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视角看几首唐诗宋词 -冷成金-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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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亲合为主的呢?有,那就是著名的《秋兴八首》的第一首,“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玉露凋伤枫树林”,这一句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是我最喜欢的杜甫的一句诗。在这句诗里,你可以看到秋霜化为玉露,你秋天不是来了嘛,你不是要凋零万物嘛,你不是要令万物肃杀嘛,可是在德配天地的仁者的眼中,这种美就是一种爽利之美,你看秋霜都化为玉露了。所以玉露凋伤枫树林,这一句话我就可以证明刚才我说的那个,人道与天道的亲合,你要想人道和天道合为一体,你的人格就必须达到很高的境界,达到怎样的境界呢?达到一种能够包容天地的境界。孔子说“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六十而耳顺,耳顺是什么?耳顺就是我听见什么话都顺耳。说可能吗?可能。也就是说人格境界到了可以包揽一切外事外物的这样一个程度,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一件事情,在他来看,都是丰富他发展他的一种精神资源,而对他没有任何损害,这就叫耳顺,这就叫德配天地。所以在德配天地仁者的眼中,秋霜化为玉露,至于下面说“巫山巫峡气萧森”,至于下面说“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这不仅没有像李贺的诗“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那样厚重那样凝重,不仅没有那种感觉,反而使人感觉到了诗人宏大的气魄,为什么呢?已经有了第一句“玉露凋伤枫树林”,你再困难再萧瑟的秋天,再艰险的自然环境,都是可以被包容的。所以这两句黑沉沉的阴森森的诗,在这里一点都不显得沉重,只能显出抒情主体的这种宏大的气魄,这就是人道与天道的亲合。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丛菊两开”当时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正在巫峡,他又想到了成都,他从成都来到了巫峡,两开,在成都开,在巫峡开。“他日泪”,将来的某一天,将来的某一时刻,我想到今天的情景的时候,我会为此而感动得感伤得流泪,这就叫“丛菊两开他日泪”。问题是下面一句,“孤舟一系故园心”,这个时候出现了孤舟,孤舟是系在哪里呢?是系在故园的心灵上,也就是说游子是思念故园的,关键是最后一句“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这一联诗是万家灯火的感觉,“寒衣处处催刀尺”,秋天来了,要做寒衣了,催动了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晚上打布的声音在响起,这是一片人间焰火的情景。你不要小看这人间的情景,它恰恰是由上面的“玉露凋伤枫树林”的那种由情感而包容的天道,回到了人间的人道。以天道始,以人道终。天道和人道它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这样的循环。而这个循环不是简单重复,而是一种超越性的循环,是一种超越性的亲合。我们在现实当中,实现了由天道回到人道或者说由人道升华到天道,再由天道回到人道的这样一种亲合。等你读完了这首诗,你的心理就被抚慰了一遍,为什么呢?你的整个价值建构的精神历程,就走了一遍。这就是我要说的人道与天道的疏离与亲合,这也就是杜甫诗的沉郁和顿挫。
第三个问题,彰显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赏析。任何一首优秀的诗词,它都是我们民族情感的最凝练的表达形式。你只有把它背后的民族情感给它开掘出来,你才能真正感受到这首诗词的真正意义。你像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首词如果让同学们说实话好不好?他有顾虑,说它好吧,实在觉得别扭。说它不好吧,又怕别人笑话水平低。事实上从真正的,所谓语言的这个角度来讲,是很难接受的。你让孩子背,背什么呢?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个他很容易背,你要让他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三句还行,“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他就会问你是不是让我将来说相声?这么绕口,没有意思。“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这都是些什么呀,确实没有多少诗意,但是为什么它是千古名词?就是因为它暗合了我们民族文化的心理流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这一句话就概括了我们民族从英雄梦的兴起到英雄梦的破灭的,这样的一个历程。为什么这么讲?我们中国人没有外在的超越的价值观念,也就说没有上帝。但是有内在的超越的价值观念,而这个内在的超越价值观念,一般来讲,它除了纯粹的心静修养以外。还要通过做英雄对社会来建功立业,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英雄梦。
