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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丰子恺文集1175-第20部分

小说: 丰子恺文集1175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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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年初一,歪鲈婆阿三穿了一身花缎皮袍皮褂,卷起了衣袖,在街上东来西去,大吃 大喝,滥赌滥用。几个穷汉追随他,问他要钱,他一摸总是两三块银洋。有的人称他“三 兄”、“三先生”、“三相公”,他的赏赐更丰。那天我也上街,看到这情况,回来告诉我 母亲。正好豆腐店的主妇定四娘娘在我家闲谈。母亲对定四娘娘说:“把阿三脱下来的旧衣 裳保存好,过几天他还是要穿的。”
  果然,到了正月底边,歪鲈婆阿三又穿着原来的旧衣裳,坐在店门口包豆腐干了。只是 一个崭新的皮帽子还戴在头上。把作司务钟老七衔着一支旱烟筒,对阿三笑着说:“五百元 大洋!正好开爿小店,讨个老婆,成家立业。现在哪里去了?这真叫做没淘剩①!”阿三管 自包豆腐干,如同不听见一样。我现在想想,这个人真明达!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来路 不明,去路不白。他深深地懂得这个至理。我年逾七十,阅人多矣。凡是不费劳力而得来的 钱,一定不受用。要举起例子来,不知多少。歪鲈婆阿三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他可给千古的 人们作借鉴。自古以来,荣华难于久居。大观园不过十年,金谷园更为短促。我们的阿三把 它浓缩到一个月,对于人世可说是一声响亮的警钟,一种生动的现身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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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轩柱
  我的故乡石门湾,是运河打弯的地方,又是春秋时候越国造石门的地方,故名石门湾。 运河里面还有条支流,叫做后河。我家就在后河旁边。沿着运河都是商店,整天骚闹,只有 男人们在活动;后河则较为清静,女人们也出场,就中有四个老太婆,最为出名,叫做四轩 柱。
  以我家为中心,左面两个轩柱,右面两个轩柱。先从左面说起。住在凉棚底下的一个老 太婆叫做莫五娘娘。这莫五娘娘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莫福荃,在市内开一爿杂货店,生活 裕如。中儿子叫莫明荃,是个游民,有人说他暗中做贼,但也不曾破过案。小儿子叫木铳阿 三,是个戆大①,不会工作,只会吃饭。莫五娘娘打木铳阿三,是一出好戏,大家要看。莫 五娘娘手里拿了一根棍子,要打木铳阿三。木铳阿三逃,莫五娘娘追。快要追上了,木铳阿 三忽然回头,向莫五娘娘背后逃走。莫五娘娘回转身来再追,木铳阿三又忽然回头,向莫五 娘娘背后逃走。这样地表演了三五遍,莫五娘娘吃不消了,坐在地上大哭。看的人大笑。此 时木铳阿三逃之杳杳了。这个把戏,每个月总要表演一两次。有一天,我同豆腐店王囡囡坐 在门口竹榻上闲谈。