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少女-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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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喂!〃有人喊!
我站定,跺着脚,怕血液停滞。来者是郑闯,背着沉重的油锯,一颠一颠似小老头。他系着护耳,脸部只露出简要的一块,眉毛结了白霜,还有上唇那儿。在冰天雪地中,他的上唇那里居然萌发了软草苗似的细茸须。人比大地更生机盎然。
〃这么早就跑出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喷出热气,涡形的虚幻成各种小玩意,散云一般。
〃去林场参加体验,例行公事。〃
〃边走边试着搭车?〃他仍大吐热气。
我点点头。这种天站着候车会冻死人,车都是运材装货的,很散。几十里外是个三岔口,跑到那儿也许能搭着车。
〃你去哪儿?〃
他有点洋洋自得:〃万连长让我今天留在宿地保养油锯。快得很,两小时足够。〃
〃那你干嘛背它?〃
〃揩点小油。〃他模仿大咧咧的语调,〃到前面河套锯一根榆木,昨天我就看准一棵。〃
〃别一个人去!〃
〃就放一棵树,截几块菜板,算这儿的特产,你走时就带上!〃
〃别去!我不想要菜板。〃
他沉下脸,给我坏脸色看:〃你想想,我能让你空手走吗?你留下那么多……不允许我表表心意吗?〃
我拗不过他,再三再四地叮嘱他小心。他不耐烦地举起手摆了几下。扭头向河套走去,还是那双又大又歪的老棉鞋,走路趿拉趿拉响。
我顺利地搭上去林场的车,从司机口中得知林场卫生所就设在贮木场内,大拿大夫新近荣升为负责人。想着再去见那个人,真是难堪,怕他那张笑容叠起的脸。
多日不见,他仍能一眼认出我,这使我自信自己的长相颇具名人的个性。他热情地用双手握我的手,脸膛红红的衬得眉毛发绿胡子发黄,好不五彩纷飞!
〃恭喜,恭喜!〃他爽朗地说。声若洪钟,令人想起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勃勃英姿,〃你碰上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写信禀告高堂了?〃
〃还没呢!〃
〃那可不好,不好。〃他倚老卖老。
他替我量了血压,又听诊了心脏和肺,〃唔,没什么大毛病,不过,你的左肺有些小问题,以前患过肺结核吗?〃
〃从来没有。〃我急了,〃不信可以做个X光透视!分配前刚体检过,一切正常。〃
〃姆,别着急。〃
见他的鬼!我总觉得他眼风诡秘,心机暗藏,让人感到玄乎乎的。于是我再三强调可以以X光为证。
〃不必了。〃他摆摆手,〃你就回连队准备准备,我这头是顶好说话的。〃
〃没问题了?〃我半信半疑。
〃哪能呢?〃他爽朗地咧着嘴,身体向后拗去。
我自信已制服了他的刁难。十六岁时对人际关际的认识无疑是简陋的,那缘于想象不出恶的阴险力度,只是漏洞百出地把人性内的恶演绎为刁滑的小伎俩。
出卫生所大门时,门边倚着个东北女孩,脸被灰白的门衬得像个成熟的红果子,见了我,她跳开去,她的小腿短而笨拙,让人想起一截像皮胎。她走了一段又踅转来站在当路,不做假不掩饰,像牛那么直瞪瞪地看我。在那种纯朴凄凉的目光内,我预感到自己可能在扮演一个可悲的角色。
