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史 罗素-第1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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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却是真的。詹姆士说(我重引一遍):
“有神这个假说如果在最广的意义上起满意的作用,这假说便是真的”。这句话把
神是否真在天国的问题当成无关紧要,干脆略掉了;假如神是一个有用的假说,那就够
了。神这位宇宙造物主被忘到脑后;记得的只有神的信念、以及这信念对居住在地球这
样一颗小小行星上的人类的影响。难怪教皇谴责了对宗教的实用主义的辩护。
于是我们谈到詹姆士的宗教观与已往信宗教的人的宗教观的一个根本区别。詹姆士
把宗教当作一种人间现象来关心宗教,对宗教所沉思的对象却不表示什么兴趣。他愿人
们幸福,假若信仰神能使他们幸福,让他们信仰神好了。到此为止,这仅是仁爱,不是
哲学;一说到这信仰使他们幸福便是“真的”,这时就成了哲学。对于希求一个崇拜对
象的人来说,这话不中意。他不愿说:“我如果信仰神,我就幸福”;他愿意说:“我
信仰神,所以我幸福”。他如果信神,他之信神就如同信罗斯福或丘吉尔或希特勒存在
一样;对他说来,神乃是一个现实的存在者,不仅仅是人的一个具有良好效果的观念。
具有良好效果的是这种真诚信仰,而非詹姆士的削弱无力的代替品。显然,我如果说
“希特勒存在”,我并没有“相信希特勒存在的效果是好的”这个意思。在真诚的信徒
看来,关于神也可以这么讲。
詹姆士的学说企图在怀疑主义的基础上建造一个信仰的上层建筑,这件事和所有此
种企图一样,有赖于谬误。就詹姆士来说,谬误是由于打算忽视一切超人类的事实而生
的。贝克莱派的唯心主义配合上怀疑主义,促使他以信仰神来代替神,装作好像这同样
也行得通。然而这不过是近代大部分哲学所特有的主观主义病狂的一种罢了。
第三十章 约翰·杜威
约翰·杜威(John Dewey)生于1859年,一般公认他是美国现存的首屈一指的哲学
家。这个评价我完全同意。他不仅在哲学家中间,而且对研究教育学的人、研究美学的
人以及研究政治理论的人,都有了深远的影响。杜威是个品性高洁无比的人,他在见解
上是自由主义的,在待人接物方面宽宏而亲切,在工作当中孜孜不倦。他有许多意见我
几乎完全赞同。由于我对他的尊敬和景仰,以及对他的恳挚亲切的个人感受,我倒真愿
和他意见完全一致,但是很遗憾,我不得不对他的最独特的哲学学说表示异议,这学说
就是以“探究”代替“真理”,当作逻辑和认识论的基本概念。
杜威和威廉·詹姆士一样,是新英格兰人,继续百年前的伟大新英格兰人的一些后
代子孙已经放弃的新英格兰自由主义传统。杜威从来不是那种可称为“纯粹”哲学家的
人。特别是教育学,一向是他的一个中心兴趣,而他对美国教育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我
个人虽然相形见绌,也曾努力要对教育起一种和他的影响很类似的影响。或许他和我一
样,对那些自称遵循他的教导的人的实际作法不是总满意的,但是在实践上任何新学说
都势必容易有某种逾越分寸和过火的地方。
不过这件事并不像有人可能认为的那么关系重大,因为新事物的缺陷和传统事物的
缺陷比起来,太容易看到了。
①②“新英格兰”为美国东北部佛蒙特(Vermont)等六个州的总称;杜威生于佛蒙
特州的伯灵顿(Burlington)。——译者
杜威已于1952年去世。——译者
杜威在1894年作了芝加哥大学哲学教授,当时教育学为他讲授的科目之一。他创立
了一个革新的学派,关于教育学方面写了很多东西。这时期他所写的东西,在他的《学
校与社会》(The Schooland Society)(1899)一书中作了总结,大家认为这本书是他
的所有作品中影响最大的。他一生始终不断在教育学方面有所著述,著述量几乎不下于
哲学方面的。
