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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芙蓉镇-第26部分

小说: 芙蓉镇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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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喜你,玉音,恭喜你,老天爷保佑你母子平安……”谷燕山这个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过来的人,竟讲出一句带迷信色彩的话来。

  “有你在……我就不怕了。不是你,今晚上,我就是痛死在这铺里,邦硬了,都没有人晓得……”胡玉音说着,眼睛蒙蒙咙咙的,竟然睡去了。或许是挣扎、苦熬了一整天,婴儿在母体里也疲乏了。或许是更大的疼痛前的一次短暂的憩息。

  谷燕山这可焦急起来了。他一直在留心倾听公路上有无汽车开过的声音。胡玉音睡下后,他索性转出铺门,顶风冒雪来到公路上守候。哪怕是横睡在路上,他都要把随便哪一辆夜行的车子截住。过了一会儿,雪停了,风息了。满世界的白雪,把夜色映照得明晃晃的。谷燕山双手笼进旧军大衣里,焦急地在雪地里来回走动……这时刻他就像一个哨兵。是啊,当年在平津战场上,他也是穿着这件军大衣,也是站在雪地里,等候发起总

  攻的信号,盼望着胜利的黎明……日子过得真快,世事变化真大啊!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对他本人来说都是一个谜,一个百思不解的谜。二十多年前,他站在华北平原的雪地里,是在以浴血奋战来迎接一个新国家、新社会的诞生;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却是站在南方山区小镇的铺着白雪的公路上,等候着一辆过路的汽车,用以迎接一个新的小生命。然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新的生命?黑五类的后代,非法同居的婴儿,他的出世本身就是一种罪

  孽……世事真是太复杂、太丰富了,解释不清。他不时地回过头去望望老胡记客栈。他急切地盼着听到汽车的隆隆声,见到车灯在雪地里扫射出的强烈光柱。前些时他还为了汽车带来的尘土、泥浆而诅咒过。可如今他把汽车当作了解救胡玉音母子性命、也是解救他脱离困境的神灵之物。可见无论是物质的文明还是精神的文明,都是诅咒不得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拦下了一辆卡车,而且还是解放军部队上的。一年前附近山洞里修了座很大的军用地下仓库。解放军驾驶员听着这位操着一口纯正北方话的地方干部模样的人解释了情况,就立即让他上了车,并把车子倒退到老街口。

  果然,谷燕山刚把胡玉音连扶带架,塞进了驾驶室,胡玉音的阵痛就又发作了,在他怀里痉挛着,呻吟着。多亏了解放军战士把车子开得既快又稳,径直开进了深山峡谷的部队医院里。

  胡玉音立即被抬进了二楼诊断室。安静的长长的走廊里,灯光净洁明亮。穿白大褂的男女医生、护士,在一扇玻璃门里出出进进,看来产妇的情况严重。谷燕山守候在玻璃门边,一步也不敢离开。诊断室就像仙阁琼楼,医生、护士就像仙姑仙子,他这个俗人不得进入。不一会儿,一位白大褂领口上露出红领章的医生,拿着个病历卡出来找他,直到军医解下大口罩,他才发觉是个女的,很年轻。

  “你是产妇的爱人吗?叫什么名字?什么单位?”

  谷燕山脸块火烧火辣,一时不知所措,胡乱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不点头怎么办?救人要紧。他结口结舌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单位。女医生一一地写在病历卡上,接着告诉他:“你爱人由于年纪较大,孕娠期间营养不良,婴儿胎位不正,必须剖腹。请签字。”

  “剖腹?”谷燕山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睛瞪得很大。他顾不上脸红耳赤了。他心口怦怦跳着,望着军医领口上的红领章好一刻,才定了定神。自己也是这支队伍里出来的。这支队伍历来都是人民子弟兵,对人民负责,爱人民。十几二十年来虽然有了种种变化,他相信这根本的一点没有变。于是他又点了点头,并从女军医手里接过笔,歪歪斜斜地签上了“谷燕山”三个字。在这种场合,管他误会不误会,他都要临时负起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胡玉音平躺在一辆手推车上,从诊断室里被推了出来。在走廊里,胡玉音紧紧捏着谷燕山的手臂。谷燕山跟着手推车,送到手术室门口。医生、护士全进去了,手术室的门立即关上了。

  他又守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动,心如火焚。他多么盼着能隔着一道道门,听到婴儿被取出来时的哇哇啼叫声啊,胡玉音一定会流很多血,很多很多血……老天爷,这晚上,生活在他的感情深处,开拓出了一个崭新的领域……他感觉到了生命的伟大,做一个母亲真了不起。她们孕育着新的生命,生产新的人。有了人,这世界才充满了欢乐,也充满了痛苦。这世界为什么要有痛苦?而且还有仇恨?特别是在我们共产党、工人农民自己打出的天下、自己坐着的江山里,还要斗个没完,整个没完,年复一年。有的人眼睛都熏红了,心都成了铁,以斗人整人为职业、为己任。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他不懂。他文化不高,不知“人性论”为何物,水平有限,思想不通窍。“一脑壳的高粱花子”,竟也中“阶级斗争熄灭论”、“人性论”的毒害这样深……

