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琐话-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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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暄琐话》
序(吕冀平)
中行先生是我敬仰的前辈。交往三十年,每相聚,上天下地;无所不谈,自以为相知不可谓泛泛。然而直到读了《负暄琐话》之后,我才仿佛看到了他的更深的一面。他博极群书,中土之外兼及西方,尤其在哲学方面,青年时期曾下大力气做过深入的探索;他兴趣广泛,举凡金石书画、文物骨董等等,都有过非同一般的钻研;他身历几个时代,备尝生途的艰辛。因此听他评说世事,谈论古今,臧否人物,总是使我开眼界,受启迪,深深地叹服。不过,由于他出语冷峻,难得流露感情,我又一直觉得他只是在客观地,甚至是漠然地剖析这个大千世界,而从不为这个世界所动。他似乎是一个超然的观察家,一个宁静的学者。三十多年当中,他除了与工作(严格说来这工作并非他真正的专业)相联系的著述之外,没有写过他应该写的东西。我常常想,这可能就同他的“漠然”有关吧?现在,《琐话》纠正了我这个想法。记得刘知几说过,知人论世要具备三个条件:才,学,识。这可以算是至理名言。其实不光是搞史,做任何学问都不能缺少这些条件。但是《琐话》的出现使我感到还应该再加上一个,那就是“情”——对人间的爱和对真善美的追求。情是一种动力。没有这种动力,即使是卓荦超群之士,他的才、学、识也将蒙上灰尘。看来中行先生并未忘情,他被这动力推着,在古稀之年还孜孜矻矻手不停书,面对人间说他真正想说的话。
《琐话》六十馀则,以谈人物为主。人物中有赫赫的学界名流,也有虽非名流却颇可一述的奇士。相同的是,他们全都可入现代的《世说新语》。通篇思想之淳厚,文字之精美,不需要我来赞一辞。这里只想说一点,就是作者对他所谈的人和事倾注了那么深沉的感情,而表现出来的却又是那样的冲淡隽永。我们常常能够从这冲淡隽永中咀嚼出一种苦味,连不时出现的幽默里也有这种苦味。这苦味大概是对那些已成广陵散的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的感伤,也是对未来的人、未来的事虔诚而殷切的期待。中行先生说他的《琐话》是当作诗和史来写的,这种苦味也许就是最好的说明。
三十多年来,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单颜色的,而且是剑拔弩张的文章实在太多了。近几年大有好转,但是平心而论,朴实清淡,能够让人静下心来咀嚼,并从中获得价值观念上的教益和艺术欣赏上的享受的文章,毕竟还嫌太少。我们相信,《琐话》将会使读者得到这两方面的满足。
承中行先生惠寄原稿,使我有幸先睹为快。先生并嘱为序,我不揣谫陋,谨述感受如上。
1985年8月10日
一 小引
年轻时候读《论语》,看到《子罕》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话,就想起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人不能两次走入同一河流”的名言。那所得的是知识,因为自己年富力强,所以感伤之情还没有机缘闯进来。转眼半个世纪过去了,有时想到“逝者如斯”的意思,知识已成为老生常谈,无可吟味,旋转在心里的常是伤逝之情。华年远去,一事无成,真不免有烟消火灭的怅惘。
可惜的是并没有消灭净尽,还留有记忆。所谓记忆都是零零星星的,既不齐备,又不清晰,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影子中有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可念之情,总起来成为曾见于昔日的“境”。老了,有时也想到三不朽。可是惭愧,立德,谈何容易;立功,已无投笔从戎的勇气;立言,没有什么值得藏之名山的精思妙意。或者损之又损,随波逐流?可惜连挤满年轻人的园林街市也无力去凑热闹。那么,还食息于人间,怎么消磨长日?左思右想,似乎可做的只有早春晚秋,坐在向阳的篱下,同也坐在篱下的老朽们,或年不老而愿意听听旧事的人们,谈谈记忆中的一些影子。