我是下午回到连队的,远远地看到缕缕炊烟,举目无亲的感觉才消淡。推门进宿舍,只见两个影子飞速跳起,分得远远的。
〃你回来了?〃卷毛间。
我笑笑,好久噎在那儿的积愁落下去。别人也那么亲呢,证实我跟郑闯在水房夜晚的举止也丝毫不出格。原来恋爱的一对一对从四处起步,不约而同地摸索到同一个奥秘,那是个广泛极了无垠的奥秘,可是无人会永远误解它。
〃喂。〃吴国斌说,〃刚才万林强四处在找你的小弟弟。〃
〃是找郑闯?〃我失声地大叫,一种尖矛般的不祥之感已经撞到了我,〃他没回来吗?〃
〃没有。别是背着油锯投苏修去了,重新找个哈萨克姑娘。〃她嘎嘎地笑。
我奔去找万林强,他正急得团团转。一听郑闯下河套放榆木,他就咬牙切齿地说:〃他想找死!……知道他在哪儿下的公路吗?走,你带路!〃
我的腿已经发软了,他像催慢马一样催,只差没抽我鞭子。好容易赶到郑闯拐下公路的地方,那是块平整的腹地,被雪银装素裹。留着一行新近踩出的脚印,又大又歪直伸前方。
〃像个兽印,猿类走兽。〃他端详着,〃你能断定这是郑闯踩出的?〃
〃是他的棉鞋印!〃
〃那好吧,你可以回连了。〃
〃不!〃
〃不什么不?〃他严厉地说,〃我没带枪,这一带常有饿熊出没,你愿意同归于尽?〃
〃我愿意。〃我忽然无畏起来,什么都敢,什么都愿意,并在那一刻起在心里树起英雄主义纪念碑,至今未倒塌,因而至今仍肯为所爱的人去死,去牺牲。
〃你疯了!〃
他顾自前走,像个山兽那么伶俐。我企图追他,可一下公路我就绝望了。
莽莽雪原,积雪没膝,一脚踩下去,整个脚踝都是陷进去的感觉,仿佛嵌进干燥的塑料模型,利用胯部腰部的力量才可能拔出脚重新近前一步。越走积雪越深,人笨拙得像种在雪中的圆萝卜,只剩下上身显露在外。
雪光灿烂如镜,折射出一道道眩目的蓝光。虚虚实实闪耀在前,如仙境一般。遁着脚印我走到一个雪谷,脚下的雪似乎潮润起来,浮面结着白鳞似的雪衣,脆脆的,一碰就碎。前后左右除了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就不再有人迹,四处静得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在沉默中耗净了。
我累,我饿,我快倒下了。这儿真像个偌大的墓场,再多的生命名都接纳!我拼死拼活地叫道:郑闯你在哪里?
没人回答,山谷像张大嘴,吐出些零碎的声音的骨碴:
〃郑在哪〃
我每喊一句它就学一遍。我喊得怒气冲冲它照旧学得逼真。眼前有个火星在跳,六个角,忽隐忽现,定定神再找却找不见。满眼是昏昏沉沉的白雪。我狠狠地嚼着吞着,一团一团地掬起来塞在嘴里。咽完一团就喊一声。
〃郑闯你在哪里?〃
〃郑在哪〃
终于,余音结束后,我听到有个男人在答话:〃快过来帮忙!〃
是郑闯在呼救?长时间的焦灼和不闻人声,我几乎不信任自己的听觉。
〃郑闯,郑闯,是你叫我吗?〃
〃少啰嗦。〃前面那人恶狠狠地叫,〃快过来,我是万林强!〃
我几乎忘掉了这家伙!我愤怒那个丛林大盗般的喊声,就因为是这个外人在喊而不是郑闯的声音。待我走近,忽见一棵老榆树斜歪在另一棵树身上,一截光秃发亮的新树墩旁半跪着万林强,他背朝着我,棉衣铺在地上。那株截断的树尾部就支在那儿。
〃快来!快!〃他转过身来。
