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香:鹿家传后的女人-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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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到了丈夫的泪水。
宋家宝死去的当天,家惠就被邻居大妈关进了自家屋里,家惠在邻居家呆了三天后才被送回家,邻居们害怕宋火龙一怒之下对家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们解释说:“孩子无知,也是无心的。”宋火龙看到家惠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他对邻居们说:“你们放心吧,我已经失去了儿子,不想再失去女儿了。”
这年冬天,水果街上的人们都在疯传家惠用敌敌畏毒死哥哥的丑闻,六岁的家惠孤独地站在家门口,所有孩子看到她都躲得远远的,朝她吐唾沫,骂她是杀人犯。家惠伤心地对母亲说:“他们骂我。”红香冷冷地看了看女儿,她意外地发现女儿被冻得通红的脸上挂着委屈的泪水,在她的印象里家惠是从来不流泪的。红香忽然间就在六岁的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看到自己在流泪,她站在水果街的风口里流着悲伤的眼泪。红香叹了口气,走进了房间。
多年后,水果街上的住户说,宋家惠自从哥哥死了后就开始变得孤僻的,她的父母很少和她说话,她也不和父母说话,她只和自己的哑巴奶奶说话。
第八章 新社会的主人(1)
1
鹿恩正在上学和放学路过水果街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她穿着暗灰色的棉衣,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枯黄的头发随风而动,双手的指头缩在袖子里,偶尔抬起手背擦鼻涕。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小姑娘还有个哥哥,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看到那个男孩了。北风吹过,冷得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可是那个小女孩却还依然坐在水泥台阶上,整个街道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鹿恩正已经连续一个星期看到她在黄昏时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了。
鹿恩正记得,那个小姑娘曾对冯姨说,她叫宋家惠。
在一个飘着雪花的中午,鹿恩正很想走过去看看那个叫做宋家惠的小姑娘,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总坐在冰冷的街道旁,可是母亲规定他不准和水果街的人说话。母亲说水果街没一个好人,和他们说话只会让人变坏。鹿恩正强忍着自己的好奇心走过水果街的街口,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鹿侯府,他能够感觉到宋家惠的眼光一直跟随着他。
寒假之前,育红小学承办了同州市的年度少年钢琴大赛,在这次比赛中,鹿恩正毫无悬念地又一次获得了冠军。在场的一位同州大学的音乐系教授在后台找到了鹿恩正,他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说,你真是个天才。音乐教授让鹿恩正对父母传话说,如果他们允许的话,他愿意无偿做鹿恩正的钢琴老师,保证他考上中央音乐学院。
福太太听了儿子的话后,首先表示了反对。她说:“那些末流之辈无非是想沽名钓誉,他有什么本事做我们恩正的老师。”鹿侯爷也表示了反对,他的理由更为直接,他说:“干脆就别弹钢琴了,学了也没用,那套资产阶级的臭毛病早该改掉了。”
这年的春节如约而至。大年初五那天街上扭秧歌,从乡下来的秧歌队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脸上抹满白粉,吸引了许多人。鹿恩正在自己的屋子里听到了外面的锣鼓声,他对冯姨说:“外面很热闹。”冯姨正坐在庭院中央晒太阳,慵懒地说:“是呀,很热闹。”
“我们出去看看吧。”恩正说,“我都弹了一个上午钢琴了。”
冯姨却连看也没看地说:“这个我做不了主。太太说了,你今天不能出去,你得在家读书写字,还有练琴。”
“我累了。”鹿恩正不情愿地说。
“累了也不行,太太不准你出门。”冯姨说,“我只是个奴才,我什么也做不了主的。”
恩正立即纠正道:“冯姨,你又忘记我给你说过的话了,新社会的人都是主人。”
