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少女-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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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迟到了,接着又出馊主意,让我洗一遍冷水脸。离家的悲壮我试想过无数遍,彩排时已将新鲜感磨损殆尽。况且,时间紧需要一切从简。我吃了东西。人的功能变单一了,吃时就光顾吃,抹嘴时就反复抹,做停当后眼睛才能瞥一眼家。一片快快快的催促声掩盖了我贫瘠的感情。我很高兴免去了许多告别仪式。
一上汽车,我就大吐其胃中物。然后我就四处找寻母亲,突然好想听见她的声音。美妹说你母亲没来,一共两张站台票,她让我跟你父亲去送你。我确实也记得昨夜母亲跟我商量过此事,才隔一夜,就恍如隔世。趁美妹不在意,我踮起脚来朝后车厢张望,刚才我没对母亲说再见,她也许不会狠着心一走了之,这是我一生中最需要她的时候,唯有她能安抚我保佑我。可是母亲没在,只有父亲瘦巴巴地处在一帮陌生人中。他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即使全家一块出游,他也是抄着手走在十米开外的前方。母亲说他缺少团队精神;我想得更严重,觉得他不爱我们,在心里贬毁我们,不愿让外人知晓我们是血亲。我一度疏远他,故意把满心的爱掩埋掉。后来干脆通过母亲跟他对话,弄得父亲束手无策。母亲曾说不可以这样,但从未深究过一次,因为母女之情的根基由于打得更深,永不会动摇。
我一阵绝望,于是又是拼命地吐,好像哀愁就躲在胃中。我这么不罢休地吐,引起美妹惊恐地叫来父亲。父亲递来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我一闻到烟味,更是一阵狂吐。人的胃竟有如此大容量。父亲的喉头那儿发出滑稽的急响,他掩饰地干咳一声。一个骄傲的男人屡屡受挫,自身难保,再无余力去帮助他的女儿。这种耻辱煎熬下,他便沉默着,放弃了父亲的权威。他的骄傲瓦解在我迁户口的当日,直至我走,他始终没有叮嘱我一句话,他觉得他不配。他把父亲这称号看得太神圣也太重。我把手绢还他,他就惶惶然塞进袋里,他的口袋一边耷拉着,脱了一大条线。
我忽而被酸楚笼罩,十六年来对父亲的感情倏地复苏。我把他袋边的一条废线扯断,当着众人的面我很做作地扮成个好女儿。我忽然觉得自己在怜悯父亲,他很苦地活在世上,我走后,身边就不再有爱他的人。
父亲和美妹把我送到集合地点,立刻就赶去火车站候着。那是我区最大的学校,此刻里面站满了赴林场的新知青。我一张一张脸接着看,恨不得结识所有的人那些是我生命旅途的同行者,与他们系紧了,我就不再是单枪匹马。
接着又是集合上车,双脚一离开地面,我又是一阵狂吐。这一回是真正伤了元气,连眼光都失去神色。在汹涌的人流中,我突如其来地瞥见易公土灰色的脸,他大张着嘴试图叫些什么,可是很快就被涌过来的人流淹没。我看见他如灭顶的落水者伸直了双手摇晃着。手也是土灰色的。我下意识地捏紧双手,怕自己跟他遥相呼应。但不祥之感已在内心洗劫了一遍。
我坐上火车,却失去做主角的欲望。父亲始终站得远远的,仿佛怕我逼迫他说点什么。美妹抽抽噎噎说了些话,我们毕竟是一块长大的。有人为我难过,我是感恩的。
火车摄魂般颤动了一下,顷刻间车上车下哭声如潮,我看见郑闯的母亲哭得昏昏沉沉,由两个大汉架着,完全像一个醉汉。站台上那班敲鼓手,拼命用鼓声压低那悲惨的响声。我感到心中空得缺少内脏,一下子缺了十六年。那样的日子像昨天那样,永久不复存在。生活如茫茫大海,震撼人也会沉没人……我在这个浪潮中笑了笑,否则便会号啕大哭。
事后得知我在汽车上狂吐之时,母亲正在急诊室被大夫抢救。母女间生理间的感应教人生出无穷的柔情。以前我最清楚的是恨以及厌恶,意外地在内心发觉爱的宝藏这真由不得我不快乐。不过,这不是十六岁的收获。
车急驶出上海版图,车厢里早已人声鼎沸,好几宗初恋就在那趟车,在亲人们正茶饭不思之时萌发蓓蕾。人要生存,就得摆脱连环套般的桎梏,忧愁悲观便是人最根本的死敌。那个女孩是个例外,本性偏爱多优多虑;对苦难的敏感让她觉察不到周围的悲壮人生。随着车身晃动,她预感到起伏漂游的不可知未来里潜伏着无数腥风恶浪。
对人生抱郑重态度的人,往往期望先苦后甜。那个好女孩她巴不得灾难早早显露,千万别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迷失对自由的向往。
