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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曹禺全集(卷一)-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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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达生(不愉快而又不知应该怎么样)竹均,他是谁?这个人是谁?
进来的乔治(仿佛是问他自己)竹均?(向男人)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

顶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嗯,是我所最崇拜的——

陈白露(没有办法)怎么,你喝醉了!

张乔治(指自己)我?(摇头)我没有喝醉!(摇摇摆摆地指着女人)是你喝醉了!

(又指着那男人)是你喝醉了!(男人望望白露的脸,回过头,脸上更不好看,但进
来的客人偏指着男人说)你看你,你看你那眼直瞪瞪的,喝得糊里糊涂
的样子!Pah(轻慢似地把雪白的手掌翻过来向外一甩,这是他最得意的姿势,接着
又是一个噎)我,我真有点看不下去。

陈白露(这次是她真看不下去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达生(大了胆)对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两只质问的眼睛盯着他)
张乔治(还是醉醺醺地)嗯,我累了,我要睡觉,(闪电似地来了一个理由)咦!你

们不是也到这儿来的么?

① 英文名字,即乔治的昵称。

陈白露(直瞪瞪地看着他,急了)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张乔治(不大肯相信)你的家?(小孩子不信人的顽皮腔调,先高后低的)嗯?
陈白露(更急了)你刚从我的卧室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乔治什么?(更不相信地)我刚才是从你的卧室出来?这不对,——不对,

我没有,(摇头)没有。(摸索自己的前额)可是你们光让我想想,。。(望

着天仿佛在想)
陈白露(哭不得,笑不得,望着男人)他还要想想!
张乔治(摆着手,仿佛是叫他们先沉沉气)慢慢地,你们等等,不要着急。让我慢

慢,慢慢地想想。(于是他模糊地追忆着他怎样走进旅馆,迈进她的门,瞥见了那
舒适的床,怎样转事转西,脱下衣服,一跤跌倒在一团柔软的巢窠里。他的唇上下颤动,
仿佛念念有词;做出仲仲手势来追忆方才的情况。这样想了一刻,才低声地)于是我就
喝了,我就转,转了我又喝,我就转,转呀转,转呀转的,。。后
来——(停顿了,想不起来)后来?哦,于是我就上了电梯,——哦,对
了,对了,(很高兴地,敲着前额)我就进了这间屋子,。。不,不对,
我还更进一层,走到里面。于是我就脱了衣服,倒在床上。于是我
就这么躺着,背向着天,脑袋朝下。于是我就觉得恶心,于是我就
哇啦哇啦地(拍脑袋,放开平常的声音说)对了,那就对了。我可不是从你
的卧室走出来,

陈白露(严厉地)Georgy,你今天晚上简直是发疯了。

张乔治(食指抵住嘴唇,好莱坞明星的样子)嘘!(耳语)我告诉你,你放心。我并
没有发疯。我先是在你床上睡着了,并且我喝得有点多,我似乎在
你床上——(高声)糟了,我又要吐。(堵住嘴)哦,Pardon me,
mademoiselle,对不起小姐。(走一步,又回转身)哦先生,请你原谅。
Pardon,Monsieur①(狼狈地跳了两步,回过头,举起两手,如同自己是个闻名的
演员对许多热烈的观众,做最后下台的姿势,那样一次再次地摇着手,鞠着躬)再见
吧,二位。Good night!Good night!my lady andgent1eman!oh,
good—bye;aurevoir。Madame:etmonsieur,I—I—I Shall—I Shall 
—②(哇的一声,再也忍下住了,他堵性嘴,忙跑上门。门关上,就听见他呕吐的声音;
似乎有人扶着他,他哼哼叽叽地走远了)

(白露望望男人,没有办法地坐下。
方达生(说不出的厌恶)这个东西是谁?
陈白露(嘘出一口气)这是此地的高等出产,你看他好玩不?
方达生好玩!这简直是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这样的东西来往?他是谁?


他怎么会跟你这么亲近?

