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 说-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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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宝贝儿,别哭。别哭……”
他的声音听来却冷静异常。
“宝贝儿,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此刻的一些想法。比如我让你千万千万要替我销毁的那一个文件袋,里边的材料中,详详细细地记载了我和某些官员之间的权钱交易。少说也有二十几个人的名字。如果他们每个人到时候再交代几个,那么被牵扯到头上的人一百多都不止了!大多数人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哪家没有个三四口人?一百多个家庭完蛋了,那么多孩子老婆老父老母死不了活不好的,我又能获得到什么呢?顶多获得到一点儿心理平衡是吧?我干吗到了这般地步,还非要获得到一点儿心理上的平衡呢?我这么想也挺高尚的吧宝贝儿?……”
“启兆,你在哪儿?你回来!我要你回来,我要你回来……”
她哀泣而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宝贝儿,别哭,别哭嘛!糟糕,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我要抓紧时间再跟你快说几句话。听着——如果真有来世,我祈祷上苍使我托生为另一类男人。有体育运动员的身材,但是绝不成为体育明星。有演员的堂堂相貌,但是绝不到文艺圈去发展。有一等的智商,但是绝不经商。有丰富的想像力,但是绝不当作家。我要当一位中学校长。农村普通中学的校长。我祈祷上苍使你成为那一所中学的女老师,教语文。而且,我们相爱了……”
她不再能听得到他的话了。
可是他还在说着:“人人羡慕我们,夸我们是一对金童玉女式的结合。我呢,不会像今世这样,总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配不上你了……”
她再拿着电话已经毫无意义了,不得不放下了。
“你给我回来!……”
她忽然双手握拳,同时擂床、擂枕。转瞬后,放声大哭……
王启兆站起身,一步跨过铁刺滚网时,由于腿短,裤子被刮破了一个大口子。
他骂道:“他妈的!”
他站在冰窟窿前,将握在手中的手机揣入羽绒服的内兜里,还将兜口的拉链拉上了。好像在他即将前往的另一个世界里,有给手机充电的地方。而只要有手机,仍能随时与郑岚进行联系。
现在,他觉得自己终于是有一个明确的地方可去了。
他坐下了,首先将双腿探入冰窟窿里。还没冻结实的冰,如同镜子一般被他踏碎了。
冷!……
一股冰冷钻透了他的脚踝,泛向心间,使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哆嗦。
他想要立刻将双腿缩上来,却又咬咬牙坚持住了。如同一个正预备舒舒服服地泡澡的人坚持住了太烫的水温的考验。
接着他双手撑住冰面,连身子也滑入冰窟了。
然而他的双手却抗拒他的心念不懈劲儿。
结果他就不能沉没下去。
生命本身还不情愿自行了断。
他感觉到了湍急的水流将他的下半身冲斜了。
“一、二、三!……”
他自己为自己喊着口号,双手同时朝上一举——像投降。
没有支撑之力了,人却还是沉没不下去。
羽绒服的浮力在起作用。
冰冷的江水已将他的裤子浸透了,他上下两排牙齿开始互相磕碰。
他冷得实在受不了,不得已从冰窟中爬了上来。
而一爬到冰上,更觉冷了。湿衣服很快就和冰面冻结在一起了。
他有点儿一筹莫展了。
他没有想到他决心要去的地方还挺不容易去的。
要达到目的那就只有不怕麻烦。
又挣扎着站立起来,又一次跨过铁刺滚网,跑向岸边。他的一只鞋已掉在江里了。等他从岸边搬起一块大石头来,另一只湿鞋也不知粘住在哪一步冰面上了。袜子自然也是湿的,被冰面一次次往下撕扯着。
再回到冰窟前的他,已是一个赤脚之人了。
他怕羽绒服妨碍他一举成功,就将羽绒服脱下来了。可又不愿他的羽绒服被谁发现,寻思了一下,用羽绒服包住了那块大石头……
“一、二、三……”
他旱地拔葱般双脚一蹦,抱着大石头垂直跳入了冰窟……
他终于成功。
他刚一沉没,石头便从怀中失落了。
湍急的江水,一下子将他的身体冲出了十几米远。
冷彻骨髓。
一片漆黑。
冰冷的江水咕嘟咕嘟直往他无法闭上的口腔里灌。