然而灾难听到了她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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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生平听到最悲惨的故事是母亲讲的;母亲是从一个厨师那儿获悉的;厨师则是亲手干过的。我那时觉得他的罪过不亚于刽子手。
说的是一条最普通不过的鲤鱼。
厨师冲洗净鱼身,用一块湿润的厚布将鲤鱼的头紧紧蒙上,随即就把鱼头捏在手掌中,鱼身放入沸油内炸熟。不过几秒钟的工夫鱼被装入盘中;端上餐桌时解开湿布,鱼眼还在翻动。据说这是一道大受食客欢迎的名菜。
那悲剧的主角撼动着我,我时常无端地想到那对濒临死亡的鱼眼。它在盘中翻动那失神的眼是因为困惑,它确实不知自己已经死掉,完完全全废掉了命根。
我由此想到,眼睛是最晚死去的器官。总有一天,人都会看到自己的其他部分全都坏死,一切都为时过晚。
我想过别人的死,独独没有想到自己会与死亡有缘。死亡应该是一种最严厉的惩罚,对一个走出没多远的生命,它不过是隔海望去的孤岛,没有树和青草的荒山秃岭。
死神偏偏在十六岁末亲近我。赠送我许多昙花一现的经验:任何人都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过客。死本不怎么可怕。
我写过遗书,就在枕头下压了三整天,后来它就不翼而飞,它的去向成为永远的谜。我悉心而又专注地找过,后来就厌倦了。我找到它无非想销毁它,绝迹就是最好的销毁。
不过,我的确写过那份遗书,交代自己的后事;奇怪的是没有提到关于遗物的处置,我总以为这是清醒和高明之处。在直面死亡时,我怀恋的不是那些爱物,而恰恰是对有生命有感情的人那种一往情深。我想,或许就是那活跃的爱令死神怯场。
我不相信一包家乡土能换取一个人的生命,生命绝不会脆弱到如此地步,它必受更强烈的刚劲的骨架支撑。
怪病痊愈后,我同救护我度难关的倪娜的友谊也成了生死之交。那段经历使我一生都在寻找友情,仿佛为此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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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专列整整走了三天四夜,窗外的景色一拨一拨换,越换越荒凉,越换越狰狞,就如舞台悲剧要开场前的场景。
坐在我边上的女孩子已经哭过三遍,一次是因为脚肿得落地就疼;另外两次内容不详。她痛哭时我分外安定,尤其将双肘搭在我肩上;这仿佛绝妙的合作,我的焦灼悲怆也通过她的身体一块排泄,因此这痛哭流涕传给我间接的快感!
〃喂,喂,我注意你好久了。〃
是个男人忿忿不平的声音。据说他是这趟来接我们的老知青。身材短小但精力过剩,满脸以天下为己任的匆忙劲。大家唤他知青头,只见这几天他在车厢里四处乱窜。我听出他语气里带着轻微的敌意,一下子就慌了。
〃你是说我吗?〃
他的双眼透过镜片审视我,有病的眼睛凝视人光点都有几分邪。〃你这人少一点革命的人道主义。边上小同学哭你就听之任之,阶级感情很成问题。〃他操着夹生的国语说道。
这无疑是当头一棒。第一步还未跨稳,就把个上司惹火了。我想不能就此罢休,必须扳回僵局。于是就解释说,能哭出的人其实是比欲哭无泪的人要舒畅。
他说:〃像你这样的女生倒是少见!〃
这一次我明确了这个人对我的反感已变为固定。那起源于一种抵触,甚至一种噢觉。有些人之间只消彼此远远地望上一眼,就会感觉肌肉紧张,如戒备什么利器。那是从骨缝里冒出的狭隘本能。然而这之前,平辈的大上几岁的男生只会马马虎虎地把我划出他们的注意圈,只有这知青头例外。
坦白说我懊悔让他发现我。我外表本像个低眉顺眼的乖女孩,柔柔的宛如面团,这一辩解,却把锐角暴露了。郑闯就大不一样,晚上缺水,他就用开水刷牙;知青头闻风而动,大训其娇骄二气严重。郑闯垂手而立,十二分地唯唯诺诺,知青头绷紧的面部肌肉随即松弛。我感觉他从中得到了难以言喻的享受。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洞察到世上确有寻求那种畸形快乐的男人,他们试图在压倒别人中掩饰自身之虚弱和无能。这种人若得势,必成暴君。由此,知青头对我的嫉恨也就有了人性的解释。
当时郑闯的表现尖锐地刺痛我,太阳穴那儿扑扑乱跳。奇怪,我丝毫没有怪罪郑闯,我尚且恐慌上司的威慑,那个肩膀薄薄的男孩自然不是对手。我忽然恨上了知青头,恨得纯粹,没留一点余地。
