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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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她们中断了自己的小声的谈话,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显然是在等待向她们打听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有打听,找什么以及到哪里去找,他自己都已经清楚了。他怀着某些难为情的心理,一回注视着门口上方的小牌,一面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看来,这回他走对了。他要找的那所住宅就在这里。这时他感到心里好象跳了一下,他用脚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第一个平台住四户,从第四一户到第四十四户。他又慢慢地向上走,经过一个蓝色木箱,木箱里还有不少带号数的小格,报纸的一角还露在格子的外面。他明白了,第五十二户应该再上一层楼。
在前面楼梯拐弯的平台上,他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因为不习惯上楼,已经累得气喘了。而且还有一种奇怪的不安心情,老是缠着他不放,好象他是去求人,给人家添麻烦,或者有什么错处似的。当然,他也明白,不管他怎样想,怎样安慰自已,还是不能不激动。要是这次会见安排在几年以前,情况也许会好一些,但是那时他知道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吗?
第五十二户的门、在平台的左边,象这里各家的门一样,也是用彩色油漆漆的。门前整齐地放着一块擦鞋用的粗地毯。门上面有住宅的号数,他把小手提箱放在脚旁,喘喘气,等踌躇的心情过去之后,用弯曲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门。之后,等了一会儿,又敲了几下。什么地方好象有人在说话,仔细一听,还是收音机在广播,于是他又敲了敲。这次应着他的敲门声,邻居家的门开开了。
“您按铃!”一位妇女急忙用围裙擦着手,从门口探出身来说。正当他疑惑莫解地在门上寻找按钮的时候,她跨过门槛,亲自按了按门框上刚能看得出来的黑色按钮。刺耳的铃声在门后响了三次,可是五十二号的门还是没开。
“不在家。”这位妇女说,“早上小姑娘还在这里跑,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就不见了,大概是到城里什么地方去了。”
行动受挫使他感到沮丧,他无精打采地靠在栏杆上。以前他为什么没有想到,主人们可能不在家,他们可能徒步或者乘车到什么地方去。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难道他自己是整天坐在家里吗?甚至是现在,当他已经退休了的时候。
看来,这里已经无事可做。也不能总等在这个平台上,于是他向楼下走去。
女邻人在关门之前,从后边喊道:“对啦,今天有足球赛!怕是看足球去啦。”
可能看足球去了,也可能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在天朗气晴的假日,城里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公园、电影院、饭馆、剧院。这里不同乡下,有趣的地方多得很。他这个蠢货怎能指望在这三十年的时间里他们老是坐在家里,等待他来做客呢?
他踏过四段比较陡的楼梯,下了楼,来到了门外边。他一出现,两个老太婆又中止了自己的谈话,重新带着浓厚的兴趣注视著他。这次他没有象方才那样感到难为情。他在小路的尽头上停下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不管怎样,大概总得等一等,而且已经走了好久,很想坐下来,舒展一下腿脚。他四面看了看,发现在院子深处一所砖房的荫凉里,有一条长凳空着,他拖着一个疲惫人的缓慢脚步,向着那里走去。
他把小手提箱放在凳子上,坐下来,带着一种享受的心情伸了伸两条累痛的腿。这时他把自己骂了一顿,因为临来时听妻子的话,穿了双新皮鞋,要是穿那双旧的合脚的皮鞋就好了。现在脱光脚可不错,但是他回头一看,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周围有人:在蘑菇亭下面的游戏沙地上,孩子们在玩耍,和这所砖房一样的那所建筑——汽车库旁边,有两个男子在卸掉发动机罩的“莫斯科”牌小轿车旁边弄着什么。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坐着两个老太婆的那个门口,便于观察出入的人,他觉得只要第五十二号住宅的主人在门口一出现,他就会立刻认出他来。