王囡囡说:“莫五娘娘长久不打木铳阿三了,好打了。”没有说完,果 然看见木铳阿三从屋里逃出来,莫五娘娘拿了那根棍子追出来了。木铳阿三看见我们在笑, 他心生一计,连忙逃过来抱住了王囡囡。我乘势逃开。莫五娘娘举起棍子来打木铳阿三,一 半打在王囡囡身上。王囡囡大哭喊痛。他的祖母定四娘娘赶出来,大骂莫五娘娘:“这怪老 太婆!我的孙子要你打?”就伸手去夺她手里的棒。莫五娘娘身躯肥大,周转不灵,被矫健 灵活的定四娘娘一推,竟跌到了河里。木铳阿三毕竟有孝心,连忙下水去救,把娘象落汤鸡 一样驮了起来,幸而是夏天,单衣薄裳的,没有受冻,只是受了些惊。莫五娘娘从此有好些 时不出门。
  第二个轩柱,便是定四娘娘。她自从把莫五娘娘打落水之后,名望更高,大家见她怕 了。她推销生意的本领最大。上午,乡下来的航船停埠的时候,定四娘娘便大声推销货物。 她熟悉人头,见农民大都叫得出:“张家大伯!今天的千张格外厚,多买点去。李家大伯, 豆腐干是新鲜的,拿十块去!”就把货塞在他们的篮里。附近另有一家豆腐店,是陈老五开 的,生意远不及王囡囡豆腐店,就因为缺少象定四娘娘的一个推销员。定四娘娘对附近的人 家都熟悉,常常穿门入户,进去说三话四。我家是她的贴邻,她来的更勤。我家除母亲以 外,大家不爱吃肉,桌上都是素菜。而定四娘娘来的时候,大都是吃饭时候。幸而她象《红 楼梦》里的凤姐一样,人没有进来,声音先听到了。我母亲听到了她的声音,立刻到橱里去 拿出一碗肉来,放在桌上,免得她说我们“吃得寡薄”。她一面看我们吃,一面同我母亲闲 谈,报告她各种新闻:哪里吊死了一个人;哪里新开了一爿什么店;汪宏泰的酥糖比徐宝禄 的好,徐家的重四两,汪家的有四两五;哪家的姑娘同哪家的儿子对了亲,分送的茶枣讲究 得很,都装锡罐头;哪家的姑娘养了个私生子,等等。我母亲爱听她这种新闻,所以也很欢 迎她。
  第三个轩柱,是盆子三娘娘。她是包酒馆里永林阿四的祖母。他的已死的祖父叫做盆子 三阿爹,因为他的性情很坦,象盆子一样;于是他的妻子就也叫做盆子三娘娘。其实,三娘 娘的性情并不坦,她很健谈。而且消息灵通,远胜于定四娘娘。定四娘娘报道消息,加的油 盐酱醋较少;而盆子三娘娘的报道消息,加入多量的油盐酱醋,叫它变味走样。所以有人 说:“盆子三娘娘坐着讲,只能听一半;立着讲,一句也听不得。”她出门,看见一个人, 只要是她所认识的,就和他谈。她从家里出门,到街上买物,不到一二百步路,她来往要走 两三个钟头。因为到处勾留,一勾留就是几十分钟。她指手划脚地说:“桐家桥头的草棚着 了火了,烧杀了三个人!”后来一探听,原来一个人也没有烧杀,只是一个老头子烧掉了些 胡子。“塘河里一只火轮船撞沉了一只米船,几十担米全部沉在河里!”其实是米船为了避 开火轮船,在石埠子上撞了一下,船头里漏了水,打湿了几包米,拿到岸上来晒。她出门买 物,一路上这样地讲过去,有时竟忘记了买物,空手回家。盆子三娘娘在后河一带确是一个 有名人物。但自从她家打了一次官司,她的名望更大了。
  事情是这样:她有一个孙子,年纪二十多岁,做医生的,名叫陆李王。因为他幼时为了 要保证健康长寿,过继给含山寺里的菩萨太君娘娘,太君娘娘姓陆。他又过继给另外一个 人,姓李。他自己姓王。把三个姓连起来,就叫他“陆李王”。这陆李王生得眉清目秀,皮 肤雪白。有一个女子看上了他,和他私通。但陆李王早已娶妻,这私通是违法的。女子的父 亲便去告官。官要逮捕陆李王。盆子三娘娘着急了,去同附近有名的沈四相公商量,送他些 礼物。沈四相公就替她作证,说他们没有私通。但女的已经招认。于是县官逮捕沈四相公, 把他关进三厢堂。(是秀才坐的牢监,比普通牢监舒服些)盆子三娘娘更着急了,挽出她包 酒馆里的伙计阿二来,叫他去顶替沈四相公。