其它社会性的、政治性的问题,在他的思想中一向也占很大的地盘。和我一样,他
访问俄国和中国受了很大影响,前者是消极的影响,后者是积极的影响。他是第一次世
界大战的一个不由衷的支持者。他在关于托洛茨基被断认的罪名的调查上起了重要作用,
虽然他确信对托洛茨基的控告是没有根据的,但他并不认为假使列宁的后继者不是斯大
林而是托洛茨基,苏维埃制度就会是美满的制度。他相信了通过暴力革命造成独裁政治
不是达到良好社会的方法。虽然他在一切经济问题上都非常主张改进,但他从来不是马
克思主义者。有一次我听他说,他既然好不容易从传统的正统神学中把自己解放出来,
就不去用另一套神学作茧自缚。在所有这些地方,他的观点和我个人的几乎完全相同。
从严格的哲学的观点来看,杜威的工作的重要性主要在于他对传统的“真理”概念
的批评,这个批评表现在他称之为“工具主义”的理论中。大多数专业哲学家所理解的
真理是静止而定局的、完全而永恒的;用宗教术语来说,可以把它与神的思维同一化,
与我们作为理性生物和神共有的那种思维同一化。真理的完美典型就是九九乘法表,九
九表精确可靠,没有任何暂时的渣滓。自从毕达哥拉斯以来,尤其自从柏拉图以来,数
学一向跟神学关连在一起,对大多数专业哲学家的认识论有了深刻影响。杜威的兴趣不
是数学的而是生物学的兴趣,他把思维理解为一种进化过程。当然,传统的看法会承认
人所知的逐渐多起来,但是每件知识既得到之后,就把它看成最后确定的东西了。的确,
黑格尔并不这样来看人类的知识。他把人类的知识理解为一个有机整体,所有部分都逐
渐成长,在整体达到完全之前任何部分也不会完全。但是,虽然黑格尔哲学在杜威青年
时代对他起过影响,这种哲学仍然有它的“绝对”,有它的比时间过程实在的永恒世界。
这些东西在杜威的思想中不会有地位,按杜威的思想,一切实在都是有时间性的,而所
谓过程虽然是进化的过程,却不是像黑格尔讲的那种永恒理念的开展。
到此为止,我跟杜威意见一致。而且我和他意见一致的地方还不止于此。在开始讨
论我和他意见相左之点以前,关于我个人对“真理”的看法我要略说几句。
头一个问题是:哪种东西是“真的”或“假的”呢?最简单不过的答案就是:句子。
“哥伦布在1492年横渡了大洋”是真的;“哥伦布在1776年横渡了大洋”是假的。这个
答案是正确的,但是不完全。句子因为“有意义”,依情况不同或真或假,而句子的意
义是与所用的语言有关的。假如你把关于哥伦布的一个记述译成阿拉伯文,你就得将
“1492年”改换成回历纪元中相当的年份。不同语言的句子可以具有相同的意义,决定
句子是“真”是“假”的不是字面,而是意义。你断言一个句子,你就表达了一个“信
念”,这信念用别种语言也可以同样表达得好。“信念”无论是什么,总是“真的”或
“假的”或“有几分真的”东西。这样就迫使我们不得不去考察“信念”。
可是一个信念只要相当简单,不用话表达出来也可以存在。不使用言语我们便很难
相信圆周和直径的比大约是3。
14159,或相信凯撒决心渡过卢必康河时决定了罗马共和政体的命运。但在简单的情
况,不表诸言语的信念是常见的。例如,假设当你下楼梯时关于什么时候下到了底这件
事你出了错:你按照适合于平地的步态走了一步,扑通一交跌下去。结果大大吓了一跳。
你自然会想,“我还以为到了底呢”,其实你方才并没有想着楼梯,不然你就不会出这
个错了。你实际还没有下到底,而你的肌肉却照适合于到底的方式作了调节。
闹出这个错误的与其说是你的心,不如说是你的肉体——至少说这总是表达已发生
的事情的一个自然讲法。但事实上心和肉体的区别是个不清不楚的区别。最好不如谈
“有机体”,而让有机体的种种活动划归心或肉体这件事悬置不决。那么就可以说:你
的有机体是按照假使原来到了底层就会适宜、但实际上并不适宜的方式调节了。这种失
于调节构成了错误,不妨说你方才抱有一个假信念。
上述实例中错误的·检·验为·惊·讶。我以为能检验的信念普遍可以这样讲。所
谓·假信念就是在适当情况下会使抱有那信念的人感到惊讶的信念,而·真信念便没有
这种效果。但是,惊讶在适用的场合下虽然是个好的判断标准,却表示不出“真”、