我首先看到雪地上殷红的血,暗红色的一摊,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郑闯的血,不需要任何凭借。棉衣其实是铺盖在郑间身上,他还活着,有鼻息,只是右腿被榆树断截面卡在下面,血正是从那里渗出。惨烈地构成触目惊心的图景。
〃快救他!把他从树下拉出来!〃我扑过去,环抱住郑闯的肩,把他往身边拉。我觉得自己疯狂得如母狼,被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亢奋昂扬,忍不住要错乱要昏眩。
万林强掰住我的肩,提起来,待我清醒时已倒在雪地里,只记得倒地前转了个漂亮的弧形。他怒目圆睁背着渗着机油的红油锯,那油稠稠的,渗得缓慢。
〃我去把榆树放倒。喏,这儿有两根小干,你要用力撬住,顶住那个断截面!〃他威严地说,〃再乱动他会死的。〃
〃他去锯那棵被老榆树倚着的树,金黄色的锯末泻下来;我用双肩撬那两根支干,肩部沉重得令我心满意足,充满当救星的充实。
巨大笨重的树屁股轻轻颤了颤。支枝支支校校地惨叫起来,几声巨响,两棵树地动山摇,许多断枝扑簌簌如短箭刺向青天白日。那个榆树尾蹦起丈余高,沉重地在几步开外处砸出个崭新的雪坑。
郑闯的伤腿扁形的,膝盖那儿碾碎了,白粝粝的碎骨显露在外,像鱼脑化石一般。棉裤腿上结着厚厚的血痴,全是洞洞,翻出惨白的棉絮中夹着透明秀剔的筋键。
〃郑闯!郑闯!〃我喊着。
〃大声点!老是昏迷不醒他会冻死的!〃
〃郑闯!醒醒!郑闯!〃
万林强撕下棉衣里子,裹扎郑闯的伤腿。这时。男孩动了动,徐徐睁开双眼。他的眼神勾起我遥远得不可知的记忆,那个混沌的幼年时的初次见面,我们都被父母怀抱着,在幽长弄堂中擦肩而过;父母们一无所获,我却在那刹那间相识了那个眼神。
〃郑闯,是我!〃我把他僵冷的手放在手里脸上暖着,它们像可怜的硬甲虫。
他双眼涣散而又疲惫,眼窝深陷下去,塌着,后脑勺也破了一块,几分长的翻出一条薄薄的头皮,已风干,牛皮纸般随风点动。一道深红色口子像丝线嵌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他已经破相了,残废了,伤痕累累,从此需要个无比忠心的妻子,代他去蹦蹦跳跳,去料理一切。
他抿抿嘴,干涸地吐出点声音:〃我冷……救救我。〃
我啜泣起来,一把扯下头巾包扎他的脸和耳朵,泪眼模糊中他成了个弱小的孩子,我俯身亲他血迹斑斑的唇,吮吸它,把温暖和怜爱传递给他:〃我会的,我能够救你,能够的。〃
〃我不想……死!〃他虚弱地闭上眼,〃我冷!〃
我脱下大衣,覆盖他,见他仍在战栗,就开始解棉衣扣。万林强正单腿跪地捆扎一副背架,见状,冷气袭人地说:〃理智点!小姐!这里至少有零下三十度。我只能背动一个,千万别再给我添累赘。〃
〃我能挺住!〃
〃你是棵青松!〃他气得七窍生烟,〃按我说的做,少废话!〃
〃可是你不能阻止我救他!〃
〃知道了。〃他尖刻地把我脱下的棉衣扔在我脸上,〃穿上!我们不需要菩萨。〃
我激动万分地挥着棉衣:〃我是他未婚妻!我在为他尽力。〃
他俯身抱起郑闯,反过脸,足足正视了我五秒钟,像在辨认一个瞬间内长大的黄毛丫头:〃谢谢伟大的未婚妻,你给了我一则大新闻。〃他毫无表情地说。
是春天了?潮润润的春雨从窗外飘洒进来,一颗一颗斜斜地滴在我腮上。我睁开眼,朦胧中倪娜挂着泪凝望我的脸。我歉意地拉过她温厚的手枕在脸下,曾有过的埋怨气恼倏地断裂。她大我两岁,沉稳贤淑,坦荡磊落,我无意中把她视作向导,精神上的小母亲。那种深深的依恋造成过隔阂,阻塞我们平等相处,然而受挫的感情却经久不衰。