陈白露(夹起烟,坐下来)你要知道么?这是此地最优秀的产品,一个外国留
学生,他说他得过什么博士硕士一类的东西,洋名George,在外国
他叫乔治张,在中国他叫张乔治。回国来听说当过儿任科长,现在
口袋里很有几个钱。

方达生(走近她)可是你为什么跟这么个东西认识,难道你觉不出这是个讨

厌的废物?

陈白露(掸了掸烟灰)我没有告诉你么?他口袋里有几个钱。

方达生有钱你就要。。

① 
Pardon(英语),意为“对不起” monsieur(法语),意为“先生”。


陈自露(爽性替他说出来)有钱自然可以认识我,从前我在舞场做事的时候,
他很追过我一阵。
方达生(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已经不是他从前所想的)那就怪不得他对你那样了。(低
下头)

陈白露你真是个乡下入,太认真,在此地多注几大你就明白活着就是那么
一回事。每个人都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小气?好了。现在好了,没有
人啦,你跟我谈你要谈的话吧。

方达生(从深思醒过来)我刚才对你说什么?
陈白露你真有点记性坏。(明快地)尔刚才说心里头怎么啦!这位张乔治先
生就来了。

方达生(沉吟。叹一口气)对了,“心里头”,“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永远人心里头活着。可是竹均,(诚恳地)我看你是这个样子,你真
不知道我心里头是多么—(门呀地开了,他停住了嘴)大概是张先生又来
了。

(进来是旅馆的茶役,一副狡猾的面孔,带着谗媚卑屈的神气。
王福升不是张先生,是我。(赔着笑脸)陈小姐,您早回来了。
陈白露你有什么事?
王福升方才张先生您看见了。
陈自露嗯,怎么样?
王福升我扶他另外开一间房子睡了。
陈白露(不愉快)他爱上哪里,就上哪里,你告诉我做什么!
王福升说的是呀。张先生说十分对不起您,喝醉了,跑到您房里来,把您

的床吐,吐,──
陈白露啊,他吐了我一床?
王福升是,陈小姐您别着急,我这就跟您收拾。(露起来,他拦住她)您也别进

去,省得看着别扭。
陈白露这个东西,简直——也好,你去吧。
王福升是。(又回转来)今天您一晚上不在家,来得客人可真不少。李五爷,

方科长,刘四爷都来过。潘经理看了您三趟。还有顾家八奶奶来了

电话说请您明天——嗯,今天晚上到她公馆去玩玩。
陈白露我知道。回头你打个电话,请她下午先到这儿来玩玩。
王福升胡四爷还说,过一会儿要到这儿来看看您。
陈白露他愿意来就叫他来。我这里,哪一类的人都欢迎。
王福升还有报馆的,张总编辑——
陈白露知道。今大他有空也请他过来玩玩。
王福升对了,潘经理今天晚上找了您三趟。现在他──
陈白露(不耐烦)知道,知道,你刚才说过了。
王福升可是,陈小姐,这位先生今天就——
陈白露你不用管。这位先生是我的表哥。
方达生(莫名其妙〕表哥?
陈白露(对着福)他一会儿就睡在这儿。
方达生不,竹均,我不,我是一会儿就要走的。
陈白露好吧,(没想到他这样不懂事,不高兴地)随你的便。(对福)你不用管了,

走吧,你先把我的床收拾干净。


'福升由卧室下。
方达生竹均,怎么你现在会变成这样──
陈白露(口快地)这样什么?
方达生(叫她吓回去)呃呃,这样地好客,——呃,我说,这样地爽快。
陈白露我原来不是很爽快么?
方达生(不肯直接道破)哦,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好像比

以前大方得──

陈白露(来得快)我从前也并不小气呀!哦,得了,你不要拿这样好听的话
跟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说我有点大随便,太不在乎。你大概
有点疑心我很放荡,是不是?

方达生(想掩饰)我。。我。。自然。。,我。。
陈白露(追一步)你说老实话,是不是?
方达生(忽然来了勇气)嗯——对了。你是比以前改变多了。你简直不是我以

前想的那个人。你说话,走路,态度,行为,都,都变了。我一夜
晚坐在舞场来观察你。你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天真的女孩子,你变了。
你现在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故做惊异)失望?
方达生(痛苦)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我跑到这里,你已经变成这么

随便的女人。
陈白露(警告他)你是要教训我么?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听教训的。
方达生我不是教训你。我是看不下去你这种样子。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

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从前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
一个钱也不值。我来看你,我发现你在这么一个地方住着;一个单
身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馆里,交些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
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呢?

