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 说-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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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毅看出她说的是真话,但仍坚持道:“那你更应该在中央党校受到锻炼。”
结果是,她代表高级学员班作大会发言时嗓子并没发紧。有些段落,几乎是不看稿子,眼望台下从容不迫地背出来的。
那一次台上端坐着一位中央要员。
据主持会议的党校领导说——她发言后,那位中央要员曾低声问他,她是来自哪一个省的学员?什么职务?姓甚名谁?并且一一记在小本上了。那一位党中央的要员那天只作了几分钟的讲话,对各级学员的研讨成果表示满意和欣慰。他在讲话中说,有位女学员的发言,尤其体现出了辩证的思想,前瞻的思想,观点较有个性。中央党校并不是一个一味削掉人的思想个性的地方。恰恰相反,既体现科学发展观又体现忧国忧民之意识的思想个性,在中央党校是应该受到鼓励的……
会后,高级学员班的不少学员,都到赵慧芝的宿舍去向她表示祝贺。如果代表高级学员班作大会发言的不是她,而是一个很喜欢充当发言代表角色的人,大家就不会去祝什么贺了。谁去了谁的行为反而会被认为多此一举。但代表大家发言的是赵慧芝啊,情况不同了嘛。
偏巧刘思毅约的一位朋友来看他,就没去向她祝贺。事后他听去了的同学说,在大家的祝贺话语中,赵慧芝像容易羞涩的少女般红了脸,一再声明功劳不在她,归于班长,因为是班长刘思毅将发言稿改得很有思想了。以她自己的思想水平,才不能将发言稿改得那么好呢。大家说那发言稿毕竟是根据你在讨论会上的发言整理的呀,主要内容毕竟还是你的呀,思想框架毕竟还是你的呀!她却说,连自己在讨论会上的发言,也吸收了不少刘思毅的思想。因为前一天晚上,她就自己的发言内容和思路,到刘思毅的宿舍去向刘思毅请教过,刘思毅陪她展开性地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思想漫谈,使她受益匪浅……
刘思毅听说了以上一些话,对他的“司仪助理”的印象好上加好。他觉得在仕途上,像赵慧芝这么毫无虚荣心的人,实在是不多见的。过了几天,党校校报派人将那篇发言稿要去了,决定发表。赵慧芝在电话里告诉刘思毅,她已经自作主张,将他的名字加上了,而且加在她自己名字前面了。刘思毅一听就急了,当即匆匆去往编辑部,将自己的名字勾掉了……
以后的十年中,二人各在南北一省发展自己的人生,实现着自己的价值,但感情联系始终没间断过,可以说是有增无减。倘言官场上也有真友谊,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当之无愧了。刘思毅在南方当上省委书记以后,赵慧芝去南方考察,还应刘思毅的妻子郝淑敏的诚挚邀请在刘思毅家里住过一夜。而赵慧芝当上省委副书记后,也曾盛情邀请郝淑敏到北方来赏冰观雪,并留郝淑敏在她家里连住数日。
刘思毅怎么也没想到,现在他会被从南方调来,成为这一个北方省份的省委书记。中组部的同志和他谈话时,他毫无心理准备。
这个北方省份的省长,由于国家外交工作的迫切需要,被调往外交部去了。而省委书记,体检时被诊断为癌症晚期……
“你不但要去任省委书记,还要暂时兼着省长。我们会尽快为这个北方省任命一位能力很强的省长。但眼下,你必得去一肩双挑。思毅同志,将你调往北方,其实中央早有考虑。现在,顾不得你个人有什么愿望了,个人要服从组织……”
刘思毅明白那番话的含意,当即表示无条件从命……
一个月前当上了这一北方省份的省委书记的刘思毅,当他在常委会上将目光望向十年前是自己的党校高级学员班同学的省委常务副书记赵慧芝时,他自己也许并没有意识到,那证明十年前他是党校高级学员班班长时的一种习惯,又自然而然地在他身上恢复了。就像我们和十年前曾很熟悉的朋友,分开了十年又忽然相聚在一起时,会自然而然地恢复某些双方都能心领神会的习惯一样。只不过十年后的今天,刘思毅不能再像当年似的半真半假地命令赵慧芝开常委会时一定得坐在他旁边了,更不能再将她视为“思毅助理”或“司仪助理”了。赵慧芝则每次开常委会时都坐在他对面。坐在他对面离他最远,但目光却离他最近……
赵慧芝见刘思毅在望她,立刻就明白是为什么了。女人果然天生比男人敏感。刘思毅自己并没意识到的,她本能地意识到了。