〃你终于醒过来了。〃她说。
我昏沉了几小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风声也是半夜的那种抽紧尖啸的刮法。我恍惚记起荒原上的一幕,似梦非梦,缭绕眼前。
〃郑闯!〃我努力支撑着要坐起。
倪娜按住我:〃别动,你输血输多了,昏倒在输血床上……〃
〃这里是区医院?〃我伤心地抬起脸,〃那么这不是噩梦,全是真的!〃
我按照万林强的吩咐率先跌跌撞撞地朝公路方向奔。脚踝伤了筋,向两旁趴滑,必须像飞机那么大张双臂求得平衡。记不清栽倒几回,在雪原上印出无数人形雪影。好容易爬上公路,结实地倒在路堤上,全身的筋腱都涣散。走长了雪路居然觉得走平道如此生疏别扭。我相信人适应的非凡能力,狼孩便是明证,以狼为伍便会人气散却。我记得万林强让我去连部求援,但就在此时,迎面驶来一辆运村车。
我记起我们仁搭上这车直驶区医院,郑闯头枕着我的肩胛不停地颠动着。他活着但一言不发,皱着眉,满肚苦水似的。我怕他说话,因为只要不说临终遗言那就说明他没有死的预感。终于,车到了医院。刹车时,他睁开了眼,慌慌张张地寻找着。
〃郑闯,〃我弯下身去看他,〃你有救了。〃
他温存地笑了笑,快得如流星划过。那笑微妙得罕见,像一双手在封尘的灵魂上倏地抹出一道印痕。
手术室里不断传出这样的消息:要输血,要大量的A型血。血库里存血有限,卡车已踅回连队求援兵。护士像白蝴蝶那么一趟趟扑出来问:〃人来了么?要快,等着急用!〃
感谢母亲授予我A型血,能让我把跟乳汁同样贵重的血液献给那个男孩。我的静脉精细,护士找了半天,戳了四五针空眼。
〃输出多少?〃她一针眼戳准了,回出点茄色的淡色血液,〃你是不是患有贫血症?〃
〃尽量多抽好了。〃我看她把针筒看了又看。
我平躺着,感觉背部聚集着无数小折皱,那些内衣全是盐浸浸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雪水,后来的几年中一到冬天我就噢得出这混淆的气息,它已成冬季的附属礼物。
针头吮吸着,手腕那儿微微发胀,有一种惬意的宣泄感,四周宁静的白幔徐徐飘动,像银缎的挽联。血在舒缓地流动,我感觉自己亲切地漫出去,轻若枫叶。那是条茄色的河,开阔平缓,我便跟着波流越飘越远,远得仿佛再也回不来了……
护士白乎乎地飘来,我连忙问道:〃护士,接着袖血吧!〃
〃不需要了。〃她坚决地转开脸去,把器械颠来倒去地弄得哐哐响,〃回去后你要多喝红糖水。〃
〃手术成功吗?〃我怔怔地问,〃是不是锯掉了小腿?我知道他伤势太重了。〃
倪娜摇摇头,瞳仁定定地停在我脸上,〃让我告诉你,小姑娘。他失血太多,头颅里还有内伤,腿伤又重……〃
〃到底怎么了?〃
〃他死了!〃
〃呵!〃
倪娜伸出手来扶我,但我推开了她,稳稳地坐得像座山。我忽然讨厌起寻死觅活的悲伤。一切已推到了尽头,丝毫不容弥补,因而悲怆也显得虚伪轻飘,变成用手亲自挖掘折磨自己的病窖。我的心松弛下来,变得悲凉凄婉,那像个黄褐色斑点,有了它就老了,不再青春年少,不再有单纯的微笑。
当夜倪娜陪我去了停尸间,那是间阴冷的平房,亮着一盏灯,是我喜欢的蜡黄色。郑闯独自躺在一块木板上,脸被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