陈白露(立起,故意冒了火)你怎么敢当着面说我堕落!在我的屋子里,你怎么

敢说对我失望!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敢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觉得已得罪了她)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嗫嚅)呃,呃,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

过我。并且你也知道我这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陈白露(如一块石头)为什么?我不知道!
方达生(恳求地)我不喜欢看你这样,跟我这样装糊涂!你自然明白,我要

你跟我回去。
陈白露(睁着大眼睛)回去?回到哪儿去?你当然晓得我家里现在没有人。
方达生不,不,我说你回到我那里,我要你,我要你嫁给我。
陈白露(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昨天找我原来是要跟我说媒,要我嫁人啊?(方

才明白的语调)嗯!——(拉长声)
方达生(还是那个别扭劲儿)我不是跟你说媒,我要你嫁给我,那就是说,我做
你的丈夫,你做我的——
陈白露得了,得了,你不用解释。“嫁人”这两个字我们女人还明白怎么
讲。可是,我的老朋友,就这么爽快么?
方达生(取出车票)车票就在这里。要走天亮以后,坐早十点的车我们就可以
离开这儿。


陈白露我瞧瞧。(拿过车票)你真买了两张,一张来回,一张单程,——哦,
连卧铺都有了。(笑)你真周到。

方达生(急煎煎地)那么你是答应了,没有问题了。(拿起帽子)

陈白露不,等等,我只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很大方地)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没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男人的字典没有这样的字,于是惊吓得说不出活
来)咦?你不要这样看我!你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话么?咦,我要人养
活我,你难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么?我出门要坐汽车,
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难道听不明白?

方达生(冷酷地)竹均,你听着,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谁了。

陈白露你要问我自己是谁么?你听着: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
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
的主办委员;。。父亲死了,家里更穷了,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
舞女。怎么这么一套好身世,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方达生(不屑地)你好像很自负似的。

陈白露嗯,我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自从离开了家乡,不用亲戚
朋友一点帮忙,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去。到了现在,你看我不是
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自负?

方达生可是你以为你这样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可怜,达生,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这些名誉的人物弄来的钱就
名誉么?我这里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物,你可以瞧瞧,种种色色:
银行家,实业家,做小官的都有。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
那我这样弄来的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名誉的看法——

陈白露嗯,也许名誉的看法,你跟我有些不同。我没故意害过人,我没有
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
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过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
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
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
人应该享的权利!

方达生(望着女人明的的的眼睛)可怕,可怕——哦,你怎么现在会一点顾忌也
没有,一点羞耻的心也没有。你难道不知道金钱一迷了心,人生最
可宝贵的爱情,就会像鸟儿似地从窗户飞了么?

陈白露(略带酸辛)爱情?(停顿,掸掸烟灰,悠长地)什么是爱情?

(手一挥,一口烟袅袅地把这两个字吹得无影无踪)你是个小孩子!我不跟你谈了。

方达生(不死心)好,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
我来了,我看见你这样,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
我要——

陈白露(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好吧,你笑吧,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你多辩了。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
傻子,从那么远的路走到这里来找你,说出这一大堆傻话。不过我
还愿意做一次傻请求,我想再把这件事跟你说一遍。我希望你还嫁


给我。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二十四小时内,希望你给我一个满意
的答复。
陈白露(故做惊吓状)二十四小时,可吓死我了。不过,如若到了你的期限,

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你是否就要下动员令,逼着我嫁你么?
方达生那,呃,那,──
陈白露那你怎么样?
方达生如果你不嫁给我——
陈白露你怎么样?
方达生(苦闷地)那——那我也许自杀。
陈白露什么?(不高兴地)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
方达生不,(觉得自己有点太时髦了)不,我不自杀。你放心,我不会为一个女

人自杀的,我自己会走,我要走得远远的。
陈白露(放下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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