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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16岁少女-第14部分

小说: 16岁少女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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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倪娜陪我去了停尸间,那是间阴冷的平房,亮着一盏灯,是我喜欢的蜡黄色。郑闯独自躺在一块木板上,脸被蒙着白布,那条坏腿筋筋连连地吊连着,下面垫着耀眼的厚纱布。他的手是嫩红色的,手指抠着,我总有一种幻觉,仿佛它们还像扁鱼那样湿漉漉的。 
  倪娜忍不住抽泣起来,她轻轻地从背后绕过来搂住我的肩,头也趁势抵在那儿:〃走吧,小姑娘,要节哀。〃 
  〃你先走,我想单独跟他道别。〃 
  她无力地松开手,哀哀地舒口气:〃你快一点,我在门外等你。〃 
  门一开一合,那盏孤灯便晃动起来。我没有怕的感觉,仿佛他不过是在这儿酣睡片刻,一个人的生命绝不会如此脆弱,说死就突然死得彻彻底底。 
  我掀开那块蒙脸的布,他的头部有个大洞,塞着脱脂纱布,看去像只圆瓶上的新塞子。他的头发蓬乱,脸有些发青,他的眼我是永远见不到了,它们紧紧闭着,不肯给人最后的记忆,他的脸十分安详,像个刚出生的男婴。 
  外面徘徊着脚步声,我知道该走了,否则就太迟了。当我的目光触到那一双斜歪的棉鞋时,只感觉周身寒彻,爬满无数的悲情,而真正的悲哀正是那样不动声色地袭击人,摧毁人。 
  郑闯的尸体运回连队,孤单地躺在仓库内。当地盛行土葬,木匠也已打好个厚重的棺材,半人多高,里外涂上黑色油漆。整个连队都承受着这个大灾难,人人都变得目光黯淡。男宿舍里他的床铺和衣物上都荡了一层厚灰,但却一样不少,仿佛耐心地等待着那个爱清洁的男孩,归来挥动抹布。 
  在等郑闯的父母来送葬。 
  已临近春节,气候却仍不肯还暖。待收到郑闯父母的接站电报,才发觉郑闯身上的棉衣已跟尸身冻在一处了。 
  〃一定要换上里外三新的棉袄!〃指导员咆哮着,〃要快!赶在人家父母到前换上!人家失了个小子……〃 
  指导员的眼睑卜卜地跳动着,说话时牙齿狠狠地相磕着。郑闯的死好比掘个缺口,从此指导员对知青就只得另眼相看,因为我们有人为此地献了躯洒了血;一旦这上中埋下了我们的一份子,我们便成了主人。 
  大家把郑闯抬到水房,那口大锅里填满了冰,湿柴死气沉沉地伸在低矮的灶口里。我过去愤怒地抽出了它们。命运给了我最漂亮的一击,将恋爱与死亡畸形地聚集在同一个场所,把活人的思念零刀散剐。 
  〃他们快到了。〃倪娜揉着我的头顶,〃让他们多少得到一点安慰,好吗?〃 
  炉灶里重新架起了火。冰化成水,热气迷迷荡荡,他们把那男孩放入锅中。他泅入水中,毛发像飘逸的水藻。卷毛头取来棉衣棉裤棉鞋,还有干毛巾。这个骄子眼圈青黑,〃女生们出去吧,我们给他换衣服!〃 
  女生们纷纷退出,把男孩的尊严奉给死者。卷毛头捋住我,用看一个未亡人的目光盯着我:〃让我来尽这责任。〃 
  〃尽量擦得干一点,他……怕冷。〃我说。 
  郑闯下葬后那口锅却沿用下来,仍用于化冰烧热水。这本再合理不过了,因为幸存的人要继续活下去,缅怀过去只占用空余时间。我晚上常独自去水房打水,在那寒冷的宅第内,男孩像个夜盗藏在肉眼看不见的暗处。 
