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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幼婴-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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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金粉世界》

  朱方是一个职业女性,已婚,对三年的婚姻生活相当满意,丈夫余芒现时在纽约公干,他过去已有三个月。 
  婚后一年,朱方已经想要一个孩子,但颇有踌躇。 
  幼婴诚能为家庭带来无限欢乐,但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却要独自面对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很不公平的待遇,所以朱方考虑良久。 
  合格的父母是很少的。 
  朱方自问工作甚忙,脾气很急,经济才刚刚起步,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迟迟未有决定。 
  终于在去年才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想要添多一名家庭成员,试了好几个月,音讯全无。 
  趁余芒出差的空档,她跑去看妇科医生。 
  医学检查往往繁复而痛苦,经过扫描、爱克斯光、验血,医生同朱方说,她患二级不育症。 
  可以用手术弥补,不一定成功,但仍有希望。 
  朱方一听,立刻把这件事搁下。 
  哪来的时间! 
  她同余芒还年轻得很,奋斗之路既漫长又曲折,哪里抽得出三两年的光阴来养孩子。 
  公司里有位同事不过放了三个礼拜大假,回来一肴,写字台都被手下坐去了。 
  夸张?嘿,你不卖命,自有人作大赠送。 
  朱方才不敢轻举妄动,她尚无资格牺牲这三年时间来生宝宝,万一有了孩子,却丢了职业,届时,她吃什么,宝宝吃什么? 
  情绪却还是低落了。 
  不想养孩子是一件事,让医生面对面告诉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 
  余芒又不在身旁,朱方觉得有一丝寂寞。 
  从前,她一向不大注意婴儿,最近,她看见妇女双臂中抱着一团物体,便会特意趋向前去研究。 
  根普通的小毛头都使朱方心动。 
  真可爱,小小一个人儿,面孔还没有巴掌大,短短手臂与粗粗腿,随意舞动,一不高兴,立刻就哭。 
  有一名幼婴在家,大抵什么都不用效,廿四小时单服侍他的哭与哭,饥或饱。 
  世界只剩下母子俩。 
  但是,生活怎么办呢。 
  要朱方降级生活,万万不能。 
  她是一个不可药救的小布尔乔亚,牛仔裤都要穿名牌,两夫妻无端会跑去吃香槟烛光晚餐。 
  她从来没有为谁牺牲过,想像中那是一件艰苦可怕的事。 
  再过几年吧。 
  说是这样说,面孔上偶而会露出寂寥之意,细心的人看得出来。 
  她的同事陈杰便是一个细心人。 
  “喜欢孩子?”陈杰笑笑,“星期日上午十一时去乘搭地下铁路,保证你三个月内见到衣衫褴褛的顽皮儿童都想踢他们一脚,想到那些便是本市将来的主人翁,真觉得没有希望。” 
  朱方白她一眼!“不要看不起穷人。” 
  “别把罪名加我身上,我不是势利小人,有时乘船出海,遇到暴发户那些没有礼貌的小孩,我照样瞪着他们。” 
  陈杰不喜欢孩子。 
  “也不,”她自白:“我喜欢那种胖胖蠢蠢,整日不哭的婴儿。” 
  废话,谁不喜欢。 
  在长途电话里,朱方同余芒说:“还有多久才回家来?” 
  “再过一两个月即可返家乡。” 
  “家里没有你不像一个家了。” 
  “我在这边亦深感寂寞。” 
  “早知上个月过来看你。” 
  “小别数月唯一的好处有二,一是发觉余芒的生命中如果没有朱方就惨不堪言。” 
  朱方笑,“咦,二呢?” 
  “二是今日老板传话过来,我升了级。” 
  “恭喜恭喜。”朱方代他高兴。 
  这个喜讯结束了他们当天的谈话。 
  第二天,朱方下班回家,她平常来搭的一辆双数电梯坏了,正在修理,她改乘旁边那架单号电梯。 
  在七楼出来,走上一层。 
  本来走下”层比较轻松,但是有一位老人家同她说:“朱方,人望高处,水往低流,当然是往上走。” 
  朱方也觉得走下坡这个预意不好,于是努力往上爬。 
  要是这一次她往下走便不会遇上这件奇事。 
  朱方走到七与八楼之间,听见轻轻声响。 
  她一征,停住脚步,什么东西,猫,老鼠? 
  她最怕有坏人躲匿在某处,伺机而动。 
  朱方警惕地四处张望。 
  只见楼梯角落有一个布包。 
  朱方瞪着它,它蠕动一下,忽然有哭声传出来,轻轻的,细小的,软弱的人类哭声。 
  嗳呀。 
  朱方大惊失色,是弃婴。 
  她连忙走过去蹲下,伸手轻轻解开布包,可真不出所料,她看见一张细小红嫩的面孔!果然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婴,被人遗弃在梯间。 
  谁,谁这么无良。 
  朱方愤慨,脆弱的小生命原本应该受到最大的呵护,如今被人丢弃梯间,一只野猫便要可使他万劫不复有。 
  朱方一时激动,流下泪来。 
  她轻轻抱起婴儿,端在怀中。 
  若不是电梯坏了,再过半日无人发觉,饿也饿死他。 
  现在应该怎么办? 