她向他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杯。
常委中,只有赵慧芝一人是将自己在办公室用的保温杯带到会议室来的。
刘思毅忽然想起似地说:“哦,差点儿忘了。最后我要谈几句那个……关于茶叶的问题。这个问题嘛,我是这样看的——如果我和诸位以后能将省委省政府两方面的工作都做得令老百姓满意,不必十分满意,比较满意就行;不必处处满意,大体上满意就行。那么,这个这个,啊,关于茶叶的问题,即使登在报上,发动老百姓来讨论,我相信,大多数老百姓也会很通情达理地认为,不就是开会时喝了点儿茶嘛!开会时喝了点儿茶,总不至于被夸张成喝的是老百姓的血汗吧?开会时喝白开水,哪怕连杯白开水也不喝,GDP不会提高上去;开会时喝点儿招待处的公茶,那GDP也不会因而降下来一个百分点。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到令老百姓比较满意。就业的机会还很少,失业的人数还很多,失业救济金还很低,某些企业和某些百姓的生存还很艰难……总而言之吧,老百姓的抱怨之声还终日不绝于耳。在这么一种情况之下,报上又对我们常委开会喝公茶的问题提出了批评,那我们就不能不改一改这个惯例了。我完全同意赵慧芝副书记的看法,报社主编不能撤,已经宣布处分了的记者,立即取消决定。我们执政的共产党人,何必因为些许小事,就给老百姓那么一种小肚鸡肠的印象呢?大家请看我们赵副书记的杯子……”
于是众常委将目光望向赵慧芝手中的保温杯。
刘思毅又说:“我请大家看的其实不是她的杯子。我指的是她杯中的茶。我们谁也看不见她杯中的茶,所以我也只能请大家注意她的杯。据我所知,她一向饮的就是从家里带来的茶。我们这些个人,谁家里缺茶呢?谁在家里饮的不是好茶呢?谁又自己家里花钱买过次茶呢?我承认,反正我从当局长的时候起就没饮过自己花钱买的茶了,也没买过烟了,也没买过酒了。而且,吸的还都是好烟,喝的还都是好酒。谁还没几个亲朋挚友呢?一个干部廉洁不廉洁,现在已经根本不体现于收没收过茶烟酒。我们的干部一个个一批批地倒了,也不是因为收过那些。那些都是原始腐蚀阶段拉拢干部的初级伎俩。而现在已经是拉拢干部的高级阶段了。不靠金钱美女,岂能打倒一名国家干部?扯远了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从我做起,咱们把亲朋挚友送咱们的茶,轮流带来一盒。那样,我和诸位也能经常饮到不同的茶。大家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常委们便都笑起来。
笑声一停,列席的宣传部长低声问:“那,要不要将常委会的这个决定在报上公布一下呢?也可以挽回一点儿不良影响……”
于是众人又将目光望向刘思毅。
省委书记低头沉思片刻,复抬起头环视着常委们问:“大家的意见呢?”
没谁开口说什么,似乎一时都缺少正确表态的把握。
刘思毅的目光又停留在赵慧芝脸上,赵慧芝微微摇头。
刘思毅就说:“快中午了,咱们不浪费时间了,我独断专行了。不那样。何必那样?那样反而不好。有些事,我们改正了,那一定得向老百姓宣传一下。而有些事,无论我们改或没改,都不是老百姓太关注的。既然如此,我们默默地改了,也就算了。”
那天晚上七点多钟,刘思毅估计赵慧芝到家了,往她家拨了一次电话。接电话的是她家保姆,说她还没回去,还在办公室。
刘思毅就又往赵慧芝的办公室拨电话,她果然在办公室。
刘思毅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赵慧芝说:“我在看几份下边送上来的干部鉴定。有事吗?”
刘思毅回答:“没事。”停顿了一下,他语气郑重地说:“慧芝同志,谢谢你啊。”
赵慧芝反问:“为什么谢我啊?”
刘思毅说:“多亏有你暗中配合,茶叶事件才顺顺利利地解决了啊!”
他听到赵慧芝在电话那一端轻轻笑了。
她带着笑声说:“你是第一把手哎,我配合你一下还不是应该的?你这位省委书记大概忘了吧,十年前我可就是‘思毅助理’了啊!”
刘思毅也朗朗地笑起来了。
他说:“同志,现在我不能再把你看成‘司仪助理’了。尽管我觉得当这个省的大‘司仪’压力实在是不小。”
赵慧芝说:“我觉得你讲话的风格一点儿都没变。亦庄亦谐的,在别人的笑声中,就将对某些问题的看法都统一到一起了。”
刘思毅说:“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奇怪,像我这么讲话的人,怎么居然还能做到省委书记呢?”