他决定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里等侯。坐在这里,一般说来很安静,有荫凉,还不热。又可从容地观察新市区的生活。这种生活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其中有许多东西他是很喜欢的。当然,他的思想不时地回到他那久远的过去,回到那两天游击队的生活,正是那两天的生活终于把他带到了这条长凳上。现在他勿需特意去回想,也不必过度地使用他那非年轻的回忆,当时发生道的一切,直到最细微的情节,还都历历在目,就象昨天的事情一样。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十年的时光,在他那清晰的记忆里,可什么也没有遗忘。所以能够如此,恐怕是因为在那两个昼夜里他所经历的一切,是他一生中最困难的,同时也是最有意义的。
他常常在思考、回忆和评价那些日子所发生的事件,每次他都从不同的角度去考虑。有的东西在他心里引起了一种迟发的不安的情感,甚至是对自己的懊悔;而有的东西对于他这个朴实的人说来,却是值得骄傲的。那毕竟是战争。他后来生活中的仟何东西,都不能与之相比。那时他年轻、健康,对自己行为的意义,没有专门去考虑,他的行为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只能归纳到一个目标上,这就是打死敌人,而使自己避开子弹。
第二章
当时一切都沿着自己的轨道进行着:艰苦、忧虑、饥饿。他们连续五天五夜打退了“围剿”者的进攻,疲乏到了极点,列夫丘克田困极了。但是只要他在松树下一打磕睡,就觉得有人在招唤他。这个声音他感到很熟悉.这时他的困劲儿马上就减弱了,甚至就要完全消失了。但是没有消失。睡意是这样缠人,这样有力地控制了列夫丘克的机体,使他继续处在昏迷和清醒之间的朦胧状态之中,难以振作起来。林中令人不安的现实:灌木林中树枝的喧响、稍远处什么人的谈话、周围从被围的第一天起就从未平息过的不高但也不远的枪声,不时地闯入他那半睡半醒的意识中。但是列夫丘克顽强地哄骗自己,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睡着,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愿醒来。他要睡上两个小时,或者一小时也好。看来他在生活中还是第一次获得这样的权利。现在,除了德国人之外,在这个树林中不论是谁,班长也好、连长也好,甚至是支队长本人也好,都不能剥夺他这个权利。
列夫丘克负伤了。
那是在一个傍晚,在道尔嘎亚·格拉达。“围剿”者们在一天之内,发动了四次进攻,都被击退。他们从沼泽地上拉走了自己被击毙和击伤的人员,多少安静了一些。他就是在这之后不久负伤的。“围剿”音们大概在等待新的命令,可是他们的长官们正在犹豫。这是有原因的。在战争中常有这样的事:指挥官发动四次进攻,未获成功,那么在下达第五次进攻命令之前,就感到有必要认真地考虑考虑了。在军事问题上,列夫丘克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经验,他蹲在自己不深的、盘据着树根的掩体里就猜到,敌人已经伤亡惨重,连队取得了—定的间歇的时间。又等了一会儿,他把自己那挺很沉的“捷克佳略夫”机枪的枪托,撂在胸墙上,从衣袋里掏出来昨天剩下的一块面包。他前面是一块不大的林中旷地,那上面长着灌木、菖蒲,还有一些不深的、多苔的水洼。他一面警惕地观察前面这块空旷地面,一面嚼起面包来。吃了一点东西,他又想起要抽烟。很不凑巧,烟叶抽光了。他倾听一会儿,就招唤邻居。在静悄悄的傍晚的空气中,从邻居的掩体——离他不远、象他的掩体一样,也是在沙土地上挖成的一个很浅的壕沟里,飘过来马合烟的香味。
“基谢尔!把‘烟头’牌扔过来!”
过了一会儿,基谢尔把烟头扔了过来,但是扔的不很成功。一根折断的、夹着一只“烟头”牌的树枝,没有扔到地方。于是列夫丘克就怀着某种谨慎的心理伸手去够,但是没够着。他从掩体里齐腰站起来,又伸手去取。就在这时,他感到好象有个什么东西,在他的肩头上猛的撞了一下,还崩了他一脸针叶和沙子,同时从沼泽地后面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步枪的响声。列夫丘克扔掉这只倒霉的烟头,急忙缩回掩体里。虽然他还没有立刻感到袖子里有一种热呼呼的东西,但是他吃惊地看到,在上衣的肩头上有一个不大的弹孔。
“唉,他妈的!”
真是太倒霉了,不仅受了伤,而且还伤得这么不光采。不管怎么说是受伤了,而目看样子伤得还很重:浓稠的鲜血很快就顺着手指流下来,肩头发烧、疼痛;他缩回掩体,骂了起来,用一块包面包的旧印花布对付着把伤口缠上,咬紧了牙。只是到后来他才逐渐意识到,这次负伤的全部的不愉快的含义。他恨自己的马虎大意,更恨沼泽地后面的那些人。肩头上的伤口越来越痛,他拿起机枪对准柳丛,要狠狠地打上一梭子。他们就是从那里阴险地伺机把他打伤的。枪还没放,他就压低嗓子唉哟了一声,枪托往肩上一搁,献感到钻心地疼痛。列夫丘克立刻就明白,从今以后他不是机枪手了。
这时他躲在掩体里又向基谢尔喊道:“告诉连长。受伤啦,我受伤啦,听见了吗?”
好在已经是黄昏。在长长的炎热的一天过去之后,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沼泽地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雾,远方已经看不太清。德国人一直也没有开始他们第五次的进攻。天黑时,连长米耶维奇来到了长着松树林的小山岗上。
“怎么,负伤啦?”他伸长身子和他并排趴在干枯的针叶上,凝视着烟雾弥漫的沼泽地,从那里吹来火药的气味和傍晚的凉风。
“是的,肩上受伤了。”
“右肩?”
