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吐大荒-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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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那一年,徐悲鸿二十六岁。徐悲鸿的素描和文史考试都取得了好成绩。而在此之前,徐悲鸿曾在巴黎朱丽安画院学了一段时间素描。
一九二○年九月二十四日,中国驻法国总领事赵颂南曾发函给高等美术学院,以国家的名义,证实学生的身份。这份文件等于是当时中国驻外机构给徐悲鸿的担保:院长先生:我很荣幸向您推荐中国学生徐悲鸿,现住在巴黎少姆哈路9号(音译),他刚向我表达了在您学校注册的愿望。另外,我证明他出生在中国江苏省宜兴。非常感谢您为这个学生提供的方便。我请求您接受我非常崇高的致意。
摄制组翻译朱明宇告诉我,有一张照片中的留着胡髭、面色严峻的学者,就是徐悲鸿的导师弗拉孟教授。弗拉孟教授的一封信,发于一九二○年十一月十四日:校长先生:我很荣幸地请求您,将徐悲鸿先生注册在我画室的学生名单中,请您接受我诚挚的感谢。弗拉孟教授的另一封信,则是代表校方的接受函,类似于我们现在的录取通知书。这封信写的是:徐悲鸿先生,我荣幸地接受你为我的学生。
和徐悲鸿当年入学的时候一样,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延续的,还是导师制。学生选择导师,导师也选择学生。选什么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导师,徐悲鸿非常明确,第一是最好的,第二是写实的。他觉得,中国画之所以让他不满意,因为它被关在书斋,不关心现实,这和他内心的叛逆和在北大所受的熏陶,完全不合。
在诸多导师中,徐悲鸿之所以看中了弗拉孟教授,是觉得他的历史画与主题肖像画创作,是现实主义传统的精华,气势宏大、流畅自然。而弗拉孟也喜欢徐悲鸿,他看到徐悲鸿不只是一个学生,而且是一个成熟的中国艺术家。
徐悲鸿具有中国绘画基础,理解西方绘画技法的角度与众不同,他对西方透视学、解剖学以及色彩学、光学原理的把握,很快高出于其他同学。他练习素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从人体结构的变化关系,到物体的明暗层次,从质感、体积感到色彩感,深受弗拉孟教授的称赞,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
徐悲鸿上过课的教室还在吗?
薇诺妮卡女士在前面引路,陪我们穿过一个院子,院子三面是相互连着的一幢楼房,而楼下草坪正面有一扇紧闭的大门。这扇门以前是朝着街面开的,而今已经封死了。我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登上侧楼的二楼。满墙刷满各色颜料,可能是学生涂鸦之作。通道尽头的一间宽大画室,就是徐悲鸿学画的教室。
阳光从天窗洒落。基本保存原样的画室,充满着油彩的气息与艺术的氛围。徐悲鸿是个勇于寻找机遇的人,他百折不挠地努力,终于站在这间画室里。而那时这所学校没有其他的中国人。说徐悲鸿是凤毛麟角,几乎代表着一个中国,在当时西方人眼中其实并不夸张。在他之前,确实没有哪一个中国人到这里来过。
巴黎国立美术学院离卢浮宫不远。从学院门前的波拿巴巷走向塞纳河畔,在法兰西学院前走上艺术桥,桥的斜对面就是卢浮宫。艺术桥的桥面木板没有变,塞纳河水依然静静流淌,今天卢浮宫仍是法国人最自豪的艺术圣殿。不同的是,中国游客的面孔似乎很普通。中国留学生和艺术家的出现,也已司空见惯。
而徐悲鸿在卢浮宫的感受,却是震撼性的。那是少年徐悲鸿投射无数梦想的地方。他时常一待就是一天。冯法祀曾听徐悲鸿亲口说他的求学临摩:“他有的时候,一个面包拿到卢浮宫就是一天。一天吃一个面包怎么行呢,他也就是因为这种冷热饥寒,不协调吧,造成了他的胃病。他在画上就写到:我画这个模特儿,在我这个病很痛,很难支持的时候画的,人家看我这个画,不知道我的胃疼到这种程度。”
徐悲鸿有备而来,他不是一个盲目的小青年,而是一个理智的中国画家。他时常思考着“大道”,那就是一个民族的使命和一个画家的责任。徐悲鸿与当年留学法国的中国青年一样,抱定明确的目的。积贫积弱的中国,使他们过于早熟,充满革命激情。他们在不同方向、不同领域,寻找他们自认为的真理。
绿树成荫的拉雪兹神父公墓,坐落在巴黎市区一条街道旁。早就听说,西方人对于死亡的理解与我们不同,墓地常常紧挨生活区,死者与生者和睦相处。走进公墓,如同走进一个雕塑世界。伟大的作家雨果、作曲家肖邦、画家德拉克洛瓦等辉煌的名字,与各式各样雕塑相伴。飞翔天使与优雅少女,还有盛开的花木等,展示着生命气息。