允许他“养杀你①”。阿二上堂,被县官打了 三百板子,腿打烂了。官司便结束。阿二就在这包酒馆里受供养,因为腿烂,人们叫他“烂 膀阿二”。这事件轰动了全石门湾。盆子三娘娘的名望由此增大。就有人把这事编成评弹, 到处演唱卖钱。我家附近有一个乞丐模样的汉子,叫做“毒头②阿三”。他编的最出色,人 们都爱听他唱。我还记得唱词中有几句:“陆李王的面孔白来有看头,厚底鞋子寸半头,直 罗③汗巾三转头,… ”描写盆子三娘娘去请托沈四相公,唱道:“水鸡④烧肉一碗头,拍 拍胸脯点点头。… ”全部都用“头”字,编得非常自然而动听。欧洲中世纪的游唱诗人 (troubadour,min#esinger)①,想来也不过如此吧。毒头阿三唱 时,要求把大门关好。因为盆子三娘娘看到了要打他。
  第四个轩柱是何三娘娘。她家住在我家的染作场隔壁。她的丈夫叫做何老三。何三娘娘 生得短小精悍,喉咙又尖又响,骂起人来象怪鸟叫。她养几只鸡,放在门口街路上。有时鸡 蛋被人拾了去,她就要骂半天。有一次,她的一双弓鞋晒在门口阶沿石上,不见了。这回她 骂得特别起劲:“穿了这双鞋子,马上要困棺材!”“偷我鞋子的人,世世代代做小娘(即 妓女)!”何三娘娘的骂人,远近闻名。大家听惯了,便不当一回事,说一声“何三娘娘又 在骂人了”,置之不理。有一次,何三娘娘正站在阶沿石上大骂其人,何老三喝醉了酒从街 上回来,他的身子高大,力气又好,不问青红皂白,把这瘦小的何三娘娘一把抱住,走进门 去。何三娘娘的两只小脚乱抖乱撑,大骂“杀千刀!”旁人哈哈大笑。
  何三娘娘常常生病,生的病总是肚痛。这时候,何老三便上街去买一个猪头,扛在肩 上,在街上走一转。看见人便说:“老太婆生病,今天谢菩萨。”谢菩萨又名拜三牲,就是 买一个猪头、一条鱼,杀一只鸡,供起菩萨像来,点起香烛,请一个道士来拜祷。主人跟着 道士跪拜,恭请菩萨醉饱之后快快离去,勿再同我们的何三娘娘为难。拜罢之后,须得请邻 居和亲友吃“谢菩萨夜饭”。这些邻居和亲友,都是送过份子的。份子者,就是钱。婚丧大 事,送的叫做“人情”,有送数十元的,有送数元的,至少得送四角。至于谢菩萨,送的叫 做“份子”,大都是一角或至多两角。菩萨谢过之后,主人叫人去请送份子的人家来吃夜 饭。然而大多数不来吃。所以谢菩萨大有好处。何老三掮了一个猪头到街上去走一转,目的 就是要大家送份子。谢菩萨之风,在当时盛行。有人生病,郎中看不好,就谢菩萨。有好些 人家,外面在吃谢菩萨夜饭,里面的病人断气了。再者,谢菩萨夜饭的猪头肉烧得半生不 熟,吃的人回家去就生病,亦复不少。我家也曾谢过几次菩萨,是谁生病,记不清了。总 之,要我跟着道士跪拜。我家幸而没有为谢菩萨而死人。我在这环境中,侥幸没有早死,竟 能活到七十多岁,在这里写这篇随笔,也是一个奇迹。19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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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庆
  我的故乡石门湾虽然是一个人口不满一万的小镇,但是附近村落甚多,每日上午,农民 出街做买卖,非常热闹,两条大街上肩摩踵接,推一步走一步,真是一个商贾辐辏的市场。 我家住在后河,是农民出入的大道之一。多数农民都是乘航船来的,只有卖柴的人,不便乘 船,挑着一担柴步行入市。
  卖柴,要称斤两,要找买主。农民自己不带秤,又不熟悉哪家要买柴。于是必须有一个 “柴主人”。他肩上扛着一支大秤,给每担柴称好分量,然后介绍他去卖给哪一家。柴主人 熟悉情况,知道哪家要硬柴,哪家要软柴,分配各得其所。卖得的钱,农民九五扣到手,其 余百分之五是柴主人的佣钱。农民情愿九五扣到手,因为方便得多,他得了钱,就好扛着空 扁担入市去买物或喝酒了。