“是呵。”
“好吧,有啥办法呢!”连长说。“快到巴依金那儿去。把机枪交给基谢尔。”
“交给谁?他也算机枪手!”
开始时,列夫丘克认为,在连长的这个命令中,对他来说有一种侮辱性的东西:把这样一挺由他维护的、完好无损的机枪,交给象基谢尔这样连步枪还摆弄不好的乡下佬,这就意味着在其他一切方面,已经把列夫丘克与他同等相看了。但是列夫丘克不愿和他相提并论,因为当机枪手是一种的特殊专业,是挑选优秀的游击队员——以前的红军战士来担任的。当然,现在红军战士已经没有了,机枪确实已经无人可给了,列夫丘克想,随连长的便,让他决定好了,这不关他的事,现在他已经是伤员了。
列夫丘克故意装做无所谓的样子,在邻近一棵松树下面,把机枪交给了基谢尔,自己就空着手慢慢地向着树林深处的小溪走去。那里是这个被围地区的后方,卫生所就设在那里。游击队员们开玩笑,把他们的医生威尔赫维兹和巴依金称为支队的“死神的助手”。这也有些道理。因为,巴依金战前是个牙科医生。而威尔赫维兹的手,大概从来还没有摸过绷带。但是他们找不到更好的医生了,这两个人又管治病,又管包扎,而且有时还截断胳膊或大腿,就象给那位患坏疽病的克里茨基做过的那样。据说还不错。他住在一个村子里,正在恢复,尽管只剩下一条腿。
在小溪附近卫生所的窝棚旁边,已经有好几个伤员坐在那里。轮到列夫丘克的班了。医生摸着黑,用很浓的过氧化氢给他出血的肩膀好歹地消了消毒,用自制的粗麻布绷带紧紧地缠上。
“把手揣在怀里,这样一挎,没什么可怕的。一个星期以后就可以抡大锤了。”
谁都晓得,医生的几句好话有时比吃药更有效。列夫丘克立刻就感到,他的肩膀不疼了,他想,明天天一亮马上就回道尔嘎亚·格拉达,回连队去。现在先睡一觉。在世界上他最希望的就是睡觉,而现在他取得了充分的权利。
在一阵短暂的、模糊不清的惊扰之后,他又在一棵松树下边,在它那些坚硬、多结的树根上打起磕睡来。但是很快又听到近处的脚步声、说话声、树从里车辆的沙沙声和旁边人们的忙乱声。他听出了巴依金的声音,听出了他们的新参谋长,另外还有一个熟人,可是在睡梦中,他没有弄清楚是谁。
“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
当然,这是他们支队的女报务员克拉娃·沙洛欣娜。她那响亮的声音,就是在一公里以外,在几百个人中间,列夫丘克也能听得出来,而现在就在身边,离他只有十步远。睡意立刻就消失了,他醒了过来,但是眼睛还是睁不开,只是在棉袄下面动了动受伤的肩膀,屏住了呼吸。
“怎么不去?怎么不去?我们在这儿给你开一所医院吗?”他们的新参谋长——不久前某连的连长,用大家熟悉的凶狠的男低音喊道,“巴伦金!”
“我在这儿,参谋长同志。”
“送走!马上就送走,和基赫塔夫一块!想法走到雅兹明克,到列斯柯维茨那儿,在五一大队,就能度过困难。”
“我不去!”在黑暗中又传来了克拉娃忧郁无望的反驳声。
“你要明白,沙洛欣娜,”巴依金用温和的口气加入了谈话,“您不能留在这儿呵。您自己不是也说:到日子了吗。”
“到就到呗!”
“他妈的,要把你打死的!”看样子参谋长真的发火了。“我们要突围,要匍匐前进,你明白吗?”
一种不自然的间歇开始了,可以听到克拉娃轻轻的抽泣声。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车夫用鞭子在抽马:“你怎么不死了,下地狱的东西!”根据一切情况判断,后勤要转移了。但是列夫丘克始终还是不愿驱走睡意醒过来,甚至还没睁开眼睛,相反,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在那里倾听。
“巴依金!”参谋长用坚定的声调喊道,“叫她上车,送走。和列夫丘克一块。有什么情况,他可以照顾一下。列夫丘克在哪儿?你不是说在这儿吗!”
“在这儿,方才我还给他包扎来呢。”
“这回让你睡吧!”列夫丘克懊丧地想。但他始终还是一动不动,似乎在指望,他不在也许还能招呼别人。
“列夫丘克!列夫丘克!格里勃耶特,列夫丘克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