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文集1175-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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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走,惊异地责问我:“还要看潮哩!” 大家笑着告诉他:“潮水已经看过了!”他不信,几乎哭了。多方劝慰,方才收泪下楼。
我实在十分同情于这小孩子的话。我当离座时,也有“还要看潮哩!”似的感觉。似觉 今天的目的尚未达到。我从未为看潮而看潮。今天特地为看潮而来,不意所见的潮如此而 已,真觉大失所望。但又疑心自己的感觉不对。若果潮不足观,何以茶楼之中,江岸之上, 观者动万,归途阻塞呢?以问我的亲友,一人云:“我们这些人不是为看潮来的,都是为潮 神贺生辰来的呀!”这话有理,原来我们都是被“八月十八”这空名所召集的。怪不得潮水 毫没看头。回想我在茶楼中所见,除旧有的一片江景外毫无可述的美景。只有一种光景不能 忘却:当波浪淹没沙堤时,有一群人正站在沙堤上看潮。浪来时,大家仓皇奔回,半身浸入 水中,举手大哭,幸有大人转身去救,未遭没顶。这光景大类一幅水灾图。看了这图,使人 想起最近黄河长江流域各处的水灾,败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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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的山
“桂林山水甲天下”,我没有到桂林时,早已听见这句话。我预先问问到过的人:“究 竟有怎样的好?”到过的人回答我,大都说是“奇妙之极,天下少有”。这正是武汉疏散人 口,我从汉口返长沙,准备携眷逃桂林的时候。抗战节节扔失利,我们逃难的人席不暇暖, 好容易逃到汉口,又要逃到桂林去。对于山水,实在无心欣赏,只是偶然带便问问而已。然 而百忙之中,必有一闲。我在这一闲的时候想象桂林的山水,假定它比杭州还优秀。不然, 何以可称为“甲天下”呢?我们一家十人,加了张梓生先生家四五人,合包一辆大汽车,从 长沙出发到桂林,车资是二百七十元。经过了衡阳、零陵、邵阳,入广西境。闻名已久的桂 林山水,果然在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展开在我的眼前。初见时,印象很新鲜。那 些山都拔地而起,好象西湖的庄子内的石笋,不过形状庞大,这令人想起古画中的远峰,又 令人想起“天外三峰削不成”的诗句。至于水,漓江的绿波,比西湖的水更绿,果然可爱。 我初到桂林,心满意足,以为流离中能得这样山明水秀的一个地方来托庇,也是不幸中之大 幸。开明书店的经理,替我租定了马皇背(街名)的三间平房,又替我买些竹器。竹椅、竹 凳、竹床,十人所用,一共花了五十八块桂币。桂币的价值比法币低一半,两块桂币换一块 法币。五十八块桂币就是二十九块法币。我们到广西,弄不清楚,曾经几次误将法币当作桂 币用。后来留心,买物付钱必打对折。打惯了对折,看见任何数目字都想打对折。我们是六 月二十四日到桂林的。后来别人问我哪天到的,我回答“六月二十四日”之后,几乎想补充 一句:“就是三月十二日呀!”汉口沦陷,广州失守之后,桂林也成了敌人空袭的目标,我 们常常逃警报。防空洞是天然的,到处皆有,就在那拔地而起的山的脚下。由于逃警报,我 对桂林的山愈加亲近了。桂林的山的性格,我愈加认识清楚了。我渐渐觉得这些不是山,而 是大石笋。因为不但拔地而起,与地面成九十度角,而且都是青灰色的童山,毫无一点树木 或花草。久而久之,我觉得桂林竟是一片平原,并无有山,只是四围种着许多大石笋,比西 湖的庄子里的更大更多而已。我对于这些大石笋,渐渐地看厌了。庭院中布置石笋,数目不 多,可以点缀风景;但我们的“桂林”这个大庭院,布置的石笋太多,触目皆是,岂不令人 生厌。我有时遥望群峰,想象它们是一只大动物的牙齿,有时望见一带尖峰,又想起小时候 在寺庙里的十殿阎王的壁画中所见的尖刀山。假若天空中掉下一个巨人来,掉在这些尖峰 上,一定会穿胸破肚,鲜血淋漓,同十殿阎王中所绘的一样。这种想象,使我渐渐厌恶桂林 的山。这些时候听到“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盛誉,我的感想与前大异:我觉得桂林的特色 是“奇”,却不能称“甲”,因为“甲”有尽善尽美的意思,是总平均分数。桂林的山在天 下的风景中,决不是尽善尽美。其总平均分数决不是“甲”。世人往往把“美”与“奇”两 字混在一起,搅不清楚,其实奇是罕有少见,不一定美。