  他苦思苦熬地度过了漫长的四个钟头。天快亮时,胡玉音被手推车推了出来。一个用医院洁白的棉裙包裹着的小生命,就躺在她身边。可是胡玉音脸色自得像张纸,双目紧闭,就和死了一样。“死了?”谷燕山的心都一下子蹦到了喉咙口,他眼里充满了泪水。推车的小护士心细,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绝望神情,立即告诉他:“大小平安。产妇是全麻,麻药还没有醒………‘活着!活着!”他没有大喊大叫,连生了个男娃女娃都忘了问。“活着!活着!”医院的长廊里静悄悄的,却仿佛回荡着他心灵深处的这种大喊大叫。

  按医院的规定,产妇和婴儿是分别护理的。婴儿的纱布棉裙上连着一块写有编号的小纸牌。谷燕山被允许进病房照料产妇。床头支架上吊着玻璃瓶,在给胡玉音打“吊针”。直到中午,胡玉音才从昏睡中醒了转来。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谷燕山。她伸出了那只没有输液的软塌塌的手,放在谷燕山的巴掌上。谷燕山像个温存而幸福的丈夫那样,在胡玉音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摩着。这时,小护士进来告诉这对“夫妇”,昨晚上生的是个胖小

  子,爱哭。编号是“7011”。这可好了,胡玉音哭了,谷燕山也眼眶红了,落下泪来。小护士颇有经验: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所有中年得子的夫妻都会像他们这样哭,高兴得哭。小护士给胡玉音注射了催眠针,并问:“给你们的胖小子取个什么名字?”胡玉音看了谷燕山一眼,也没商量一下,就对小护士说:“谷军。他的姓,解放军的军。”说着,很快就入睡了。

  由于伤口需要愈合调养,加上大雪封山,更主要是由于谷燕山的有意拖延,胡玉音在部队医院里住了五十几天。这段时间里,谷燕山每天早出晚归,往来于芙蓉镇和部队医院。好在这时他是粮站顾问,实际上一直靠边站,没有具体的工作负担。镇上的街坊们都晓得新富农婆胡玉音生了个胖崽娃,是劳改分子秦书田的种。其余,他们都不大感兴趣。就是有几位心地慈善的老娭毑,也只在胡玉音从部队医院回到老胡记客栈后,才偷偷地来看了看投生在苦难里的崽娃,留下点熟鸡子什么的。

  谷燕山却被传到县粮食局和公安局去问过一次情况。但粮食局长和公安局长都是和他一起南下的,属于自由主义第一种:同乡,同事,战友。他们都深知谷燕山是个老实而没大出息的人,虽然糊涂也断乎做不出什么大坏事,又兼“缺乏男性功能”,送个女人给他都白搭,就拿他开了一顿玩笑,没再追究。后来芙蓉镇和公社革委会还继续往县里送过材料,也没有引起重视。就连杨民高书记都嗤之以鼻:窝囊废,不值一提。但组织部门还是给了他个“停止组织生活”的处分。

  这一来,倒是无形中造成了谷燕山从生活上适当照料胡玉音母子的合法性。后来逐渐成为习惯,为镇上居民们所默认。一直到了“四人帮”倒台,一直到娃儿长到七、八岁,谷燕山和胡玉音虽然非亲非故,却是互相体贴,厮亲厮敬。谷燕山说:秦书田也快刑满回家了,再在崽娃的名字前边加个姓:秦。反正娃娃一直是个“黑人”,公社、大队不承认他,不给登记户口。谷燕山却是这“小黑鬼”的“义父”。这情况,被人们列为芙蓉镇地方“文化大革命”中后期的一件怪事。

  “亲爷,”有天,胡玉音拉着娃儿,依着娃儿的口气对谷燕山说,“满街上的人都在传悄悄话,讲是镇上百姓上了名帖,上级批下文来,要升你当镇上的书记、主任。王秋蛇要溜回他那烂吊脚楼去了!其实,新社会,人民政府,本就该由你这一色的老干部掌权、管印啊!”

  “莫信,莫信,玉音!”谷燕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连组织生

  活都没有恢复,还挂着哪。除非李国香、杨民高他们撤职或是调

  走……”

  “亲爷,都是我和娃儿连累了你……为了我们,你才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说着,胡玉音红了眼眶,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呵呵,这么多年了,你的眼泪像眼井水,流不干啊……”谷燕山劝慰着。他双手抚着娃儿,也是在劝慰着自己:“如今世道好了。上级下了文,要给你和书田平反了。我么,假若真派我当了镇上的头头,担子也太重啊。这镇上的工作是个烂摊子,都要从头做起。头件事,就是要治理芙蓉河……这些天,我晚上都睡不着……”

  还没上任,“北方大兵”就睡不着了。胡玉音含着眼泪笑了。娃儿也笑了。娃娃忽然嚷嚷说:

  “娘!亲爷!听讲黎叔叔也要当回他的大队支书了!黎叔叔昨晚上还答应给我上户口,我就不是黑人了!”