影子的内涵很杂,数量不少,这里抄存的是与上面所说之“境”有关的一点点。选这一点点,是考虑到两方面的条件。一是可感,就是昔日曾经使我感动或至少是感兴趣,今天想到仍然有些怀念的。二是可传,就是让来者知道并不是毫无意义的。逝者如斯,长生、驻景都是幻想,永垂不朽只能存于来者的感知里。遗憾的是存于来者感知里的数量太少了,尤其是不曾腾达之士。《史记·伯夷列传》末尾有这样的话:“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由太史公到现在,又两千年过去了,“名堙灭而不称”的真是不可数计了。我,笔拙言轻,但希望是奢的,就是很愿意由于篱下的闲谈,有点点的人和事还能存于有些人的感知里。
这样,当作玩笑话说,我这些琐话,虽然是名副其实的琐屑,就主观愿望说却是当作诗和史写的。自然,就读者诸君说就未必是这样,因为时间空间都隔得远,他们会感到,作为诗,味道太薄,作为史,分量太轻。那么,古人云:“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设想有的人有时也许一人枯坐萧斋,求博弈不得,那就以此代替博弈,或者不是毫无用处的吧。
一九八四年四月
二 章太炎
提起章太炎先生,我总是先想到他的怪,而不是先想到他的学问。多种怪之中,最突出的是“自知”与“他知”的迥然不同。这种情况也是古已有之,比如明朝的徐文长,提起青藤山人的画,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爱,可是他自己评论,却是字(书法)第一,诗第二,画第三。这就难免使人生疑。章太炎先生就更甚,说自己最高的是医道,这不只使人生疑,简直使人发笑了。
发笑也许应该算失礼,因为太炎先生生于清同治八年(1869),按行辈是我的“老”老师的老师。老师前面加“老”,需要略加说明:简单说是还有年轻一代,譬如马幼渔、钱玄同、吴检斋等先生都是太炎先生的学生,我上学听讲的时候他们都已五十开外,而也在讲课的俞平伯、魏建功、朱光潜等先生则不过三十多岁。“老”老师之师,我不能及门是自然的,不必说有什么遗憾。不过对于他的为人,我还是有所知的,这都是由文字中来。这文字,有不少是他自己写的,就是收在《章氏丛书》中的那些;也有不少是别人写的,其赫赫者如鲁迅先生所记,琐细者如新闻记者所写。总的印象是:学问方面,深,奇;为人方面,正,强(读绛)。学问精深,为人有正气,这是大醇。治学好奇,少数地方有意钻牛角尖,如著文好用奇僻字,回避甲骨文之类;脾气强,有时近于迂,搞政治有时就难免轻信:这是小疵。
一眚难掩大德,舍末逐本,对于太炎先生,我当然是很钦佩的。上天不负苦心人,是一九三二年吧,他来北京,曾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讲《广论语骈枝》(清刘台拱曾著《论语骈枝》),不记得为什么,我没有去听。据说那是过于专门的,有如阳春白雪,和者自然不能多。幸而终于要唱一次下里巴人,公开讲演。地点是北河沿北京大学第三院风雨操场,就是“五四”时期囚禁学生的那个地方。我去听,因为是讲世事,谈己见,可以容几百人的会场,坐满了,不能捷足先登的只好站在窗外。老人满头白发,穿绸长衫,由弟子马幼渔、钱玄同、吴检斋等五六个人围绕着登上讲台。太炎先生个子不高,双目有神,向下望一望就讲起来。满口浙江馀杭的家乡话,估计大多数人听不懂,由刘半农任翻译;常引经据典,由钱玄同用粉笔写在背后的黑板上。说话不改老脾气,诙谐而兼怒骂。现在只记得最后一句是:“也应该注意防范,不要赶走了秦桧,迎来石敬瑭啊!”其时是“九一八”以后不久,大局步步退让的时候。话虽然以诙谐出之,意思却是沉痛的,所以听者都带着愤慨的心情目送老人走出去。
此后没有几年,太炎先生逝世了(1936)。他没有看见“七七”事变,更没有看见强敌的失败,应该说是怀着愤激和忧虑离开人间了。转眼将近半个世纪过去,有一天我去魏建功先生书房,看见书桌对面挂一张字条,笔画苍劲,笔笔入纸,功力之深近于宋朝李西台(建中),只是倔强而不流利。看下款,章炳麟,原来是太炎先生所写,真可谓字如其人了。不久,不幸魏先生也因为小病想根除,手术后恶化,突然作古,我再看太炎先生手迹的机缘也不再有了。
三 黄晦闻
一九三五年初,我还没离开北京大学的时候,忽然听说黄晦闻先生去世了,依旧法算才六十四岁,超过花甲一点点。当时觉得很遗憾,原因是他看来一直很康强,身体魁梧,精神充沛,忽而作古,难免有老成容易凋谢的悲伤。还有个较小的原因,黄先生在学校以善书名,本系同学差不多都求他写点什么,作为纪念。他态度严正,对学生却和气,总是有求必应。本来早想也求他写点什么,因为觉得早点晚点没关系,还没说,不想这一拖延就错过机会,所谓“交臂失之”了。
