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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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就发现,那边在大路上已经有人面向田里站着,正在向他们这边看。格里勃耶特大概出发现了这个情况,他开始用凶狠的耳语撵马。
“滚,该开,滚开,讨厌鬼!……”
但是已经晚了:德国人一定是发现了田地里这匹孤单单的马。不一会儿,又有一个穿着很长的军大衣,手里提着水桶的高个的德国人走到第—个人跟前,他们一边挥动着胳膊,朝他们这边望着,一边说了一些什么。列夫丘克深信。德国人还没有发现他们,只是看见了马。
要是他们突然到地里来抓马呢?
这个念头使列夫丘克不寒而栗,他也开始嘘嘘地来撵他们这匹可怜的马,从夜里到现在它身上还一直未干呢。
列夫丘克从马铃薯地里伸出头来,只一瞬间,就看得清清楚楚;两个德国人正不紧不慢地横穿垅沟,朝他们走来。是朝他们来的,这毫无疑问,他们前进的方向,他看得很准。马一边吃着马铃薯秧,已经离他们有二十来步远了,一会儿可能还会走得更远—点儿。列夫丘克的意识中闪过—个微弱的希望,只有这个才能使他们得救,其他的出路已经没有了。
“德国人在哪儿?”基赫诺夫又惊慌起来。
“小点声!别动!”
“德国人在哪儿?走过来啦?”
“走过来啦!小点声……”
“抓我们来啦?不,他们抓不到我啦!……”
他最后这几句几乎是喊着说出来的,是新的不幸即将发生的预兆,这使列夫丘克感到震惊。他正横穿陇沟急忙向他奔过去,这时一梭子冲锋枪子弹立刻从他那里喷射出来扫射在马铃薯秧上。
列夫丘克失去了克制,一下子就把他的冲锋枪抢了过来。当时由于急躁,他认为他是向德国人开了枪。但是他立刻就看到,在他那向后仰着的头上,绷带被穿破了,被血染红了,鲜血从那儿悄悄地流进松软的土地里。这时他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他跳起来,把冲锋枪扯下来,放到膝盖上,也没瞄准,就嗒嗒嗒朝德国人打了一梭子。开始时德国人在马铃薯地里楞了一会儿,然后就飞快地朝着大路向回奔去。格里勃耶特的步枪在身边也打响了,列夫丘克喊道:“跑!”这时他们就弯转腰朝着树林拼命地往回跑。
“唉,你这个傻瓜!唉,你这个笨蛋!”列夫丘克边跑边骂道,他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实际上,这就是背叛。他谁也不考虑,只关心他自己,只关心他自己的毫无意义的死……列夫丘克很快就追上了克拉娃,她也正在向着树林里奔跑。在奔跑的路上,他们还不时地回过头去往卡车那边看。德国人已经跑到那里,并从那里打来了几枪,子弹吱吱地响着从他们头顶上飞过。但是从大路到林边毕竟不算太近。不久列夫丘克又恢复了以前的信心,觉得他们是逃出来了。灌木林就在眼前,跑进灌木林,远方射来的子弹就不可怕了。
在跑进树林之前,列夫丘克回头看了看,卡车旁边有几个德国人正从后面看他们。大概是认为已经打不着了,所以也没再对他们进行射击。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他们那匹马,颈上带着套包,摇动着尾巴象孤儿似的站在马铃薯地里。基赫诺夫从这里已经看不见了。
“蠢货!”列夫丘克还是平静不下来,“跟他遭了多少罪,可是他……”
他们—个跟着一个钻进灌木林里,并且连走带跑地又走了好久,想尽量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远一点。这里树林并不密,有幼桦和稀疏的小松树,遇到密的地方,列夫丘克就从旁边统过来。本来他们还可以跑得更快一些,但是克拉娃跟不上,他们怕她落后,步子就放慢了一些。这位姑娘尽量地追赶他们,为了不致摔倒,她用手抓住树干或树枝。克拉娃感觉很不好受,这一点列夫丘克也发现了,但是这里不能停留,要尽可能地走得远一些,列夫丘克顽强地向前面奔跑。
又过了—段时间,他们从矮林中走出来,来到一片开阔的河湾的草地上,这里草很高,里面还长看稀疏的柳丛。为了喘口气,等一等克拉娃,列夫丘久在草地的边上停了一下。看样子,德国人并没有追他们,但是他的五脏六腑好象都抖成了一团,他想,这次只是出于奇迹他们才逃避了死亡。这一切都是出于基赫诺夫。当然他有充分的权利自杀,但是他这种行为几乎没把其他的人也给毁掉。为了不致在什么地方再撞上德国人,列夫丘克凝神地注视着草地上的灌木丛,不知为什么,好象和自己的心境很不协调似的,他突然想道:也许是空降队员救了他们?事实上,如果他不放枪,不把德国人吓跑,那么他们当然就会走到跟前,就一定会在马铃薯地里发现他们。一场不大的武装冲突就不可避免。在这场冲突中谁更走运一些还不清楚,很可能大家都倒在那里。
你看,居然还有这样一个笨蛋!