“假”二词的·意·义,而且它也并不总适用。假设你在雷雨中走路,心里念叨“我料
想我根本不会遭雷殛”。紧接着你被雷殛了,可是你不感到惊讶,因为你一命呜呼了。
假使有朝一日果然如詹姆士·靳斯爵士似乎预料的那样,太阳炸裂了,我们全都要立即
死亡,所以不会惊讶,但是如果我们没料到这场巨祸,我们全都出了错误。这种实例说
明真和假的客观性:真的(或假的)事物是有机体的一种状态,但是一般说根据有机体
外部发生的事件而是真的(或假的)。有时候要确定真和假能够进行实验检验,但有时
候不能进行;如果不能进行,仍有旁的手段,而且这种手段还很重要。
我不再多阐述我对真和假的看法,现在要开始研讨杜威的学说。
杜威并不讲求那些将会是绝对“真的”判断,也不把这种判断的矛盾对立面斥之为
绝对“假的”。依他的意见,有一个叫“探究”的过程,这是有机体同它的环境之间的
相互调节的一种。从我的观点来看,我假令愿竭尽可能跟杜威意见一致,我应当从分析
“意义”或“含义”入手。例如,假设你正在动物园里,听见扩音器中传出一声:“有
一只狮子刚跑出来了”。在这个场合,你会像果真瞧见了狮子似地那样行动——也就是
说,你会尽量快快逃开。“有一只狮子跑出来了”这个句子·意·味·着某个事件,意
思是说它促成的行为同假使你看见该事件,该事件会促成的行为一样。概括地讲:一个
句子S若促成事件E本来会促成的行为,它就“意味着”E。假如实际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件,那个句子就是假的。对未用言语表达的信念,讲法完全相同。可以这样说:信念为
有机体的一种状态,促成某个事件呈现于感官时会促成的行为;将会促成该行为的那个
事件是此信念的“含义”。这个说法过于简单化,但是可以用来表示我现下主张的理论。
到此为止,我认为杜威和我不会有很大分歧。但是关于他的进一步发展,我感觉自己跟
他有极明确的不同意见。
杜威把·探·究当作逻辑的要素,不拿真理或知识当作逻辑的要素。他给探究所下
的定义如下:“探究即有控制地或有指导地把不确定的事态变换成一个在区别成分及关
系成分上十分确定的事态,以致把原事态的各要素转化为一个统一整体”。他补充说:
“探究涉及将客观素材加以客观的变换”。这个定义分明是不妥当的。例如,试看练兵
中士跟一群新兵的交道,或泥瓦匠跟一堆砖的交道;这两种交道恰恰满足杜威给“探究”
下的定义。由于他显然不想把这两种交道包括在“探究”之内,所以在他的“探究”概
念中必定有某个要素他在自己的定义里忘记了提。至于这种要素究竟是什么,我在下文
中即将去确定。不过我们先来看一看照这定义的原样,要出现什么结果。
显然杜威所理解的“探究”为企图使世界更有机化的一般过程的一部分。“统一的
整体”应该是探究的结果。杜威所以爱好有机的东西,一部分是由于生物学,一部分是
由于黑格尔的影响流连不散。如果不以一种无意识的黑格尔派形而上学为基础,我不明
白为什么探究预料要产生“统一的整体”。假若有人给我一付顺序混乱的扑克牌,请我
探究探究牌的先后顺序,假若我遵照杜威的指示,我先把牌整理好顺序,然后说这就是
探究结果所产生的顺序。我在整理牌的时候倒是要“将客观素材加以客观的变换”,但
是定义中考虑到这点。
假如最后人家告诉我说:“我们本来想要知道把牌交给您的时候牌的先后顺序,不
是您重新整理过后的先后顺序”。我如果是杜威的门生,我就要回答:“您的想法根本
太静态了。我是个动态的人,我探究任何素材,先把它变动成容易探究的样子”。认为
此种手续是可以容许的这个想法,只能从黑格尔对现象与实在的区分找到根据:现象可
能是杂乱而支离破碎的,但实在则永远是秩序井然而有机性的。所以我整理牌的时候,
我不过是显示牌的真实永恒本性罢了。然而杜威的学说中这一部分从来没有明讲。有机
体的形而上学是杜威的理论的基础,可是我不知道他有几分注意到了这件事实。
要想区分探究与其它种类的有机化活动,例如练兵中士和泥瓦匠的活动,杜威的定
义需要加以补充,现在试看一看要补充什么。在从前总会这样讲:探究的特征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