知青头满足而去。郑闯猝然抬头,从鼻腔里吭出一声。他居然会这种小阴谋,纯属弱男孩的狡猾。我发了一会儿呆,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悲痛。社会原来就是各种人,大家藏头掖脚地处在一起?我又想起舅公一番老谋深算的处世哲学。但愿我所要见的社会不那么肮脏,如一个光洁的红苹果。
我猛然觉得前胸肿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边上的女孩歪着身子拱过来。她叫钱小曼,论生日还大我十天,可脸像个娃娃,动画片上的娇滴滴女孩似的。她告诉我她是阿娘一手带大的,我这才想起上路那天是在站台上见过那个矮端端的老太婆,脸出奇地标致,但身子已经干瘪了,让人瞧了心酸;我想钱小曼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她的阿娘其实是她的一个活榜样。
火车颠动得很凶,整个车厢都昏昏沉沉的。绝大多数人都快垮了:脚肿,甚至小腿像皮胎一般胀大;口里生泡,牙向浮起,扁桃腺发炎;有一个还犯了白喉。气候骤变,再加上三天四夜的硬座坐下来,钢筋铁骨的知青头也在偷偷捶腰。
有时候人会被经历搞得缺少快乐。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就破坏了对火车一切美好的联想。从此便把此行当看成服苦役,这苦涩的体味渗入每一细胞,变成既定观点。
钱小曼双手攀着我的肩,头扎在我怀里。我敏锐地察觉她的脸在我胸区轻轻厮磨,我一阵发紧,像是打了个惊悸,毫不犹豫地推开她的卷毛头。她当然是醒着的,窘迫得脸上要喷出血来。我觉得我再也没法喜欢她了,倒不是愤恨她有什么恶意,这并不存在。可怜的女孩她甚至还没有一点发育的迹象,尽管大红大紫的外套很醒目地打着地道的胸褶,但她脸色苍白,胸和胯部都窄如瘦童。她一定羡慕有秘密的女孩,梦想有朝一日也拥有它。我从心底怜悯她。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想到美妹。那是个情感炽烈奔放的女孩,遇上意外的欣喜总要扑上来跟我拨成一团,我在其中体察出那喜悦传导交融。这平等亲呢的接触丝毫不尴尬,关键在我跟美妹是同步生长的,从自身每一点小秘密中熟识了对方的秘密。钱小曼就不同,她那大惊小怪,那探究般的好奇目光,让我怜悯。带着一点杂质,这个年龄的友谊就完了。我不想交一个小小妞朋友,生怕重新萌出一颗童心。
〃暧,〃她温顺地瞧着我,〃能讲讲你为什么报名来这儿吗?〃
提这个真让我感觉到暖意,能有爱情和前途可追求,就是幸运少女。可是对这个小公主说这些复杂的心绪,她能懂吗?我自以为神秘地笑笑,反问道:〃那么你呢?你先讲。〃
〃原因多呐你肯定也是。〃她看看我的脸,〃你脸相很好,我阿娘说到了那里要多跟你往来。她的相术很高明。相出你是颗吉星。阿娘说漂亮的女孩命不好,比如我,那叫红颜薄命。阿娘还会打阴阳卦,能卦出阴雨雷暴,万事万物。〃
我想这老太真是事业心强,车站匆匆一遇就工作了一路。吉星自然是好,但前提建在长相并不美丽上,就有些扫兴。不过钱小曼突然使我有了兴趣,从一个笼统的娃娃变为个占有神秘角落的女孩,那个角落的人和事我毫不知晓,所以就更觉得神兮兮的。
钱小曼谈了她那个整天香雾弥漫的家。她阿爷生前是个老虎也能打的壮汉,没病没灾。某日,阿娘突然哭泣不止,让阿爷三日之中守在家中避灾。阿爷不依,阿娘就搬把凳子日日夜夜守在门口。到了第三日黄昏,阿娘熬不住,打了个盹;阿爷迈开腿奔出去,不过奔了两条横马路,迎面让一部疾驶而来的货车撞倒。当夜钟敲十二下时,阿爷断了气。
一个人命归黄泉竟因为抗拒阿娘的那一卦,这叫我生出无限遗憾。问钱小曼,除了我,阿娘还给周围哪个看过属相。她嘘了一声,伏在我肩上说:〃就是你对面那个,她命苦。〃
那是个秀丽的女孩,朴朴素素的,很喜欢笑,而且眼光很柔和,不会咄咄逼人地使人难堪,只是嗓音有点粗,一开口像个敦厚的小妈咪。我听到别人叫她倪娜,还见到她欠着颀长的身子吹净小茶几上的尘灰;跟我对坐时,她的腿总是往一边斜,从不碰到我。我对她印象好得要命,因为她是个很有内容的女孩,她的魅力让我时时注意她,却不敢主动去接近。倪娜几乎待每个人都极友好,我又是那么一般,似乎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孩还不会轻易察觉别人的好意,她什么都不缺。
此刻,听钱小曼战战兢兢地说阿娘看的凶相,那种呼风唤雨的魔力说到就到。我果然在倪娜的嘴角边发觉两条苦命纹,它们浅得如影子那般时隐时现,但抹杀不了那种难言的凄凉,这同她精致的嘴以及天真烂漫的童花发式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