黄先生名节,字晦闻,是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的老教授。他早年在南方活动,有不少可传的事迹,如与章太炎等创立国学保存会,印反清或发扬民族正气的罕见著作,参加南社,用诗歌鼓吹革命,与孙中山先生合作,任广东省教育厅长,等等。他旧学很精,在北京大学任课,主要讲诗,编有多种讲义,如《诗旨纂辞》《变雅》《汉魏乐府风笺》《曹子建诗注》《阮步兵诗注》《谢康乐诗注》等,都可以算是名山之作。诗写得很好,时时寓有感时伤世之痛,所以张尔田(孟劬)把他比作元遗山和顾亭林。
黄先生的课,我听过两年,先是讲顾亭林诗,后是讲《诗经》。他虽然比较年高,却总是站得笔直地讲。讲顾亭林诗是刚刚“九一八”之后,他常常是讲完字面意思之后,用一些话阐明顾亭林的感愤和用心,也就是亡国之痛和忧民之心。清楚记得的是讲《海上》四首七律的第二首,其中第二联“名王白马江东去,故国降幡海上来”,他一面念一面慨叹,仿佛要陪着顾亭林也痛哭流涕。我们自然都领会,他口中是说明朝,心中是想现在,所以都为他的悲愤而深深感动。这中间还出现一次小误会,是有一次,上课不久,黄先生正说得很感慨的时候,有个同学站起来,走出去了。黄先生立刻停住,不说话了。同学们都望着他,他面色沉郁,像是想什么。沉默了一会,他说,同学会这样,使他很痛心。接着问同学:“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讲顾亭林诗吗?”没人答话。他接着说,是看到国家危在旦夕,借讲顾亭林,激发同学们的忧国忧民之心,“不想竟有人不理解!”他大概还想往下说,一个同学站起来说:“黄先生,您误会了。那个同学是患痢疾,本来应该休息,因为不愿意耽误您的课,挣扎着来了。”说到这里,黄先生像是很感伤,我亲眼看见他眼有些湿润,点点头,又讲下去。
就这样,他满怀悲愤,没看到卢沟桥事变之后的情况,也没看到敌人投降,下世了。听说家里人不少,多不能自立,于是卖遗物。据马叙伦先生说,单是存砚有二十六方,都卖了。其他东西可想而知。记得是三十年代末,旧历正月厂甸的文物摊上,有人看到黄先生的图章两方,一方是“蒹葭楼”,另一方是什么文字忘记了,索价五元,他没买。我觉得可惜,但没有碰到,也只能任之了。有时翻翻书橱中的旧物,几本讲义还在;又国学保存会刊行的《国粹丛书》数种,看第一种,戴东原(震)著的《原善》上下两卷,出版时间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其时黄先生才三十四岁。这些书都与黄先生有关,只是上面没有他的手迹,虽然慰情聊胜无,总不免有些遗憾。
是四十年代后期,有个朋友张君处理存书,说有一种,是北京大学老教授的藏书,问我要不要。我问是哪位先生的,他说是黄晦闻的。我非常高兴,赶紧取来。是覆南宋汤汉注本《陶靖节先生诗集》,四卷,线装二册,刻印很精。翻开看,封内衬页上居然有黄先生的题辞,计两则。第一则是:
安化陶文毅集诸家注靖节诗,云汤文清注本不可得,仅散见于李何二本,后得见吴骞拜经楼重雕汤注宋椠本,有李何二本所未备者,因并采之云。此本予于庚申(案为1920)四月得之厂肆,盖即吴氏重刊宋椠本。书中于乾隆以前庙讳字多所改易,而莫氏《郘亭书目》,云有阮氏影宋进呈本,未知视此本何如也。黄节记。(原无标点,下同。下钤长方朱文印,文为“黄节读书之记”。)
翻到后面有第二则,是:
近得吴氏拜经楼刊本,后附有吴正传诗话、黄晋卿笔记,字画结体与此本不同,而行数字数则全依此本。意者此或即阮氏影宋进呈本欤?庚申十二月十八日。(下钤朱文小方印,文为“蒹葭楼”。)
字为楷体,刚劲工整,可谓书如其人,想保存一点先师手泽的愿望总算实现了。
说也凑巧,此后不久,游小市,在地摊上看到黄先生写的赠友人的条幅,装裱齐整,因为不是成铁翁刘,没有人要,只用一角钱就买回来。写的是自作七言绝句,题为《官廨梅花》,推测是在广东时所作。字为行楷,笔姿瘦劲飘洒,学米,只是显得单薄,或者是天资所限。马叙伦先生著《石屋馀渖》,“米海岳论书法”条说米自己说,得笔要“骨、筋、皮、肉、脂、泽、风、神”俱全,“黄晦闻书”条说黄先生仅得“骨、筋、风、神”四面,也就是还缺少“皮、肉、脂、泽”四面,我想这是当行人语,很对。且说这件字条,十年动乱中幸而未失。有一天,大学同班李君来,说黄先生给他写的一件却没有闯过这个难关,言下有惋惜之意。我只好举以赠之,因为我还有陶集并题辞,即古人“与朋友共”之义也。
四 马幼渔
马幼渔先生名裕藻,是我的双重老师。三十年代初我考入北京大学,选定念中国语言文学系,他是系主任,依旧说,我应该以门生礼谒见。上学时期听过他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