在这个西方的“人生后花园”,我们找到了巴黎公社社员墓。与其他巴洛克风格或罗马风格的墓园相比,这里显得很简洁,但简洁中表达着无言的庄重。只有一块很不起眼的墓碑,沉默地护卫着为社会正义而流血的先辈。
八十多年前,徐悲鸿曾在这里写生。如今斯人已去,现场依旧。阳光洒满草地,微风吹拂树枝,偶尔有游人走过,但闻声声鸟鸣,给人一种幽远的怀念。
周恩来夫人邓颖超生前说:“周恩来和徐悲鸿在巴黎就相识了。”也就在这块墓碑前,年轻的徐悲鸿邂逅了同样年轻的周恩来。
中央文献研究室研究员廖心文是《周恩来传》的主笔,她说:“当时周恩来到巴黎公社社员墙前凭吊死难烈士,遇到了正在这里写生作画的徐悲鸿。两个人相见以后,可能因为两个人都是江苏人,而都有美术爱好,也是自己的追求,所以觉得特别地亲切。他们在巴黎产生的这种感情呢,延续到解放以后。”
这也许是一幅让无数中国人怦然心动的画面。两个同样怀揣理想和抱负的中国青年,在这里殊途同归,日后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周恩来与徐悲鸿的一个共同话题,就是步入巅峰的欧洲绘画与雕塑。
在天津的周恩来邓颖超纪念馆,保存着周恩来留法期间给亲友寄回的卡片,印证了周恩来对徐悲鸿取法西方写实传统的共鸣。一张贺年片是米勒油画《拾麦穗》,一张明信片是罗丹雕像《大卫》,周恩来在背面用钢笔写道:“这是有名的罗丹雕刻,不用我介绍了,此像陈列在卢森堡美术院中。”另一张明信片是英国油画肖像。“这是一张英国名画片,画册藏在巴黎鲁沪(卢浮宫)博物院,英国美术天才不算多,所以英国的好作品很少,不过近年来也渐渐发达,他们爱画儿童的像,这张画可以说很传神了。”
周恩来在巴黎住过的公寓,虽然房子已经面目全非,但法国政府仍在临街的墙上挂了一块刻有周恩来像的铜牌,以示纪念。就在这条街的斜对面,就是徐悲鸿在巴黎住过的公寓,我们按照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提供的法文地址,也找到了门牌号码,楼的外观还是当年模样,里面却已经很现代化了,是一个非常讲究的旅店。
徐悲鸿总是这么幸运,尽管他在法国的日子依然没能摆脱贫困,可是他的身边总是巨星闪耀,使他能够沐浴在思想的阳光下。
一九二○年冬,徐悲鸿认识了他的艺术道路上又一个引路人,他就是当时法国画坛的泰斗、公认的画坛领袖达仰·布佛莱。
那是一次文化名人茶会,受著名雕刻家唐泼特的邀请,徐悲鸿也前往参加。知道这位中国留学生才华的唐泼特,把徐悲鸿引见给与会的达仰·布佛莱。应达仰的热情邀请,徐悲鸿来到他的画室,看到大量的素描、速写和油画,体会达仰艺术语言的魅力。二十五岁的徐悲鸿从六十七岁的达仰那里,读到了天才画家的执著。
在徐悲鸿看来,欧洲绘画传统是一个独特的艺术体系,与中国绘画风格迥异,同样是人类优秀文化遗产。而达仰继承文艺复兴精华,引导他借鉴吸收,是他求之不得的。中国并不缺乏写意和抽象的元素,缺乏的正是写实训练。
徐悲鸿惊奇地发现,达仰已经是画坛大家,每天一大早,还是到画室作画,直到天黑才离开,即使是星期天也不例外。人们都知道,徐悲鸿画马名扬天下,而达仰也是画马的高手。巴黎大学教授彭昌明出生在巴黎,是中国台湾移民画家的第二代,她的研究方向是美术史,曾将达仰·布佛莱作为研究对象。她给我看了一张达仰油画复印件。画面是一个人带着马喝水。
她说:“马的题材,徐悲鸿是非常喜欢的,常常在他的画里,看到对马的兴趣。徐悲鸿的老师达仰先生画马画得也很好。我想从这些马的比较,可以看出,徐悲鸿先生当时来巴黎的时候,希望了解的是整个西方的艺术传统,从最古老的希腊一直到十九世纪的欧洲。他想把非常丰富的西方传统,系统地带回中国去。”
我们来到巴黎大学大会堂,看到达仰的画作,造型逼真,气势恢宏。徐悲鸿与达仰相识的那一年,达仰的画作在世界博览会上卖到10万美元,是当年参展画家的最高价,被人们誉为“法国当代最著名的画家”。只要有达仰的画,徐悲鸿都会去看,仔细品味大师的创造力。当时巴黎不少重要建筑,都以请到达仰作画为荣。
在法国巴黎大学给我们当向导的,就是在此任教的彭昌明。她帮我们与校方联系,把大会堂的门打开。她说:“巴黎大学是十九世纪盖的,整个建筑是十九世纪下半期的风格。当时要求法国最重要的艺术家画壁画,达仰在世界博览会,巴黎大博览会,一九○○年的时候得了大奖,是非常著名的艺术家,因此也受到了邀请。”
如果说,徐悲鸿出国之前对西方绘画有所了解,但真正踏入欧洲,是从他的导师弗拉孟,以及达仰等好几位前辈大师的身上,领悟到西方绘画的精髓。二十世纪初的法国,只是描写宗教圣经故事的古典主义,已经让位于关注人生的现实主义,创作主体完成了由神向人的大转变。徐悲鸿追溯着欧洲文艺复兴的绘画传统。
文艺复兴后西方绘画界派别林立,优秀的写实传统已经登峰造极,到二十世纪初叶,西方造型艺术进入现代派“春秋战国”:野兽派、立体派、未来派、达达主义、超现实派、表现派、抽象派等等,新潮喷涌,目不暇接。喜新厌旧固然推动着艺术的创新,但徐悲鸿也看到,许多西方现代派大师曾有过写实的扎实基础。
中国绘画需要从西方“拿来”些什么?