  朱方手足无措。 
  小婴微微蠕动小身体,使朱方抱得他紧紧地。 
  朱方哄着地,“乖,乖。” 
  她连忙抱着小婴乘电梯落到管理处去。 
  电梯里已经有一位太太,看看朱方,看看她怀抱中在哭的婴儿,很有经验的说:“太太,孩子肚子饿了,还不喂他?” 
  朱方只得唯唯诺诺,“是,是。” 
  到了楼下,朱方跑到管理处同管理员说:“快报警,我发现了一名弃婴。” 
  管理员讶异说:“我们这里根本没有陌生人,怎么会有弃婴?” 
  “你看!”朱方把婴儿递过去。 
  “哎呀。”管理员大惊,返后一步。 
  婴儿挣扎,哭泣。 
  那位太太厉声说:“不管怎么样,先喂了他再说!” 
  朱方哀告:“我没有道具。” 
  “附近超级市场什么都有。” 
  朱方对管理员老王说:“我抱看孩子,你代我去买。” 
  管理员如何肯接这熨手的洋芋,鬼叫:“我不会,我不会。” 
  朱方没好气,抱着婴儿,立刻赶到超级市场,买了奶粉奶瓶,第一时间回到家中,把幼婴放沙发上,冲调好奶水,喂给婴儿。 
  尽管手势不纯熟,婴儿立刻啜食得嗒嗒有声。 
  朱方放下一颗心。 
  可怜的小东西。 
  待他吃饱,朱方才在家中拨电召警,一会儿有空,她要下楼去狠狠教训那名管理员。 
  朱方再次把婴儿抱手中。 
  这样把他抱来抱去,好像已经产生感情,小小人儿挥舞双手,忽尔笑了。 
  失方更觉凄酸。 
  包着他的毛巾破旧,小衣服脏兮兮,小身体有一股酸味,不知多久没洗澡了,朱方摇头叹息。 
  警察一到,朱方立刻开门,用清晰的措辞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警察一男一女,都比朱方更加年轻,一接手抱过小婴,他即时哭泣。 
  朱方说:“让我来。”她很不舍得。 
  “朱女士,麻烦你跟我们到警局走一趟。” 
  朱方乐意做个好市民。 
  婴儿略有重量地躺在朱方怀中,她早已忘怀身上穿着香奈儿套装,她用一只大挽袋装了奶粉奶瓶杂物便到派出所去。 
  婴儿很合作,在她怀中一声不响。 
  朱方觉得无限温馨,幻想拥着自己的孩儿快活地过一辈子。 
  警察记录口供,“婴儿是男是女?” 
  朱方如梦初醒:“我不知道。” 
  有人看一看二是男孩,要换……” 
  朱方说:“我都有准备。” 
  她掏出带来的配件替婴儿更换。 
  “这里没你的事了,朱女士,谢谢你协助。” 
  朱方依依不舍,“我把他的必须品留在这里。” 
  “也好。” 
  “他会到哪里去?”朱方关心地问。 
  “福利署的人会来接他。” 
  朱方追问:“然后呢?” 
  “等他亲人来认领。” 
  “如果没有呢?”朱方担心到极点。 
  “那么再另作安排。” 
  朱方仍然抱着地二位女警伸手过来接,朱方只得松手,他又哭泣起来。 
  “你可以走了,阻你不少时候,谢谢你。” 
  朱方走到派出所门口,还似听见幼婴哭泣。 
  那小小的险小小的身子都使朱方永志不忘。 
  经过这一番折腾,朱方也累了,当管理员讪讪问:“可是交给警察了”的时候,她也不想多说,默默上楼,开门,进屋,躺下。 
  她决定睡一觉。 
  没有孩子的人想煞孩子,有孩子的人不要孩子,甚至当垃圾般仍在梯间。 
  朱方累极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渐渐醒来,“余芒,余芒。”她叫。 
  这才想起余芒不在身边,十分怅惘,升什么职发什么财。都不重要,只要一家人不要分开,什么都容易商量。 
  她斟出一杯冰冻果汁,一日气喝下去,坐在露台上看风景。 
  才十点多,夜未央,纽约时间刚好相差十二小时,他们是早上十点。 
  朱方好想听听余芒的声音,又怕他正在忙。 
  她吁出一口气,扭开无线电听音乐。 
  明天还是星期六。 
  如果家里有一个孩子作伴调剂一下,时间必定没有这样难过。 
  上帝假使会得把不要孩子老与需要孩子者对调,不知省却多少烦恼。 
  电话铃响了,是陈杰问候她。 
  “没出去玩?真乖,早生廿年,你准是模范范妻子。”那鬼灵精直笑。 
  “你呢,你还不是呆在家里。” 
  “我家里有派对,你要不要来,别误会,全女班。” 
  不知是谁说的,全女班更要郑重化驻穿衣,女人对女人的要求不知多高,略有差池,印象分顿减,一辈子不得超生。 
  “不来了,倦得想哭。” 
  “如果你改变心意,无比欢迎。” 
  朱方笑笑,搁下电话。 
  本市警局的规律好像是这样的:路不拾遗,交到派出所去,物件如果在一年内无人认领,便自动归于举报人。 
  婴儿如在例内就好了。 
  朱方随即笑出来,一年后那名幼婴已经会走路会说单句,不知他有无可能记得代养过他一个黄昏的朱女士。 
  过了周末,朱方照常上班。 
  百忙中,抽空拨电话到警局说明身分,接着便问:“那名弃婴有人认领没有?” 
