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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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在书桌上摊开了笔记本,手里的钢笔旋开了笔帽。
“坐呀,你先坐下来呀。就我们两个人,谈一谈……”这时,李国香倒成了屋主似的,招呼着胡玉音落座了。
胡玉音拉过一张四方凳坐下来。在摆着笔记本、捏着钢笔的女组长面前,她不由地就产生了一种自卑感。所以女组长坐靠背椅,她就还是坐四方凳为宜。
“胡玉音,我们县委工作组是到镇上来搞‘四清’运动的,这你大约早听讲了。”李国香例行公事地说,“为了开展运动,我们要对各家各户的政治、经济情况摸一个底。你既不是头一家,也不是最末一户。对工作组讲老实话,就是对党讲老实话。我的意思,你懂了吧?”
胡玉音点了点头。其实她心里蒙着雾,什么都不懂。
“我这里替你初步算了一笔账,找你亲自落实一下。有出入,你可以提出来。”李国香说着,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了胡玉音一下。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她糊糊涂涂地觉得,这倒省事,免得自己来算。若还女组长叫自己算,说不定还会慌里慌张的。而且女组长态度也算好,没有像对那些五类分子训话样的,眼光像刀子,锋寒刃利。
“从一九六一年下半年起,芙蓉镇开始改半月圩为五天圩。这就是讲,一月六圩,对不对?”李国香又注视了胡玉音一眼。
胡玉音仍旧点点头,没做声。她不晓得女组长为什么要扯得这么远,像要翻什么老案。
“到今年二月底止,一共是两年零九个月,”李国香组长继续说,不过她眼睛停留在记事本上了,“也就是说,一共是三十三个月份,正好,逢了一百九十八圩,对不对?”
胡玉音呆住了。她没有再点头。她开始预感到,自己像在受审。
“你每圩都做了大约五十斤大米的米豆腐卖。有人讲这是家庭副业,我们暂且不管这个。一斤米的米豆腐你大约可以卖十碗。你的定价不高,量也较足。这叫薄利多销。你的作料香辣,食具干净,油水也比较厚。所以受到一些顾客的欢迎。你一圩卖掉的是五百碗,也就是五十块钱,有多无少。一月六圩,你的月收入为三百元。三百元中,我们替你留有余地,除掉一百元的成本花销,不算少了吧?你每月还纯收入两百元!顺便提一句,你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级首长的水平。一年十二个月,你每年纯收入二千四百元!两年零九个月,累计纯收入六千六百元!”
胡玉音怎么也没有料到,女组长会替她算出这么一笔明细账来!她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长级干部的水平,累计六千六百元!天啊,天啊,自己倒是从没这样算过哪……真是五雷轰顶!她顿时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小本生意,我从没这么算过账……糊里糊涂过日子,钱是赚了一点,都起这新屋花费了……李组长,我卖米豆腐有小贩营业证,得到政府许可,没有犯法……”
“我们并没有认定你就犯了法、搞了剥削呀!”李国香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脸色,“你门口不是贴着副红纸对联,‘发社会主义红财’吗?听说这对联还是出自五类分子秦书田的大手笔。你不要紧张,我只不过是来摸个底,落实一下情况。”
胡玉音的神情一下子由惊恐变成了麻木冷漠,眼睛盯着楼板,抿紧了嘴唇。李国香倒是没有计较她的这态度,也不在乎她吱声不吱声。
“还有个情况。粮站主任谷燕山,每一圩都从打米厂批给你六十斤大米做米豆腐原料,是不是?”李国香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一时间,真有点像是在讯问一个行为不正当的女人一样。
“不不!那不能算大米,是打米厂的下脚,碎米谷头子。我每圩都要从里头选出砂子,筛出谷壳、稗子、土。而且,碎米谷头子老谷主任也不只批给我一个,镇上好多单位和私人,都买来喂猪……我开初也买来喂猪,后来才做了点小本生意……”一听关连到了粮站的老谷主任,胡玉音就像从冷漠麻木中清醒了过来,大声申辩。老谷是个好人,自己就算犯了法,也不能把人家连累了。
“所以我先前每圩只算了你五十斤米的米豆腐。除去十斤的谷壳、砂子、稗子、土,总够了吧。我是给你留了宽余哪。再说,人家买碎米谷头子是喂了肥猪卖给国家,你买碎米谷头子是变成了商品,喂了顾客!”