但是面对着滚滚的长江,你会看到,英雄在这个历史的发展过程当中,到底又有多少价值呢?当你面对长江的时候,你会感觉到英雄的渺小和英雄的无奈,为什么呢?后面你看说“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即使面对周瑜这样的少年英雄,我们和长江相比,也会觉得微不足道。所以你只有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无限的长江当中,你才能获得价值。什么意思呢?也就说千古风流人物,你个体的风流,每一个单个的个体,几乎是没有价值的,是没有意义的。你只有奉献出了个体,你把个体融入到这个长江的洪流当中,你才能够获得永恒。这就是“大江东去浪淘尽”淘尽的意思。那么多风流人物,有什么意思?你读这首诗的时候,是不是想,我即使当很大的官,即使赚很多钱,我今世怎么怎么样,也会被长江淘尽。你那个简单的浮浅的英雄梦,面对着这首诗你不觉得它非常苍白吗?你多少年为之奋斗的东西,你一读这首诗你就会马上动摇,为什么呢?“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千古风流人物尚且都被淘尽,何况你还入不了风流人物之列?何况千古。所以立刻就把你原来的那个没有经过询问的,没有经过悲剧意识的觉醒的那种自然建立起来的那种价值观念给推倒了。所以这就是英雄梦的破灭,但是同时又告诉了你另一条出路,这条出路就是你一定要相信“不尽长江滚滚来”,你一定要相信“念天地”,你一定要“念天地之悠悠”,一定要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这个长江当中去,这是我们的主流文化的精髓。至于说后面的一些诗说“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你看说故垒西边,人家说是三国周郎赤壁。这有什么诗意?没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有什么诗意?很多吃这碗饭的人,老是把它写得多么美,其实他自己也没觉得美,他是为了写文章才说它美。我告诉你,它其实不美,美就美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美就美在这首诗的神理,它的神理不在说“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羽扇纶巾”。而在于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三句相首尾相接的最后的“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一樽还酹江月”。这是什么呢?这是叫消解悲剧意识,中国人消解悲剧意识的因素或者说悲剧意识的消解因素,有这样几种,仙、酒、自然、梦、女人,我是说的传统文化里面。你看悲剧意识的消解因素主要有这五种,这几句话里面,就占了三种,故国神游,有梦。多情应笑我,有女人。早生华发,人生如梦,有梦。一樽还酹江月,有酒。
所以这首词从本质上讲,它有消极的味道,为什么呢?就是对悲剧意识的消解,同时也有对悲剧意识的超越。它在破灭你英雄梦的同时,又告诉你一条超越的道路,但是这是隐含着的。那么这就表现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当中的,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所以这首词之所以被大家被一般的读者,不是被专门研究家所喜爱,而是在一般的读者当中广泛流传,主要是我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这一层心理。
我们看第二首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首词大家如果喜欢,我倒不反对。为什么?从文词上来讲它非常漂亮,当然仅仅从外在形式上讲,绝不足以来说明这首词的价值与意义,这首词其实它也是描绘了我们民族文化的一种心理结构,一种情绪的流程。你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是代表了从屈原的《天问》以来,人对自己价值的一种追询。仅仅是把酒问天吗?其实不是,他是追询我从何处来?我到哪里去?我的价值与意义是什么?但是这个追询有没有结果呢?其实它不可能有明确的答案。所以最后“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是一个心理过渡,你注意,开始是一种心灵追询。“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有的同学问,为什么不把茶问青天?不把可乐问青天?不把醋问青天?我刚才已经说了,酒它是消解悲剧意识的一种重要因素。同学们可以想一想,当你在辘辘红尘之中,你还想着去追询自己的价值意义吗?不,你只有喝上酒,一切都破除以后,你的本真的情感才会流露出来。所以才会把酒问青天。
所以第一句是一种心灵的追询,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接下来是心理过渡。这种追询是不是有答案呢?没有,“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我欲乘风归去”。归去,好像是回家一样,天好像是天堂。天上宫阙好像是他家一样。但他不知道自己家里是不是适合自己居住,高处不胜寒。这是从心理过渡,那么接下来就是现实答案,这个现实答案很简单。“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又回来了,用我们的俗话说,“夜晚千条路,白天卖豆腐”。还是要回到现实当中来,所以我们时时刻刻都在经历着这样的一个过程。但是苏轼的词绝不仅仅如此,这个过程它不是一个简单重复,它是一种超越。什么样的超越呢?这个超越就是心灵经过洗礼以后的超越。人的心灵经过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样的心灵洗礼,这样的情感洗礼,使你的心灵变得新鲜而开放。所以当你再回到人间的时候,你这个“起舞弄清影”就有了新的意义,就有了新的感觉。
下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看他对现实是多么敏感,这种感情是多么新鲜,而对现实的感性生命又是如何重视,这都是经过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种心灵追询和过渡的这样的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