徐悲鸿想的不只是个人的爱好,而是民族文化的更新。他何尝不知,由日益成熟的写实传统向写意抽象转化,将现代派推向极致,在西方蔚为大观,因为写实在西方已经走过漫长的历程。而他觉得,中国绘画改革则相反,急需汲取西方绘画的写实精华,尤其是引入西方绘画的科学理论与训练方法,因为中国需要补上这一课。
中央美院人文学院副院长赵力,是一位年轻的美术史学者,他曾仔细寻找上个世纪初赴法国学美术的中国学生踪迹,完成了相关的研究课题。他说:“作为一个学生,去选择创作的一种方向的时候,徐悲鸿先生是非常有定力的。所谓的定力,就是说他有自己的主张和观点,而不是随波逐流。徐先生选择的是法国的写实主义,他认为这种写实主义是一个艺术传统,或者是欧洲的古典主义传统的一个基本点。”
刻苦求学的徐悲鸿,痴迷的程度,当时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是出了名的。他的画进步很快,老师们不再吝惜赞扬,同学们也对这个黑头发的学生不再看轻,大家都知道,中国人徐悲鸿取得成绩并不奇怪,因为他太刻苦了,没人比得了。
《美术研究》主编邵大箴告诉我:“徐悲鸿先生他为什么当时学习写实主义的艺术,非常尊重达仰,而且要把现实主义的艺术引进到中国来,这就是他有个基本的、历史的、文化的思考,认为现实主义艺术是永恒的,这一点在他所有的文章里都反复强调。第二个他坚定的信念,就是中国需要写实主义或现实主义的艺术。”
一九二一年夏,中国的国内政局动荡,留学生的学费中断了。徐悲鸿很难维持在巴黎的生活,加上他的肠胃病时好时坏,处于贫病交加的困境。他不愿意半途而废,再难也要坚持学下去。此时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的德国通货膨胀,马克贬值,徐悲鸿所剩的一些法郎在德国可增值数倍。于是,他和蒋碧微来到了柏林。
柏林向徐悲鸿打开了又一个天地。他亲眼看到伦勃朗、门采尔、绥干第尼的绘画和脱鲁倍斯柯依的雕塑,他向柏林美术学院院长康普等德国前辈画家求教。在柏林近两年,他每天作画达十小时以上,到博物馆临摹从早到晚。他住的是柏林“唐人街”,德语叫做“堪得斯塔德”,一般中国人称它康德大街。
徐悲鸿每天走过这条飘散着中餐香味的街道,熟悉的气息勾起乡思,让他想到万里之外的故土。逢年过节,民间舞狮子,而父亲徐达章也会画狮子,可惜他终老乡间,只能凭借想像。也许徐达章没见过狮子的遗憾,徐悲鸿并没忘记,他在柏林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动物园。狮子形象在他的速写本上占的页数很多。他观察狮子的站、卧、走、跃的姿态,把狮子的结构一丝不苟地画下来。到了吃饭时间也舍不得离开,忍着饥饿和阵阵肠胃痛,去捕捉着狮子吞食的动作特点,手中的画笔不停地画着。
徐悲鸿画的狮子达到惟妙惟肖的境界,逼真传神。他凭着记忆能将一头雄壮的狮子画得活龙活现,绝非偶然,他渴望他的祖国像一只真正的雄狮,如同拿破仑所预言的那样,有一天早上会醒来,向世界发出觉醒的吼声。
六 欢乐与痛苦
徐悲鸿在欧洲求学既是富有的,又是寒碜的。富有的,是巴黎强烈的艺术氛围。寒碜的,是徐悲鸿和同行的蒋碧微囊中羞涩。徐悲鸿由素描班升入油画班,购买油画工具和颜料要花钱,只得从捉襟见肘的生活费用中挤,有时连吃饭的钱都付不起。徐悲鸿帮百货公司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