赵慧芝说:“是啊,是啊,在全中国的省委书记中,像你这么讲话的人肯定是不多的呀。是你的综合能力获得了党对你的充分信任呗!”
刘思毅放下电话后,心情分外愉快。他想自己做官做到省委书记这么高的份儿上,居然还可以和班子里的一位常务副书记如此口无遮拦地说说话,简直算是一种幸运了!
……
而今天,常委们都在等着,刘思毅却被家里的一个电话耽误住了。
小莫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已经三点十分了。
他说:“请领导们再耐心等会儿,刘书记马上就会来的。”
大家都说没什么,又不是一次正式的常委会,不急。
尽管大家那么说了,赵慧芝还是忍不住问小莫:“思毅书记在干什么?”
她对刘思毅的姗姗来迟感到奇怪。
小莫说:“在接一个电话。我去催催他。”
赵慧芝点了一下头。
她又想到了十年前自己曾是“思毅助理”,觉得有义务同意小莫去催催刘思毅。
小莫离开会议室,走到刘思毅办公室门前,举起手刚要敲门,缓缓地又将手放下了。
他有点儿不敢催促刘思毅。
因为常委们到来之前,他受到了刘思毅的批评,心中一直有点儿惴惴不安。
刘思毅问他都通知到了没有?
他说都通知到了。
如果他只那么回答了,他也就不至于受到批评了。
但他却多说了一句话。
他说:“他们一听,个个都挺高兴的。”
这本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然而刘思毅却作出了难以理解的反应。他正往一份材料上写批语,“噢”了一声之后,放下笔,抬头盯着小莫的脸郑重其事地又问:“那么说说,你是怎么通知的?”
小莫说:“我说——思毅书记有意和自己班子里的同志们聚一下,不作为一次正式的常委会,只不过随便聊聊,以利于增强感情,促进团结。”
刘思毅就站了起来,踱到窗口,背着手沉思。
小莫看着他背影,一时大为困惑,小声问:“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刘思毅说:“是的,你说错了三句话。一句是刚才对我说的话,两句是通知时说的话。”
小莫低下头想了想,不明白自己的话错在什么地方,嘟哝道:“我说的,差不多就是您的原话。”
刘思毅转过身,严肃地问:“我说了‘要和自己班子里的同志们’这样的话了么?我原话说的是‘要和常委们’对吧?为什么要篡改我的话?”
小莫分辩:“现在流行像我那么说,像我那么说显得更具有亲和力嘛!”
刘思毅表情和语气都更加严肃地说:“流行?我怎么没听说过?”
小莫说:“那是因为你不常看电视。昨天的电视新闻还这么报道过——布什总统和他新班子里的一干政要……”
不料刘思毅光火了,他挥了一下手,语气严厉地打断了小莫的话:“那是讲的美国!讲的布什!不许你以后再学国际新闻的报道用语,没必要在这方面和世界接轨!你要非学不可,那也要学中央电视台政治新闻的报道用语!那才是规范的政治机关的用语!……”
小莫是刘思毅带到北方来的秘书,从他是省委宣传部长时就做他的秘书了。十余年来刘思毅从没对小莫发过火,小莫一时有点儿接受不了,也挺激动地说:“要是照您这么挑剔字眼,那我以后没法儿开口说话了,也不知道再该怎么做您的秘书了。”
刘思毅愣了愣,绕到办公桌后,复又坐了下去。
他说:“同志,你也请坐。”
已经三十四岁、做了他十余年秘书的小莫,那一刻委屈得都快哭了,但还是顺从地坐在他侧面的沙发上。
刘思毅双臂往桌上一架,二手交叉,缓和了语气说:“你不要觉得委屈。你给我好好听着,让我来告诉你,你的话都错在什么地方。第一句话,就是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一句话——我是省委宣传部长,我是省委副书记时,包括我是省委常务副书记时,你提到省委的其他领导,从没说过‘他’如何如何,‘他们’怎样怎样,而一向说某某书记、某某省长副省长,或者一向说‘领导’们。现在,我是省委书记了,我要求你保持以前的说法,无论当面还是背后,都要叫某某书记,某某省长,他们职务上那个副字,可以省略不叫。但不许再‘他、他’的,‘他们、他们’的……”
小莫也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抢白道:“你自己现在又是怎么说的呢?”
刘思毅将脸一板:“我是我,你是你。还有,你以后对其他领导提到我,只称‘思毅同志’,不必非说‘思毅书记’。相比而言,第一句是一般性的错话,第二句却是一句原则性的错话。反映出的是你头脑里的一种极其严重的、日后也会极其有害的错误的思想意识。什么叫‘思毅书记要和自己班子里的同志’?这是什么鬼话?一级省委,它不是任何第一把手个人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