  郑闯的父母是晚上前跟夜幕一块到达的,他们收到的只是儿子病危的电报,然而三天四夜的行程中他们已暗暗地想到了绝处。 
  郑闯的母亲哭嚎了几小时后就安定起来,我觉得她跟在当初送别儿子哭得一样,调门相同。也许对她来说,自接到电报的一刻起儿子就奄奄一息了,如今从她手中滑掉的不过是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 
  郑闯是大年初一下葬的。已近黄昏,西边突然闪出一片瑰丽的夕阳,鲜红色;墓地后面是一大片没有终结的森林,孤苦无告地肃立,那样清冷和遥远。那是倪娜选中的,她说喜欢这样的宁静。 
  〃他会喜欢的。〃她喃喃地说。 
  早上就有人用炸药崩开了墓穴,偌大的棺材深深地下进去,听见冻僵的碎上冰雹似的砸在棺面上。瓦西里吹起了口琴,是他擅长的忧伤幽长的曲调。然而一般的忧悒在墓场冷峻的空间失去重心,变得如一支轻佻的夜曲。 
  〃滚开!〃卷毛愤然骂道,〃吹什么迎亲曲!〃 
  两个男人面对面,怒目而视。突然,卷毛劈手夺过口琴,狂吹起来。那是首无名的葬歌,感觉是从心里涌出的哀乐。他傲然地扛着肩,一直吹到嘴角红肿。据说他的艺术灵气就萌发自那一刻,如今他被称做音乐家,但他最辉煌的杰作仍是在被称为卷毛时的那支哀调,那片墓场是他艺术生涯的发源地。 
  我没淌一滴泪。我大概真的老了。他死了,我活着,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个十六岁的男孩。今天,有时灰扑扑的弄堂里出现个骑黄鱼车的男孩,猛然回首,往事便历历在目。郑闯死后好久,我都被负罪感压抑,怕跟任何男孩来往,暗暗地洁身自好,以此作为一种特殊的致丧标志。 
  葬礼之后,连队选出一立方米上好的板材运往郑闯上海的家,还有两对木箱。临发货当天,郑闯母亲佝下腰,仔仔细细地在每一件货物上加贴了醒目的标签。 
  我忽然愤慨地觉得跟那能干女人的缘分断绝了,从此天踞一方,老死不相往来。我甚至不想去车站送他们,后来果真没去。 
  她跑来向我道别,絮絮地说从此会把我当女儿对待:〃今后有什么难处就给妈妈我写信。〃 
  〃我只有一个好母亲。〃 
  她换了换腿站,似笑非笑:〃那么,再见了,早点回上海!〃她走到门边,返身说:〃本来想把那些他的日用品留下给你,可听说你回上海学习,所以才全带走了……〃 
  〃你快走吧!〃我说,〃求求你。〃 
  她果然疾速地走掉。 
  我不懂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麻木,郑闯是独子加孝子,他死后他们竟没施于撕心裂肺地悲号,仿佛他该死,死得合情合理。 
  郑闯的母亲随身带来儿子的最后一封家信,逢人便说,那孩子平素总写规规矩矩的平安信,唯有这一封写得没头没脑,开了一长串清单索要东西,最令人惊诧的是他让母亲代买一块精致昂贵的女式手表,说有急用。 
  〃我那时就想到要坏事!〃她说着,用手巾的一个小三角将眼擦得溃疡一般的肉红色。 
  死一旦连上了宿命,就产生了牢固的依托,仿佛一个渠道让悲痛经此去疏漏,跟防涝的排水管相差无几。当初我觉得郑闯被宿命架空了,亏得厉害,后来我自己推翻自己:宿命并非针对死人本身,死去的郑闯永久安然无恙地置身芳甜的地底;宿命不过是针对了活人脆弱的魂灵。那个能干女人正通过她的宿命解释拯救了自己。 
  我想拥抱她。给她我青春的热情。 
  我没等到去沪的通知,待我想到申明我肺部一切正常时,有个本地女孩已坐上了南去的列车。我把区医院的X光透视报告撕得粉碎。 