美是具足圆满,不一定奇。三头六 臂的人,可谓奇矣,但是谈不到美。天真烂漫的小孩,可为美矣,但是并不稀奇。桂林的 山,奇而不美,正同三头六臂的人一样。我是爱画的人,我到桂林,人都说“得其所哉”, 意思是桂林山水甲天下,可以入我的画。这使我想起了许多可笑的事:有一次有人报告我: “你的好画材来了,那边有一个人,身长不满三尺,而须长有三四寸。”我跑去一看,原来 是做戏法的人带来的一个侏儒。这男子身体不过同桌子面高,而头部是个老人。对这残废 者,我只觉得惊骇、怜悯与同情,哪有心情欣赏他的“奇”,更谈不到美与画了。又有一次 到野外写生,遇见一个相识的人,他自言熟悉当地风物,好意引导我去探寻美景,他说: “最美的风景在那边,你跟我来!”我跟了他跋山涉水,走得十分疲劳,好容易走到了他的 目的地。原来有一株老树,不知遭了什么劫,本身横卧在地,而枝叶依旧欣欣向上。我率直 地说:“这难看死了!我不要画。”其人大为扫兴,我倒觉得可惜。可惜的是他引导我来此 时,一路上有不少平凡而美丽的风景,我不曾写得。而他所谓美,其实是奇。美其所美,非 吾所谓美也。这样的事,我所经历的不少。桂林的山,便是其中之一。
篆文的山字,是三个近乎三角形的东西。古人造象形字煞费苦心,以最简单的笔划,表 出最重要的特点。象女字、手字、木字、草字、鸟字、马字、山字、水字等,每一个字是一 幅速写画。而山因为望去形似平面,故造出的象形字的模样,尤为简明。从这字上,可知模 范的山,是近于三角形的,不是石笋形的;可知桂林的山,不是模范的山,只是山之一种— —奇特的山。古语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则又可知周围山水对于人的性格很有影 响。桂林的奇特的山,给广西人一种奇特的性格,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而且短刀直入,率 直痛快。广西省政治办得好,有模范省之称,正是环境的影响;广西产武人,多军人,也是 拔地而起的山的影响。但是讲到风景的美,则广西还是不参加为是。
“桂林山水甲天下”,本来没有说“美甲天下”。不过讲到山水,最容易注目其美,因 此使桂林受不了这句盛誉。若改为“桂林山水天下奇”,则庶几近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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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山游记
一、江行观感
译完了柯罗连科的《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第一卷三十万字之后,原定全家出门旅行一 次,目的地是庐山。脱稿前一星期已经有点心不在镐;合译者一吟的心恐怕早已上山,每天 休息的时候搁下译笔(我们是父女两人逐句协商,由她执笔的),就打电话探问九江船期。 终于在寄出稿件后三天的七月廿六日清晨,父母子女及一外孙一行五人登上了江新轮船。
胜利还乡时全家由陇海路转汉口,在汉口搭轮船返沪之后,十年来不曾乘过江轮。菲君 (外孙)还是初次看见长江。站在船头甲板上的晨曦中和壮丽的上海告别,乘风破浪溯江而 上的时候,大家脸上显出欢喜幸福的表情。我们占居两个半房间:一吟和她母亲共一间,菲 君和他小娘舅新枚共一间,我和一位铁工厂工程师吴君共一间。这位工程师熟悉上海情形, 和我一见如故,替我说明吴淞口一带种种新建设,使我的行色更壮。
江新轮的休息室非常漂亮:四周许多沙发,中间好几副桌椅,上面七八架电风扇,地板 上走路要谨防滑交。我在壁上的照片中看到:这轮船原是初解放时被敌机炸沉,后来捞起重 修,不久以前才复航的。一张照片是刚刚捞起的破碎不全的船壳,另一张照片是重修完竣后 的崭新的江新轮,就是我现在乘着的江新轮。我感到一种骄傲,替不屈不挠的劳动人民感到 骄傲。
新枚和他的捷克制的手风琴,一日也舍不得分离,背着它游庐山。手风琴的音色清朗象 竖琴,富丽象钢琴,在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的环境中奏起悠扬的曲调来,真有“高山流水” 之概。我呷着啤酒听赏了一会,不觉叩舷而歌,歌的是十二三岁时在故乡石门湾小学校里学 过的、沈心工先生所作的扬子江歌:
长吵吵,亚洲第一大水扬子江。
源青海兮峡瞿塘,蜿蜒腾蛟蟒。
滚滚下荆扬,千里一泻黄海黄。
润我祖国千秋万岁历史之荣光。