他后悔了。
但是晚了。
他小时候是会几下子“狗刨”的。
生命本身不甘心就如此这般地结束自己。
但是“狗刨”已无济于事了。
他的身体一次次随着手脚不停止的乱蹬乱划而向上升浮,他的头却一次次被冰层撞晕。
封严了大江的一米多厚的冰层,绝对地不可能是他的头所能撞破的……
冷彻骨髓。
一片漆黑。
生命无处逃生……
一根细长的日光灯管,里边塞满碎冰,外边用墨汁通体刷得漆黑,然后放在一个避暖的角落,任里边的冰慢慢地融化……
报废的日光灯管里的碎冰终于化成了一管冰冷冰冷的水,混杂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冰碴……
然后一只还没长出来毛的老鼠崽子也被塞入了日光灯管里……
日光灯管被用黄泥封住了口;它被拿在一双手中,一双孩子的手中,像演孙悟空的儿童演员拿着“金箍棒”,旋得如轮般飞转……
那孩子就是小时候的王启兆。
但是现在他成了那一只老鼠崽子……
在他徒劳无益的挣扎过程中,冰层下的江水用无形的手,帮着他将他脱成了个一丝不着的人,如同那一只还没长出毛来的耗子崽儿……
黑暗……
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
旋转……
无法停止的旋转……
老鼠崽子……
正在抽水的抽水马桶……
文件袋……
纸片儿……
弯来绕去的下水管道……
刷得漆黑的日光灯管……
老鼠崽子……旋转……
四肢叉开着,像风车一般在旋转的赤裸裸的一个男孩的身体……
一个声音念咒似的唱着:
没有人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要你心爱的东西……
声音在遥远处……
声音就在耳畔……
破了……破了……
心爱的东西……心爱的东西……
……
乱七八糟的一些幻象;和一些似有若无的声音,试图唤醒着一息尚存的生命的残留意识。
徒劳无益。
和那赤裸裸的身体刚才的挣扎一样徒劳无益。
在一米多厚的冰层之下,大江旋转着那身体。
冲走着它,冲走着它……
警笛啸叫如初生儿暴啼。
两辆“奥迪”的前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辆警车,它们已将城市远远地抛在其后了。而城市的万千双眼仍不肯善罢甘休地遥瞪着它们。
刘思毅乘坐的那一辆“奥迪”自然居中。别人们怎么安排,他都一言不发,持一种悉听尊便的态度。
那女孩儿已被留在“鸿祥宾馆”了。
她与赵慧芝分开的情形令后者格外尴尬。如同一只小狗认错了主人,而“主人”是那么的嫌恶“它”。
以至于,当保卫处长抓住那女孩儿的手将她带入宾馆时,赵慧芝竟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了这么一句不像话的话:“其实,我也只不过在到顺安县视察的时候,有一次见到了她和她父亲在一起。”
是的,刘思毅认为她那句话不像话。
他很想装糊涂地问一句:“那么她父亲是谁呢?”
暗思一忖,觉得自己若果而那么问了,也是一句很不像话的话,甚而是一个很不像话的人了。
所以他就没忍心那么问她。
他假装没听到她的话,也不看她,低头吸着了一支烟。
手中有了烟,他就可以更少地看她了,而且还显得极其正常。
他甚至也不忍心多看她一眼。
赵慧芝又说:“思毅书记,我也在这儿下车吧?我的意思是……我还是代表你去一次北京吧,那样是不是更好呢?也能证明你对上边的汇报是及时的……”
刘思毅缓缓吐出一缕烟,盯着烟头说:“我想,你还是跟我到顺安县去的好。汇报的事,让办公厅书面进行也是可以的。”
他沉默了几秒钟,又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比较的踏实。”
又沉默了几秒钟,第二次补充道:“与我相比,你对顺安县方方面面的情况毕竟比我熟悉得多。”
那一时刻,刘思毅开始觉得,自己无论跟她说什么话,问也罢,回答也罢;无论以怎样的一种语调说,似乎实难避免地也都成了一些不像话的话了。而且越补充越修正越不像话。
“我替你把窗升上吧,怕你受风。你尽管吸你的。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习惯了烟味儿的……”
赵慧芝说着,一斜身,向他那边的车门伸过手臂去,自作主张地替他将车窗升上了。
刘思毅连说:“谢谢,谢谢……”
赵慧芝坐端正了之后说:“可是,一张机票不是会作废的吗?我好不容易才亲自买到一张普舱的票。还是打折的。打折的票只能后延一天。你可是最反对浪费行政开支的啊!……”
刘思毅轻轻叹道:“有些浪费,那也是没法子的。你去北京的事儿,咱们就不再说了吧。”
