红徐步前行,望见竹林转过温泉池,再向里去便是两间半遮于碧影清荫下的雅室。室中燃着一炉白檀香,在雨后的清新中渲开沉静的气息,缭绕于案旁琴侧。他招手让含夕入内,站在竹席前取过一枚白子,低头静思片刻,放入棋盘:“坎水属阴,休门主位虽可化九星反吟之劫,却也受其压制,难以扬兵攻伐,否则落吉为凶,再难挽回。皇非现在只能按兵不动,你在中宫应他一子便是。”
含夕上前看去,案上正是日前那局棋,连着皇非的破解也在其中,只是他这一步既不攻也不守,着实平淡得紧,不由问道:“就这样吗?”
“如此足矣。”子昊淡淡说道。含夕端详了好一会儿,问道:“那皇非下一步又会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