  〃体检当天你怎么不去查?〃指导员懊丧地说,〃现在别人都走人了,你得个'正常'还有何用!〃 
  〃当时我提出过。〃我说,〃他说不必。〃 
  〃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他说,〃体检表填着不合格,场部就换了人,还埋怨我们送了个病包子!这事办得……〃 
  〃那个大拿骗了我,他是存心卡人!〃 
  〃这话可不该讲!他卡你干嘛?现在走的也不是他闺女,非亲非故的。〃 
  我张口结舌败下阵,我觉得心灰意冷,原来人际关系竟如此深奥暗晦;察觉到这点,我其实也已沾染了某种奸诈,之所以缄口不言,是因为想把它存在心底,怕它滋长抬头。 
  万林强也听说了这个,他只说了两个字:〃你呀。〃我说我上了大拿的圈套,他说不仅他信,指导员也信。我说这不可能。 
  〃他们是本地人,要一代代相处下去。况且大拿是得罪不得的。十年后,你或许能搞得清这儿的地方势力和乌七八糟的人际关系。〃他激越地说,〃我跟你不同,我厌恶这里!〃 
  〃厌恶?〃 
  〃别学我。〃他柔声说,〃永远做你的好女孩。〃 
  〃可能很难……他死了。〃我忽然觉得日月星辰转移慢了节拍,前面是长长的夜以及焦灼的白日,不再会有新来头,〃我很怕,不知怕什么。〃 
  〃别胆怯,马上是春季,悲惨的事已彻底过去了。〃他怜惜地说,〃你的小辫散了,快扎扎好。〃 
  他对我发怪脾气的那一页早陈旧了,是郑闯的死使我们间友情灿烂,突然深知彼此的底蕴,和平宁静起来。 
  然而半年之后,在那个短暂的夏日里,另一宗悲惨的事见诸于世:那个替换我去学习的当地女孩远离父母之后漩入了一场恋爱,她不识人,甚至嫩得不懂生活有时会戏弄人,她淳朴地当了个伪君子的牺牲品:遭抛弃的第二日她就疯了,被哭天号地的老父报丧似的领回。 
  我在场部与她相逢,她正搂着一只尖叫的病猫亲吻,吻得炽烈大胆。她脸上的红果实已调零,充满病态的惨白,唯一没改变的是那两条鼓胀如橡皮的粗壮小腿。有人说那腿是幼小时背弟妹压坏的,也有人说是盘腿做活计造就的,人人都说她曾是个勤快的女孩。她与我同龄。这让我酸楚地背过脸去,仿佛在光亮的镜子里瞥见自己满身疮痍。 
  连里有人说这是报应,还说是郑间在显灵。我想这亵读了他,那是个善良懦弱的男孩。一生都惴惴不安地把守自己,他绝不会恶毒地加害别人他的名字永远成为善的代名词,神圣地活在我生活的每一个环节中,并把它们紧紧攀连。 
  我很晚才结婚。无数个有月光筛进床前的夜里,丈夫在睡梦中发出沉稳的鼻息,安静温顺,软弱得像个孤独的男孩。我在他鼻翼那儿寻见两道浅浅的细纹,那儿存着他少年时的落落寡欢和不得志。我反复想到,假如叫郑闯的男孩活到如今,也会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一个丈夫。有个抚弄他乱发的爱妻。 
  至今我仍听不得哀乐,即使死的是个我憎恶的人。然而,除了葬歌竟没有别的音乐能真正拨动我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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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四   
  如今,我已是有旧可怀的成年人。也许这暗示着切肤悲哀:重起炉灶安排一生的机会已错落。人的一生恰如一部厚小说,开始的每一条随意的线索、每一个小小的伏笔,都需要触动后部,都要求紧锣密鼓地交代。 