  我家一带的柴主人,名叫阿庆。此人姓什么,一向不传,人都叫他阿庆。阿庆是一个独 身汉,住在大井头的一间小屋里,上午忙着称柴,所得佣钱,足够一人衣食,下午空下来, 就拉胡琴。他不喝酒,不吸烟,唯一的嗜好是拉胡琴。他拉胡琴手法纯熟,各种京戏他都会 拉。当时留声机还不普遍流行,就有一种人背一架有喇叭的留声机来卖唱,听一出戏,收几 个钱。商店里的人下午空闲,出几个钱买些精神享乐,都不吝惜。这是不能独享的,许多人 旁听,在出钱的人并无损失。阿庆便是旁听者之一。但他的旁听,不仅是享乐,竟是学习。 他听了几遍之后,就会在胡琴上拉出来。足见他在音乐方面,天赋独厚。
  夏天晚上,许多人坐在河沿上乘凉。皓月当空,万籁无声。阿庆就在此时大显身手。琴 声宛转悠扬,引人入胜。浔阳江头的琵琶,恐怕不及阿庆的胡琴。因为琵琶是弹弦乐器,胡 琴是摩擦弦乐器。摩擦弦乐器接近于肉声,容易动人。钢琴不及小提琴好听,就是为此。中 国的胡琴,构造比小提琴简单得多。但阿庆演奏起来,效果不亚于小提琴,这完全是心灵手 巧之故。有一个青年羡慕阿庆的演奏,请他教授。阿庆只能把内外两弦上的字眼——上尺工 凡六五乙盃——教给他。此人按字眼拉奏乐曲,生硬乖异,不成腔调。他怪怨胡琴不好,拿 阿庆的胡琴来拉奏,依旧不成腔调,只得废然而罢。记得西洋音乐史上有一段插话:有一个 非常高明的小提琴家,在一只皮鞋底上装四根弦线,照样会奏出美妙的音乐。阿庆的胡琴并 非特制,他的心手是特制的。
  笔者曰:阿庆孑然一身,无家庭之乐。他的生活乐趣完全寄托在胡琴上。可见音乐感人 之深,又可见精神生活有时可以代替物质生活。感悟佛法而出家为僧者,亦犹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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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帅菩萨
  石门湾南市梢有一座庙,叫做元帅庙。香火很盛。正月初一日烧头香的人,半夜里拿了 香烛,站在庙门口等开门。据说烧得到头香,菩萨会保佑的。每年五月十四日,元帅菩萨迎 会。排场非常盛大!长长的行列,开头是夜叉队,七八个人脸上涂青色,身穿青衣,手持钢 叉,锵锵振响。随后是一盆炭火,由两人扛着,不时地浇上烧酒,发出青色的光,好似鬼 火。随后是臂香队和肉身灯队。臂香者,一只锋利的铁钩挂在左臂的皮肉上,底下挂一只廿 几斤重的锡香炉,皮肉居然不断。肉身灯者,一个赤膊的人,腰间前后左右插七八根竹子, 每根竹子上挂一盏油灯,竹子的一端用钩子钉在人的身体上。据说这样做,是为了“报娘 恩”。随后是犯人队。许多人穿着犯人衣服,背上插一白旗,上写“斩犯一名×  ”①。 再后面是拈香队,许多穿长衫的人士,捧着长香,踱着方步。然后是元帅菩萨的轿子,八人 扛着,慢慢地走。后面是细乐队,香亭。众人望见菩萨轿子,大家合掌作揖。我五六岁时, 看见菩萨,不懂得作揖,却喊道:“元帅菩萨的眼睛会动的!”大人们连忙掩住我的口,教 我作揖。第二天,我生病了,眼睛转动。大家说这是昨天喊了那句话的原故。我的母亲连忙 到元帅庙里去上香叩头,并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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