反复唱了几遍,再教手风琴依歌而和之,觉得这歌曲实在很好;今天在这里唱,比半世 纪以前在小学校里唱的时候感动更深。这歌词完全是中国风的,句句切题,描写得很扼要; 句句叶音,都叶得很自然。新时代的学校唱歌中,这样好的歌曲恐怕不多呢。因此我在甲板 上热爱地重温这儿时旧曲。不过在这里奏乐、唱歌,甚至谈话,常常有美中不足之感。你道 为何:各处的扩音机声音太响,而且广播的时间太多,差不多终日不息。我的房间门口正好 装着一个喇叭,倘使镇日坐在门口,耳朵说不定会震聋。这设备本来很好:报告船行情况, 通知开饭时间,招领失物,对旅客都有益。然而报告通知之外不断地大声演奏各种流行唱 片,声音压倒一切,强迫大家听赏,这过分的盛意实在难于领受。我常常想向轮船当局提个 意见,希望广播轻些,少些。然而不知为什么,大概是生怕多数人喜欢这一套吧,终于没有 提。
轮船在沿江好几个码头停泊一二小时。我们上岸散步的有三处:南京、芜湖、安庆。好 象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系在身上,大家不敢走远去,只在码头附近闲步闲眺,买些食物或纪念 品。南京真是一个引人怀古的地方,我踏上它的土地,立刻神往到六朝、三国、春秋吴越的 远古,阖闾、夫差、孙权、周郎、梁武帝、陈后主……都闪现在眼前。望见一座青山,啊, 这大约就是诸葛亮所望过的龙蟠钟山吧!偶然看见一家店铺的门牌上写着邯郸路,邯郸这两 个字又多么引人怀古!我买了一把小刀作为南京纪念,拿回船上,同舟的朋友说这是上海来 的。
芜湖轮船码头附近没有市街,沿江一条崎岖不平的马路旁边摆着许多摊头。我在马路尽 头的一副担子上吃了一碗豆腐花就回船。安庆的码头附近很热闹。我们上岸,从人丛中挤 出,走进一条小街,逶迤曲折地走到了一条大街上,在一爿杂货铺里买了许多纪念品,不管 它们是哪里来的。在安庆的小街里许多人家的门前,我看到了一种平生没有见过的家具,这 便是婴孩用的坐车。这坐车是圆柱形的,上面一个圆圈,下面一个底盘,四根柱子把圆圈和 底盘连接;中间一个坐位,婴儿坐在这坐位上;底盘下面有四个轮子,便于推动。坐位前面 有一个特别装置:二三寸阔的一条小板,斜斜地装在坐位和底盘上,与底盘成四五十度角, 小板两旁有高起的边,仿佛小人国里的儿童公园里的滑梯。我初见时不解这滑梯的意义,一 想就恍然大悟了它的妙用。记得我婴孩时候是站立桶的。这立桶比桌面高,四周是板,中间 有一只抽斗,我的手靠在桶口上,脚就站在抽斗里。抽斗底上有桂圆大的许多洞,抽斗下面 桶底上放着灰箩,妙用就在这里。然而安庆的坐车比较起我们石门湾的立桶来高明得多。这 装置大约是这里的子烦恼的劳动妇女所发明的吧?安庆子烦恼的人大约较多,刚才我挤出码 头的时候,就看见许多五六岁甚至三四岁的小孩子。这些小孩子大约是从子烦恼的人家溢出 到码头上来的。我想起了久不见面的邵力子先生。
轮船里的日子比平居的日子长得多。在轮船里住了三天两夜,胜如平居一年半截,所有 的地方都熟悉,外加认识了不少新朋友。然而这还是庐山之游的前奏曲。踏上九江的土地的 时候,又感到一种新的兴奋,仿佛在音乐会里听完了一个节目而开始再听另一个新节目似 的。
二、九江印象
九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虽然天气热到九十五度,还是可爱。我们一到招待所,听说上 山车子挤,要宿两晚才有车。我们有了细看九江的机会。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于人,生小不相识。”(崔颢)“浔阳江头夜送 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白居易)常常替诗人当模特儿的九江,受了诗的美化,到一千多 年后的今天风韵犹存。街道清洁,市容整齐;遥望岗峦起伏的庐山,仿佛南北高峰;那甘棠 湖正是具体而微的西湖,九江居然是一个小杭州。但这还在其次。九江的男男女女,大都仪 容端正。极少有奇形怪状的人物。尤其是妇女们,无论群集在甘棠湖边洗衣服的女子,提着 筐挑着担在街上赶路的女子,一个个相貌端正,衣衫整洁,其中没有西施,但也没有嫫母。 她们好象都是学校里的女学生。但这也还在其次。九江的人态度都很和平,对外来人尤其客 气。这一点最为可贵。二十年前我逃难经过江西的时候,有一个逃难伴侣告诉我:“江西人 好客。”当时我扶老携幼在萍乡息足一个多月,深深地感到这句话的正确。这并非由于萍乡 的地主(这地主是本地人的意思)夫妇都是我的学生的原故,也并非由于“到处儿童识姓 名”(马一浮先生赠诗中语)的原故。不管相识不相识,萍乡人一概殷勤招待。如今我到九 江,二十年前的旧印象立刻复活起来。我们在九江,大街小巷都跑过,南浔铁路的火车站也 到过。我仔细留意,到处都度着和平的生活,绝不闻相打相骂的声音。向人问路,他恨不得 把你送到了目的地。我常常惊讶地域区别对风俗人情的影响的伟大。萍乡和九江,相去很 远。然而同在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