  派出所接电话的人见她这么关注,连忙替她翻查报告,然后说:“请你拨三四五六七找福利署胡姑娘。” 
  这个电话却一直押到下午才有空接通。 
  胡姑娘很客气,“呵你就是捡获他的朱女士。”她跟着报告婴儿近况:“他很好,但是你知道,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吃饱之后,最好也有人抱他。” 
  外国有一项慈善服务,成年人愿意的话,可以到孤儿院,捐出宝贵的一小时,什么都不用做,单是把弃婴紧紧抱在怀中,使他觉得温暖。 
  “我可以来看他吗?”失方问。 
  “朱女士,这是要申请的。” 
  “你们那边有多少弃婴?” 
  “很多很多。” 
  朱方叹口气,“也有很多女性想要一个孩子。” 
  “朱女士,你有没有孩子?” 
  “没有哇,开始想得很厉害。” 
  “不要紧,你那么好心肠,上天会报答你。” 
  朱方笑,没想到今时今日还会听到这么不科学的善祝善祷,“谢谢你。”她由衷的说。 
  接着余芒的电话到了。 
  他抱怨:“朱方,我以后都不会答应出差,太痛苦了,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分开。” 
  “是,是。”失方一直这样答应。 
  她呆呆地托住下已想一会儿,拨电话到妇科医生处预约时间,她愿意再与医生谈一谈。 
  陈杰推门进来,“你怎么了,天天九死一生的样子。” 
  “陈杰,你说我该不该生孩子?”朱方冲口而出。 
  陈杰大笑,“这要问余芒,问我无用。” 
  朱方取起一技铅笔向她仍去。 
  “呵,”陈杰同情地说:“真不幸,母爱因子发作了,不住地折磨你是不是,那么就养他三五七个吧,满屋的孩子,胖胖小腿倒处跑动,多么可爱,这是女性的梦想,朱方,努力去实践吧。” 
  朱方不知后地,听得眼眶发红,这许多孩子,都围绕膝下,乌乌头发,乌乌眼睛,统统叫她妈妈妈妈,真是美梦。 
  下班回家,照例吃了便餐,打算休息。 
  余芒还有十天八天也该回来了。 
  她欢一口气,起来锁门。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朱方见时间已晚,小心翼翼拉开大门,一看,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女。 
  “你找谁?”明知她找错了,朱方想速战速决。 
  “这位小姐,”那年轻的女子忽尔哭泣,“你有没有见过一名婴儿?” 
  朱方猜想,她已经敲通道附近的门,都被屋主叱骂神经病,然后嘀的一声吃了闭门羹。 
  到了这一间,她的精神支持不住,伏在门框上落下泪来。 
  朱方一听到婴儿两字,便明白过来,隔着铁闸打量这个女孩子。 
  顶多十七八年纪,面孔还像孩子,又是另外一个孩子生孩子的悲剧。 
  朱文轻轻打开铁闸,“是,我见过那个婴儿。” 
  那女孩睁大双眼,“在哪里,他在哪里?”伸手进来拉朱方。 
  朱方问:“你关心他在哪里吗。” 
  那女孩低下头。 
  “你是他的母亲?” 
  女孩点点头。 
  朱方赌气,“他不在,他被野猫吃掉了。” 
  那女孩不住哭泣。 
  朱方实在不忍,只得据实相报,“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了,他现在由社会福利署托管,他很好,他没事。” 
  “他有没吃饱,有没有哭泣?” 
  “隔了一日一夜你才来问,太忍心了。” 
  “没有,我今天上午才把他放在梯间。” 
  朱方一呆,“不是,我是昨夜拣到他的。” 
  那少女脸色变青,“是一个女婴,用粉红色绒布包里。” 
  朱方吃一惊,“不,我拣拾的是男婴。” 
  那少女尖叫一声,连忙奔下楼去,大声哭泣。 
  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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