李国香组长的话产生了威力,一下子把胡玉音镇住了。接着,女组长又稳住了自己的声调,继续念着本本里的账目说:
“一月六圩,每圩六十斤,两年零九个月,一百九十八圩。就是说,粮站主任谷燕山总共批给你大米一万一千八百八十斤!这是一个什么数字?当然,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虽和你有关系,但主要不在你这里……”
算过账,李国香组长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经和米豆腐摊贩胡玉音本人核对,无误。”就走了。胡玉音相送到大门口。她心里像煎着一锅油,连请“李组长打了点心再走”这样的客气话都没有讲一句。
晚上,胡玉音把女组长李国香跟她算的一本账,一万多斤大米和六千六百元纯收入的事,告诉了黎桂桂。两口子胆战心惊,果然就像财老倌面临着第二次土改一样。但旧社会的财老倌已经成了五类分子,他们反倒臭狗粪臭到底,不怕了。胡玉音两夫妇是在新社会里攒了点钱,难道也要重新划成分,定为新的地主、富农?
至此。胡玉音和黎桂桂夜夜难合眼。他们认定了自己只是个住烂木板屋的命。住烂木板屋虽然怕小偷,却有种政治上的安全感似的。他们再不去想什么受不受孕、巴不巴肚,而是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后代子嗣。不然娃儿都跟着大人当了小五类分子,那才是活作孽啊。
四 鸡和猴
这天晚上,县委工作组进镇以来第一次召开群众大会。大会在圩场戏台前的土坪里举行。那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汽灯修好了,挂在戏台中间,把台上台下照得雪白通亮,也照得人们的脸块都有些苍白。跟往时不同的是,本镇原先的几个头面人物都没有坐上戏台,粮站主任谷燕山、大队支书黎满庚、税务所所长等等,都是自己拿了矮凳子或是找了块砖头垫张报纸坐在戏台下边。胡玉音、黎桂桂两口子则紧挨着坐在他们身后,像在寻求依靠、庇护。在台上坐着的只有工作组组长李国香和她手下的两个组员。本镇群众对这一变化十分敏感,既新奇又疑惧,都想朝前边挤挤看看。有的人甚至特意绕个大圈子钻到戏台下,看看“北方大兵”和满庚支书他们究竟坐在什么地方。
大会跟往时不同的是,主持大会的李国香组长没有来一个开场白,像原先那些头头那样,从国际国内大好形势讲到本省本县大好形势,讲到本镇本地的大好形势,最后才讲到开会的旨意,几个具体问题;而是先由一位工作组组员,宣读了省、地、县的三份通报。省里的通报是:某地一个坏分子,出于仇恨党和人民的反动阶级本性,疯狂对抗“四清”运动,唆使、煽动部分落后群众围攻、殴打工作队队员,罪行严重,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地区的通报是:某县一名公社党委委员、大队党支部书记,几年来利用职权包庇地、富、反、坏、右,作恶多端,“四清”工作组进驻后,大吵大闹,拍桌打椅,拒不交代问题,态度十分恶劣,经研究决定撤销其党内外职务,开除党籍,交群众管制劳动。县委的通报是:某公社一个解放前当过妓女的小摊贩,长期搞投机倒把牟取暴利,利用酒色拉拢腐蚀当地干部,妄图在运动中蒙混过关。经批准,将这个女摊贩在全公社范围内进行游斗,以教育广大干部、党团员……
三份通报念将下来,马上产生了神效,一时会场上鸦雀无声,仿佛突然来了一场冰雪,把所有参加大会的人都冻僵了。谷燕山、黎满庚等几个平日在镇上管事的头头都瞠目结舌,像哑了口似的。
“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秦书田揪上台来!”突然,一个工作组组员以一种冰雪崩裂似的声音喊道。
立时,王秋赦和一个基干民兵,就一左一右地像提着只布袋似地,把秦癫子扔到台上来。整个会场都骚动了一下,随即又肃穆了下来。秦癫子垂着双手,低着脑壳站在台前,雪亮的煤汽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睛。灯光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射到天棚板上,黑糊糊的一片,像尊魔影。
一直坐在戏台上惟一的一张八仙桌旁的女组长李国香,这才走到台前来,习惯地拢了拢额前的几丝乱发后,指着秦癫子,以一口和悦清晰的本地官话说:“这就是芙蓉镇上大名鼎鼎的秦书田,秦癫子。本镇大队的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对于老地主、富农,是晓得仇恨的。可是对于这个阶级敌人,你们恨不恨呢?特别要问一句国家干部、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你们认为秦书田是香还是臭?这样一个阶级故人,在三年困难时期,竟然成了芙蓉镇一带的红人,仗着他会舞文弄墨,吹拉弹唱,活跃得很。年年冬下社员家里讨亲嫁女,做红白喜事,请的鼓乐班子里头有他。每年春节、元宵节,本镇大队舞龙灯、耍狮子贺新春有他。平日在路上、街上会了面,你们有多少人和他打招呼,给他纸烟抽?在田边、地头,你们多少人听他讲过那些腐朽没落、借古讽今的故事?你们家里的娃娃,那些没有受过剥削压迫的小学生,有多少叫过他做‘秦叔叔’、‘秦伯伯’的?”