的确,看起来似乎是空降队员救了他们。他自己得到了解脱,这是毫无疑问的。仅为这一点就应该感谢他,不然,他们没有马,又带着伤员怎么能跑掉呢?在战争中他认识到的东西太多了,认为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再使他感到惊奇。可是结果还是有令他吃惊的事。可能战争就是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偶然性,大概就是一辈子你也不能把它那些离奇古怪的事情都弄清楚。
就说克拉娃吧。
女报务员神色痛苦,脸上呈现着褐色的斑点。她追上了他们,疲倦地跪到了草地上。
“哎哟,我不行了,我跑不动了……”
“又来了,”列夫丘克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么怎么办?我们总共只跑出来一公里……”
“已经有两公里了,”格里勃耶特纠正说。
“两公里又能怎样!对他们来说,这只需要二分钟就够了,没看见卡车吗?”
大家都沉默起来,谁也没有反驳他。克拉娃还是原来那个姿势,疲倦地用两只手撑着地,不停地喘着粗气,看样子她好象就要放声大哭了。他们两个在她身旁站着也不知该怎办好。格里勃耶特皱着眉头,从自己的棉帽下面望着她。在他的心里某种关切的情感正在消失,这种情感也许是对她的怜悯,也或许是对她所发生的一切的责备。列夫丘克简直要对她发火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这里是不能停留的,这不是地方,德国人很容易就追上他们。
“好吧,站起来。过了草地,有—片小松林,我们到那儿再休息。”
克拉娃屏住气,使了很大的劲儿,站了起来。
他们慢慢他、时走时停地走完了草地,又过了一条生满菖蒲的小河,这是格里勃耶特扶着她过的。他们爬上一个长着稀疏的小松树的山岗,这时克拉娃又累得倒在干燥的石南丛上。两个男人也站住了。列夫丘克热了,把他那顶已被汗水湿透的鸭舌帽从头上摘下来。太阳从空中暖人地照射着。看样子,这是个无风的热天。他们得熬过这一天,可是在他们这种情况下,度过这一天就赶上过一辈子子。特别是跟她这样的伙伴在一起。
“事情不妙呵!”列夫丘克说道,全神贯注地看了看格里勃耶特。格里勃耶特穿着按德国样子做的有很多兜和扣的窄肩制服,艰难地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站立着。“哪怕什么地方有个妇女,或者家属营什么的也好。可是真倒霉……”
“我们原来有车,也有马。可是叫我们这些糊涂虫轻易地失掉了。这样吧,你去找个村子,或许附近什么地方就有,没有德国人的。”
格里勃耶特没有拖延时间,他关切地看了克拉娃一眼,就悄悄地走下了山岗。
“别耽搁,听见没有?”列夫丘克从他后边喊道。
克拉娃在草地上安静了下来。列夫丘克向四周看了看。松林后面是一片荒地,荒地后旧又是连绵的树林,在这附近,任何地方都看不出任何伤村庄的迹象。在这静悄悄的早上,鸟儿无忧无虑地在枝头嘻戏。既没有枪声,也听不到人语。列夫丘克一面观察着松林。一面沿着小山岗绕了个半圆形,他听了一下,那里好象没有人。这时他又回到克拉娃身边。他在姑娘的身旁坐下来,始终还在注意倾听着林中的各种声响。他想格里勃耶特大概不会很快就回来,于是就把鞋脱掉,把弄湿了的包脚布散扔在草地上。
克拉娃侧身躺首,她那两只饱含着忧虑的大眼睛望着松林。
“我给你们添了麻烦,原谅我吧,列夫丘克。”
“原谅什么。战后再算吧。”
“唤,怎能活到战争结束呢!我活不到了!”