  五吊脚楼塌了

  生活往往对不贞的人报以刻薄的嘲讽。

  这些年来,羞耻和懊恼,就像一根无形而又无情的鞭子,不时地抽打在黎满庚身上和心上。他的心蒙上了一层污垢。他出卖过青春年代宝贵的感情,背叛了自己立下的盟誓。在胡玉音划成新富农、黎桂桂自杀这一冤案上,他是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做了帮凶。他有时甚至神经质地将双手巴掌凑在鼻下闻闻,仿佛还闻到一丁点儿血腥味似的。

  但是,忠诚和背叛,在黎满庚的生活里总是纠缠在一起。他背叛了对胡玉音的兄妹情谊(而且是由纯洁的爱情转化来的),背叛了站在芙蓉河岸边立下的盟誓,也就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可是,向县委工作组交出了胡玉音托他保管的一千五百元现款,却是向党组织呈上了自己的忠诚。多么巨大而复杂的矛盾!早在一九五六年他当区民政干事时,就是为了对组织忠诚,而牺牲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在组织和个人、革命和爱情面前,他总是理性战胜感性,革命排斥了爱情。他不加考虑地把组织观念看得重于一切,盲从到了愚昧的地步,从来没有去怀疑、去探究过这个所谓的“组织”执行的是什么路线。他没有这个水平。习惯于服从。诚然,他也曾经想过,许多领导同志也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他们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把革命和爱情、理性和感性,结合得那样好,那样和谐,甚至举行刑场上的婚礼。他们是在为着同一项事业、同一个目标而爱,而恨。可那是打天下呀,需要流血牺牲呀!打天下当然要扩大队伍,什么人都可以参加,不能把门关得太严,而是要敞开大门……如今是坐天下,守江山。队伍就当然要纯而又纯,革命就需要不断地对内部进行斗争、整肃、清理。查清三代五服,才能保证纯洁性。因而就需要牺牲革命者个人的爱情,以至良心。良心看不见,摸不着,算几斤几两?而且小资产阶级才讲天地良心……就这样,黎满庚出卖了胡玉音,而且把她推进了无情打击的火坑。

  可是今天,历史做出结论,生活做出更正:胡玉音是错划富农,黎桂桂是被迫害致死。黎满庚呀黎满庚,你这个卑鄙的出卖者,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这个双手沽着血腥气的帮凶!你算个什么共产党员?你还配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党章上的哪条哪款、党的哪一号文件要求你这样做了?你怨谁?能怨谁啊?中国有三干八百万党员,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背叛自己的兄弟姐妹、道德良心啊,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助桀为虐啊。你能怨谁?混蛋,你能怨谁?

  黎满庚经常这样自责自问,诅咒自己。可是,就能全都怨自己吗?他是个天生的歹徒、坏坯、恶棍?对胡玉音,对芙蓉镇上的父老乡亲,自己就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就不曾有过赤子之心,没有过真诚、纯洁的感情?显然不是。胡玉音啊,这个当年胡记客栈老板的娇娇女,对他始终是一个生活的苦果,始终在他心底里凝聚着爱、怨、恨。就是她成了富农寡妇,她挂黑牌游街,戴高帽子示众,上台挨斗,自己都没有去凶过她,恶过她,作践过她……为了这,大队党支部、镇革委会,对他黎满庚进行了多次批判教育,批他的右倾,批他的“人性论”和“熄灭论”,直至撤销他的大队秘书职务,只差没有开除党籍。“人性论”啊“人性论”,“人性论”是个什么东西?什么形状、颜色?圆的、方的、扁的?黄的、白的、黑的?他黎满庚只有高小文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想像力十分贫乏。只觉得“人性论”像团糠菜粑粑似地堵在他喉咙管,嚼不烂,吐不出,吞不下,怕要恶变成咽喉癌哟。他好狼狈啊,有苦难言,有口难辩。左右都不是人。岩层夹缝里的黄泥,被夹得成了干燥的薄片片,不求滋润,只求生存。这世事,这运动,这斗争,真是估不准、摸不着啊,你想紧跟它,忠实于它,它却捉弄你,把你当猴儿耍……

  “可怜虫!黎满庚,你这条可怜虫!”好几年,他都郁郁寡欢,自怨自愧,像病魔缠身。一个五大三粗、挑得百斤、走得百里的汉子,背脊佝偻了下来,宽阔的肩头仿佛负不起一个无形而又无比沉重的包裹。后来就连他的女人“五爪辣”,都被他的神色吓住了,担心他真的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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