李国香声调不高,平平和和,有理有节地讲着、问着。整个会场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住了,寂静得会场上的人全都屏声住息了似的。坐在台下的谷燕山、黎满庚和胡玉音两口子,则开始感觉到某种强度的地震。
“怪事多着呢,同志们,贫下中农们,社员们!”李国香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那语气就仿佛是在和人聊家闲似的。显然,她的斗争艺术是成功的。对于自己这驾驭群众、控制气氛的能力,她颇为得意。“前不久,我们镇上一个小摊贩盖起了一栋新楼屋。有人指出这楼屋比解放前本镇最大的两家铺子‘茂源商号’、‘海通盐行’还气派。顺便提一句,这个卖米豆腐的摊贩几年来究竟赚了多少钱?她是赚了谁的钱?她五天一圩做米豆腐的大米又是哪里来的?这些,我们都暂且不去说它。新楼房红漆大门上有一副对子,是谁写的?秦书田,你念一遍给大家听听。”
秦癫子微微抬了抬头,斜看了女组长一眼,回答道:“是我写的,我写的……上联是‘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下联是‘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横联是……”
“这是一副反动对联,同志们!”李国香朝秦癫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住口,并稍稍抬高了一点声调说,“‘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大家嗅出这反动气味来没有?搞社会主义怎么是个人发财?过去讲‘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他却提出了‘发红财’这种蛊惑人心的反动口号,是对人民公社集体经济的反动!现在我们芙蓉镇,富的起楼屋,穷的卖地皮,说明了什么问题?大家好好想一想,同志们!还有下联‘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就更加露骨!‘山镇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是正经八板的贫下中农,还是别的出身历史复杂、社会关系七七八八的人家?据反映,这户人家早在五十年代就诬蔑过我们的农村政策、我们的阶级路线,是什么‘死懒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产,政府不管;有余有赚,政府批判’!这难道是一般的落后话、怪话?让这种人家来添人民公社的风光?人民公社是天堂,是乐园,本身就是无限风光,怎么要让私有制来添社会主义的风光?这是想变天!同志们,这是反社会主义,反党。这么一副反动对联,公然用大红纸写了贴在我们镇上!新楼屋的主人来了没有?这副对联不要撕了,要留着当个反面材料,让大家一天看上三遍。同志们,可不要小看了写写画画呀,这常常是阶级敌人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的一种武器,一种手段!”
秦癫子听到这里,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看了李国香一眼。站在一旁看押着他的王秋赦,立即在他颈脖上重重拍了一掌,把他的脑壳往下一按。台下马上有几个运动骨干吼了起来:“秦癫子不老实!喊他跪下!”“秦癫子跪下!”“秦癫子不跪下,我们答应不答应?”
整个会场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做出了反应:“不答应!”
秦癫子浑身抖索,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台下的本大队支书黎满庚。黎满庚低着头,哪会顾得上答理他。满庚支书身后,“芙蓉姐子”胡玉音两口人更是丢魂失魄,张惶四顾。他双膝发软,识时务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秦书田,你可以站起来。”李国香却出乎大家意外地向秦癫子摆了摆手。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上级派来的干部总是比较讲政策。
秦癫子依言站了起来。他恢复了原有姿态,面对群众双手下垂,低头认罪。只是他双膝上,添了两个鲜明的尘土印。
“秦书田,现在继续批斗你,在群众雪亮的眼睛下,把你的画皮剥开来。”李国香说,“镇上老一辈的人,不是都晓得梁山泊好汉的故事吗,有个好汉叫圣手书生萧让。是不是?这个秦书田,也是一条好汉,被我们某些基层干部当成了本镇大队的‘圣手书生’!我们来看看吧,这圩场上,街上墙上,我们全大队的山坡、石壁上,到处写着‘全党动手,大办农业”三面红旗万岁’,‘农业以粮为纲,工业以钢为纲’,‘一定要解放台湾’等等。这些大幅标语都是出自谁的手笔?出自这个五类分子的手笔!我们一个芙蓉镇百十户人家,难道都是清一色的文盲吗?连个刷标语口号的人都找不出了吗?这是长了谁的威风,灭了谁的志气?秦书田,你讲讲,这些光荣任务,都是谁派给你的?“
秦癫子缩着颈脖,看了台下的黎满庚支书一眼:“是是大队、大队……”
“结结巴巴,心里有鬼,算了!”李国香挥了挥手,适可而止地制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