赵慧芝又缓缓将脸转向了车窗。她再也没主动开口说话……
保卫处长和那女孩迈出电梯时,等待着的王启兆正巧往电梯里进,和那女孩撞了个满怀。双方三人谁也不认识谁。上苍安排世上的什么事,往往连细节都不放过……
三辆车已飞速地开到半路了。
沿途,每隔几里,便见一辆警车停在路边。车内坐的或是公安,或是便衣,或是荷枪实弹的武警。
百余里的公路无形中已被严密封锁。
封锁不了的只有消息。它已开始在后边的城市里广为漫延,所谓不胫而走。
赵慧芝却不怕刘思毅受风了。她将她那一边的车窗降了下来,并从兜里掏出什么,双手交替细细地撕着。
刘思毅知她是在撕机票,内心里很不是滋味。
彻底毁掉一个人是需要彻底狠下心肠来的。
他默默对自己说——刘思毅但是你已别无选择……
赵慧芝将一只手伸到窗外,纸片眨眼间被风从她手中刮光了。
她缓缓缩回手,却并不将车窗再升上去。反而将头偏向车窗,任灌入车内的风刮她的脸,刮乱她的头发。
那风声噪耳,使得刘思毅心绪烦乱。
他也像她那样,斜过身去,伸长手臂,替她将车窗升上去了。
同时他说:“你也小心别受了风。”
当他的手收回时,无意中碰到了她另一只手。
他忍不住将她那只手轻轻握了一下。
而赵慧芝的脸仍朝向着车窗。
刘思毅想起了什么,他将另一只手探进大衣兜去……
“慧芝同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这才向他转过脸来,在车内灯的光照之下,她脸色如灰。
刘思毅将妻子放在他兜里那张六寸照片摸了出来,塞在赵慧芝手里……
她问:“什么?……”
他说:“你自己看嘛……”
赵慧芝将包照片的纸团握在手里,狐疑地凝视着他。
“你再看看背面……”
赵慧芝将照片翻过来一看,倏地又将脸转向了车窗——背面写着“亲密的慧芝同志留念!”
刘思毅说:“是我的双胞胎孙子。”
他也再次将脸转向了车窗。
她说:“替我谢谢淑敏同志……”
他说:“她总跟我念叨你。”
他觉得自己的眼角也有湿漉漉的东西溢淌下来了……
他就又想轻握一下她的手……
而他们坐的那辆“奥迪”猛地刹住了,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之声——二人失去了平衡,身体都不由得向前一倾,并同时用双手撑住了前座的靠背……
有一辆车从一条野路冲上了公路,横在公路中央,像一只黑色的拦路大虫。
警车虽然反应快速,急刹车后的惯力还是使它撞上了那辆居心不良的“奔驰”的后门那儿,将“奔驰”撞得在公路上横移数米……
居中的“奥迪”撞上了警车的车尾……
第二辆“奥迪”也撞上了第一辆“奥迪”的车尾……
当三辆车的司机和车里的每一个人还在发呆发愣,没来得及缓过神儿时,那辆“奔驰”的另一侧前门无声一展。显然,司机座位这一边的前门已经无法从里边推开来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仅仅上半身的身影出现在所有惊愕着的眼睛里,像是一名黑衣侠,不但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而且——专执一念要和他们全体决斗!
风向后吹撩着那人的长发——女人……
她望着三辆追尾的官方车冷笑不已,对自己制造的大麻烦不仅得意,而且快感。
她的半截身影在车后缓缓横移,终于绕过“奔驰”车头,整体出现在人们视线的前方了——如同一个冲击视觉的细长的惊叹号自天而降……
忽然,她左条腿一弯,单膝跪在马路中央了。而她的右手,按住在冰雪覆盖的路面上。
那条长手臂直直地支撑着,使她不会伏倒下去。
但她的头却缓缓地缓缓地低垂下去了,于是长发掩面。
然而分明地,她的右手高高地擎举起来了;手中有什么特别的“武器”。仿佛靠了它,足以骁勇无敌,战无不胜。
那却只不过是一只厚厚的牛皮纸的文件袋罢了……
小莫回头对刘思毅说:“您别管。”
然而刘思毅已打开了车门;他一只脚还没踏在地上,赵慧芝扯住了他的衣角。
她说:“思毅,我……我是不是等于……从现在起……就失去自由了?……”
刘思毅见她脸上淌着泪。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哀求。刘思毅难过地低下了头,又见她那只手,将他的衣角紧紧地抓住着。
他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更不知怎么做才好。他不知所措。他低头看着赵慧芝那只手,呆愣着。
小莫却已下了车,扶着后车门,弯下腰对刘思毅说:“你别下车,就在车里坐着。”
刘思毅突然吼道:“你住口!”
小莫只得默默地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