  路漫漫,往事如烟云。孩提时我曾与父母走散,我盲目乱跑,结果越跑越远,险入人贩之手。人陷入迷途何尝不是如此!恐惧、绝望,轻易投向一条布满陷阱的迷途。 
  母亲曾对我说过句大智若愚的话:有时你不明白往哪里走,最好先在原处站着,哪里也别去。多少年来,我体会出这是个金玉藏内的警句,价值不亚于一部哲学书。 
  人总会有不知往哪儿走的低潮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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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个十七岁的暮春是苦涩的。风沙啦啦地走得散乱,日光昏昏沉沉,泥地道路稀溏,浮面翻着粥状淤泥,冷雪融化搅得人人举步迟疑。林区开始放长长的春假。 
  冬季压得人成了驼背,乍一休整,反倒少了激荡的支柱,恰如刚从前线转回的老兵,猛然间产生隔世之感。 
  在不刮风的凌晨,仍能听清南行列车传来美若萧竹的啸音。初来此地,它曾给大家一个大大的惊喜,隐约觉得心系上一个扎实的盼头。然而此刻,它成了支破旧的曲子,难以震撼人心,由它顾自奔得遥不可及。 
  男生首先瓦解:穿得衣冠不整、肥大的布裤从来从去男人灰心无聊,总会首先体现在服饰上。他们聚在一块喝酒,装被谋杀者的尖叫,还有打架骂娘,像是满心把自己搞坏。后来居然又连续发生失窃,其中有个小个子男生存款被盗,嚎啕大哭,说是那是存着探亲用的。 
  卷毛为他搞募捐活动,跑到女宿舍来,连声说老实人太吃亏。弄得钱小曼惶惶然,仿佛很快会祸及她。〃怎么没人管呢?〃她拍拍胯骨。 
  〃已经开始烂了。〃吴国斌冷冷一笑,〃蹲在这个鬼地方闷得半死,再管也没用。监狱里也有闹暴动的、〃 
  卷毛埋头整理捐款,好好的吐出一声长吁。〃是没盼头,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混吗?〃 
  钱小曼使劲刷鞋帮上的干泥,人小心大,附和道:〃出人头地能有几个?〃 
  〃说这话没出息。做人就要敢做敢为,能屈能伸。把世上各种各样的滋味都统统尝遍,冒险、吃苦、享乐,什么也不放过,活一世也下叫冤枉。〃 
  我忽然敬仰起吴国斌,她的话符合我,我一向向往大起大落的日子。在两个人间就此相通起来。她是个毫无诗意的女孩,待人冷漠无情,脸上有块破相的疤。跟她交往,我总有深入虎穴的戒备,从那天起直到她进入监狱。 
  春假中我的朋友倪娜,跟随瓦西里去了齐齐哈尔,探望瓦西里的姐姐。她邀我同去,说话时她高大的丈夫耸耸肩,做出对娇妻的宽容。这很伤我,尽管倪娜一片好意。 
  〃我有别的安排。〃我生硬地说。 
  〃这儿的气氛不怎么好,还是出去轻松一下。小姑娘,别固执。〃 
  〃我真有安排。〃 
  她没再坚持,只说:〃想开点。否则悲伤会没完没了缠住你!〃 
  那个叫郑闯的小恋人才十六岁,暴死于天冻地裂、草木衰黄的冬季。关于他的遗物我一无所有,他甚至没留一句遗言。假若没那个圆鼓鼓的新坟墓,他简直就恰似一个先甜后苦的梦魔。好长时间,我被灾难压得愁容满面。我原本偏爱忧伤,母亲说是无病呻吟的小姐脾气。我既有本性的伤情又添上冬天的打击,益发悲惨起来,脱发、畏寒,只差口吐鲜血。 
  一天,我收到美妹的信,她写了一通宽慰我的话后,话锋一转,突然提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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