冯姨满不在乎地揉搓着自己的大腿。鹿恩正看见冯姨的大腿很细,细得就像一根木棍,他忍不住地说:“冯姨,你的腿真细。”冯姨说:“我老了,人一老就变瘦了。我年轻的时候大腿上全是肉,现在却只剩下骨头了。”鹿恩正看着冯姨,他在想冯姨年轻时候的样子,却实在想不出来。他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会儿外面的锣鼓声,他能够判断出秧歌队刚好到达水果街,与此同时他还听到各种嘈杂的声音,成群结队的观众跟在秧歌队的后面。于是他又说:“冯姨,你就叫我出去吧,母亲和父亲去参加新年聚会了,他们回来还早着呢,我保证只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冯姨叹了口气说:“那你就去看会儿热闹。不过记住了,快些回来。”
这一天,鹿恩正夹在人流中跟着秧歌队走遍了整条水果街。这是他第一次穿越水果街,以前他只曾在路过水果街口的时候朝里面望过几眼,在他的印象里水果街是狭窄而湿冷的,因为他每次路过水果街口的时候总能闻到一股霉味。鹿恩正对水果街的第二个印象就是它的狭长,他觉得它就像只黑洞洞的口袋一样,随时捕捉走进它的每一个人。越朝里走越狭窄,并且很奇怪地转了一个弯。鹿恩正想,水果街的形状看起来真像一只逶迤而曲折的蛇,它的身体里满是潮湿和阴冷。福太太也总是对儿子说:“水果街就是只毒蛇,谁进去了都会变得庸俗和歹毒。”
因为连日的雨雪让街道积了不少的水,所以今天的水果街上撒满了石灰,地面上到处都是被人踩得凌乱不堪的白色石灰碎末。鹿恩正听老师说,石灰碰到水后会发热,所以他尽量地避着那些石灰。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些人真的什么都不懂,他们不怕石灰烧坏了他们的鞋底吗?”可是人太挤了,在一个拐弯处,他被挤得踩上了一团石灰,他像只敏捷的猴子一样立刻就跳开了。
鹿恩正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你他娘的踩到老子的脚了。”他回过身来,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正呲牙咧嘴地注视着他,很显然刚才是他开口说的话。鹿恩正弯了个腰说:“对不起,我踩到了石灰。”
“踩到了石灰你跳个屁呀?你他娘的是个神经病吗?石灰有什么可怕的。”
“石灰遇到水后会发热。”鹿恩正说。
小伙子莫名其妙地怔了一下。鹿恩正能够从他的脸上看到困惑和不解,于是他又大声地说了一次:“石灰遇到水会发热,这是书上说的,所以走路的时候不能踩泥水中的石灰,省得它烧坏鞋底。”令鹿恩正意外的是,小伙子并不相信他的话,弯下腰捡了一团石灰,凑到他脸前轻蔑地说:“小资产阶级书呆子,你看看石灰发不发热,它和你妈的屁股一样冰凉冰凉的。”鹿恩正胆怯地伸手摸了摸小伙子手里的石灰,他摸到了湿漉漉的冰凉。在鹿恩正惊异的目光中,小伙子得意地将手里的石灰甩掉了,泥水甩了鹿恩正一脸。
鹿恩正心情沮丧地看着小伙子笑着离去,后来他并未跟着秧歌队走到水果街的尽头,而是郁郁寡欢地走出人群,朝鹿侯府的方向走去。人们能够看到他白皙的脸上的泥水和失望,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小声说:“这就是鹿家的小儿子。”水果街已被人踩得泥泞不堪,石灰和泥水混合在了一起,鹿恩正穿着崭新的皮靴走在满是泥污的水果街上,心中充满了对育红小学自然课老师的愤恨。
原来石灰遇到水后并不发热。鹿恩正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他的思考结果是,自然课老师欺骗了他,自然书也欺骗了他。在失望和伤心的驱使下他在水果街狂奔了起来,溅起的泥水落在了他的裤子和鞋子上,他不管这些,而是撒开了腿地狂奔,被小伙子攥着一把石灰羞辱的场景翻江倒海般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很快就看到了那个公共汽车站牌,他跑到了水果街的街口,然后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秧歌队把人都带到了水果街的那边去了,这边空无一人,显得极为冷清。
这时,鹿恩正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叫做家惠的小姑娘,他看见她独自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抬头仰望着阴沉沉的天。天有什么好看的。鹿恩正暂时抛却了自己受辱的事情,他不自觉地也仰起头看了看天,可是天上除了凝滞在一起的青色阴云之外别无他物。
强烈的好奇心叫鹿恩正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他走过空寂的街道来到她坐着的台阶下面,他对她说:“嘿,我知道你叫宋家惠。”
第八章 新社会的主人(2)
宋家惠把目光从天上收了回来,她说:“我也知道你,你是鹿侯府的小少爷。”
鹿恩正显得颇为羞赧地笑了一声。他对宋家惠对他的称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问她:“你为什么不去看秧歌?整条街的人去看秧歌表演了,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我不喜欢。”家惠说。
“你喜欢什么?喜欢看天吗?天上什么都没有。”恩正说。
“天上有云,云在动。”
鹿恩正又一次抬头看了看天,他觉得宋家惠所说的话是假的,那些铅色的阴云浑浊一片,像口锅一样扣在人们头顶。他说:“我没看到云在动,我看快要下雪了。”
“下雪了就不冷了,不下雪的时候最冷。”宋家惠说。