“应该活到。他没有活到,你应该活到,应当努力。”
“难道我没努力吗……”
她突然哭了起来,哭得那么低沉而伤心。他坐在她身旁,沉默着,伸出两只发红的磨出了老茧的脚掌在晒太阳。他没有安慰她,因为他不会安慰人,而且他认为,她落到这个地步,是怪她自已不好。
第六章
克拉娃低声抽泣着哭了好久。列夫丘克终于忍耐不住了。
“不要紧,”他说道,口气变得缓和了一些,“会有办法的,你稍稍忍耐一下。”
“噢,我是竭力忍着呢,可是……你瞧……”
“主要的是,得找一个村子。可是—个也没有,周围都给烧毁了。”
“要是没有烧毁,那里就一定有德国人,”克拉娃带着痛若的忧郁心情说道。看得出来。—路上她老是想着这件事。
“当然有德国人,”列夫丘克扫兴地同意说。
他竭力地抑制着自己,从表面上看,他对她好象是无所谓,可是内心里却已经怒不可遏,因为他没有料到事情会变得这样。昨天,在道尔嘎亚·格拉达时。萦绕在他脑际的思想只是敌人的进攻击退了没有?如果还没有,那么应该从哪里突围,怎样突围,哪里能脱险?可是真倒霉,突然负了伤,一切就都给改变了,给他带来了新的任务——运送基赫诺夫和这位克拉娃,要是现在她突然要分娩,那可怎么办?他其至开始担心起来,生怕这样的事儿马上就会发生,他不时地用斜眼瞧着她。克拉嗄躺了一会,大概是已经松了口气,就在棉袄上坐了起来,还是用两只手拄着地。她那双定做的靴子和被草磨破的白袜子都湿了,裙子的下边也湿了,列夫丘克说:
“把靴子脱掉,让它干一干。”
“算啦……”
“脱下来,脱下来!”他想,象她现在这种情况,自己不好脱,于是就站了起来,“好吧,我帮你脱!”
他用左手从她脚上脱掉一只,随后又脱掉另一只。忸怩不安的心情马上就过去了,克拉娃感到舒服了一点,她抬起头来,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他。
“你的肩膀怎样?也许得包扎一下吧?”
“没有什么,用不着。”
对于肩上的伤口,他已经忍受惯了。可是他老是感到很后悔,觉得不去卫生所留在连里就好了。可以和大家一起突围冲出去,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些麻烦了。
“这个基赫诺夫也真是,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看,”他在离克拉娃不远的草地上坐下来说道。
“惊慌了。可是也许……”
“是惊慌了,这是事实。可是,要是他不惊慌,我们怎么办呢?”
“也许,他是为了我们?”克拉娃说道。
“谁知道呢?难道现在能看清楚吗?人心隔肚皮呀。”
“你知道吗,好人老远就看得出来。”
“算了吧!你以为那些坏人不会伪装,不会装好人吗?就说那个坏蛋吧!他装得多么讨人喜欢……”
“你说的是谁?”
“还是说的那个呗。”
“现在提他干什么!”克拉娃沉默了—会儿说道,“事后我们都很聪明。”
“正是这样,事后既聪明又严厉。可是当初是多么慈善。你正凝神地竖起耳朵听,可他却突然在你背后一刀。”
“普拉东诺夫当时就说:可疑。可是没有证据呀。”
“你过等证据?这回可等吧。”
他们沉默了片刻。列夫丘克用一只胳膊肘支著地侧身仰着脸,嘴里嚼着—棵小草棍,环视着松林。克拉娃好象在心里克服掉了一种什么东西,小声地开始说:
“当然,关于普拉东诺夫,我们现在可以有不同的议论。可以谴责他,可是当时他的处境又怎样呢?我还记得,他曾对我说过;有点可疑,但是怎么样清楚呢?要想弄清就得时间。”
“应该把两个人都干掉,”列夫丘克不假思索地决定说,“有什么好说的?既然可疑,那就把两个都干掉。这样就没有怀疑了。譬如,在基斯良柯夫那里,有一次从村里跑来—个人,要求加入游击队,可是他的兄弟是个警察。怎么办呢?正象人们常说的,老太婆的针,双关话:可能是好人,也可能是奸细,于是就把他干掉了。一切都很好。开始时良心有些不安,可是慢慢也就好了。由于这样做了,才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不,不能这样,”克拉娃悄悄地说。“在这次战争中你们都变得凶狠啦。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不好。普拉东诺夫就不这样。他是讲人道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我和他才处得那么好。他能设身处地地理解人。”
“说得正对,一点不错!”列夫丘克坐起来,紧接着说道,“好一个人道的!由于他的人道你今天的处境才这么难,而且我们也……”
“那又怎么样,也许将要很糟糕。但是不管怎样,他是个好人。主要的是善良,而善不能变成恶。”
“你说什么?”列夫丘克吃惊地跳起来,挖苦地说。“善不能变成恶?譬如说,我善良起来了,我很快就把你打发到哪个村子去。打发到我第—个碰到的衬子去,你不是希望快点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吗,是这样吧?现在我就把你安置起来。可是第二天德国人就把你抓去了。不,不,我不善良,我折磨你,拖着你,你诅咒我,对不对?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把你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象个人那样生孩子,并且有人照顾你。”
他象连珠炮一样—口气说了这么多,大概是太激动了,但是她沉默着,没有回答。可是列夫丘克既不需要她的同意,也不需要她的反驳,他相信自己的正确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