鹿恩正惊奇地发现家惠的脸是铁青色的,那种脸色要么是被寒冷冻的,要么是被长期的饥饿造成的,而她的眼睛却很大很漂亮,眸子黑得像炭一样,鼻梁也高高的。
鹿恩正和宋家惠的交往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从这个春天开始,鹿恩正每逢上学和放学路过水果街的时候,他都会停下脚步去和宋家惠打声招呼。整整半个春天他都看到家惠坐在那个台阶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苍天。鹿恩正甚至不无肯定地猜测,她肯定是个患有痴呆症的女孩。不过他随后听来的消息叫他改变了这个想法,这个消息来自冯姨。冯姨悄悄地告诉他说:“你千万不要以为坐在水果街口的姑娘是省油的灯,她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哥哥。”十一岁的鹿恩正半信半疑地看着冯姨,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顿时变得狂跳不止,他那颗少年的心始终不能将孱弱的宋家惠和弑兄联系起来。
鹿恩正坚决地说:“你胡说。”
冯姨被吓得连忙捂住了小少爷的嘴,她惊恐地说:“小少爷,你小声点儿,太太听见了会骂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太不准这些不干净的消息进鹿侯府。”
鹿恩正不相信冯姨的话,一脸疑惑地撇下冯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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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侯爷晚年时候的心思总是叫福太太捉摸不定,他所作出的每个决定都会让福太太悲痛万分,因为鹿侯爷的每次决定都和鹿家的切身利益有关,在一九五八年之前,鹿侯爷已经捐掉了鹿家所有产业的股权,这让福太太时常产生一种世界末日的悲伤感和恐惧感,她深深地感觉到未来对鹿家来说是空飘飘的,像隔着一层浓云一样模糊一片。鹿侯府的下人每每看到福太太坐在庭院中央的花坛边发呆的时候,心里也都会有怅然若失的迷茫之感,他们深切地知道,曾经称雄同州不可一世的鹿家已经破败了。而一九五八年之初鹿侯爷的新决定更是叫人们无法想象,鹿侯爷郑重地向大家宣布,他要把鹿侯府捐出去,他要捐掉这个同州城最大、最值钱的府院。
福太太知道鹿侯爷的脾气,她哭着对鹿侯爷说:“你捐起来容易,可是我们以后住到哪里去呢?那些跟了鹿家一辈子的下人住到哪里去?”
等福太太一股脑说完了,鹿侯爷才用迟缓的口气缓缓地说:“这些我都想到了,你不用担心这些,鹿家早些时候曾在隔壁的街道上买过一个小院子,那里一直空着,我们以后就住到那里去。”
福太太擦着泪水说:“老爷说的是以前给运输队司机们住的院子吗?”
鹿侯爷极为正式地点了点头。福太太再次悲哀地意识到,鹿家完了。不过她还是最后争取性地说:“我们必须搬到那里去住吗?”
鹿侯爷长长地吐了口气,无言地起身,临窗而立,他看到庭院里的梧桐正在发芽,绿色的叶芽星星点点地缀在树枝上,像许多隐秘的符号,宣示了时间和生命的无常。在那一刻鹿侯爷也悲伤地想,他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
福太太接着说:“好好的家,为什么要搬?又没人来逼你。难道我们捐了那么多东西还不够吗?”
鹿侯爷则说:“等到有人逼你的时候就晚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晚年的鹿侯爷虽然瘦削,但看起来却精神了许多,他那流鼻血的毛病在解放军进城后的第二年不治而自愈,于是他逢人便说:“解放军治好了我的病,新社会治好了我的病。”
搬家这一天鹿书正派了一辆大卡车来,那是市政府的卡车。和卡车一起来的还有鹿书正在民政局上班的妻子陈然,以及十几个身穿警服的人,他们都是鹿市长派来帮忙搬家的。福太太不喜欢鹿家的大儿子,她厌恶所有背叛家门的人,于是也恨屋及乌地讨厌陈然。不过陈然并不计较福太太的冷眼,她指挥着人们把该搬的东西搬上卡车,自始至终连看也没看福太太一眼。福太太揶揄地对冯姨说:“你看看鹿家的大媳妇吧,连在家里都一点儿不减她的官威。”冯姨两面讨好地说:“少奶奶是个女强人哩。”而陈然却一点儿也不给冯姨面子,冷着脸回应说:“我不是什么少奶奶,新社会也不允许有少奶奶。”冯姨受了冷遇,闭上嘴再也不敢说话了。
这年春天,水果街的人非常意外地发现他们多了一个邻居,他们中的许多人异口同声地惊奇喊道:“鹿侯爷,鹿侯爷住到水果街来了。”这一发现使得水果街瞬时之间沸腾了起来。同州城最具名气的大富豪鹿侯爷搬到水果街来住了,这个惊天新闻像朵盛世大红花一样在水果街的狭长街道绽放开来,吸引了众多人物的注意。
首先来到的是《同州晚报》的记者,两位记者同志当天就写出了新闻稿,鹿侯爷面带笑容站在鹿侯府大门前的照片被隆重地登在了翌日的头版位置。这件事情对鹿家来说无疑是个转折点,人们议论说,几世不曾衰败过的鹿家终于住进平民区了,新社会的公平由此可见一斑。鹿侯爷把这张报纸折叠起来带回家,然后仔仔细细地放进一个牛皮纸袋里。福太太不冷不热地挖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