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史 罗素-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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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两点困难,第一是第欧根尼·拉尔修本人很容易接受极少历史价值的、或者全无
历史价值的传说。第二是他的《传记》中包含一部分斯多葛派对伊壁鸠鲁所发动的诽谤
性的指责,我们常常弄不清楚究竟是他本人在肯定某些事情呢,还是只不过在转叙别人
的诽谤。斯多葛派所捏造的诽谤是与他们有关的事实,这一点是当他们崇高的道德为人
赞美时,我们所应该记得的;但这些却不是有关伊壁鸠鲁的事实。例如,有一个传说是,
伊壁鸠鲁的母亲是个行骗的女祭司,关于这件事第欧根尼说:
“他们(显然是指斯多葛派)说他常常跟着他母亲挨家挨户地去串门,口里念着禳
灾的祷文,并且还帮他的父亲教蒙学来混一口饭吃”。
关于这一点贝莱解释说:①“他随着他母亲作为一个助手走遍四方,口中背诵她的
祷文;假如这个故事有任何真实性的话,那么在很年青的时候,他可能早就被后来在他
的学说中成为显著特征的那种对于迷信的仇视所激发起来了”。这种理论是很有吸引力
的,但是鉴于古代末期捏造一种诽谤时的毫不犹疑,所以我并不认为这个故事有任何根
据而可以被接受。①反对这种说法的有一件事实,即他对他的母亲怀有一种非常强烈的
感情。②然而伊壁鸠鲁一生的主要事实似乎是可以确定的。他的父亲是萨摩地方一个贫
穷的雅典殖民者;伊壁鸠鲁生于公元前342或341年,但究竟是生于萨摩还是生于亚底加,
我们就不知道了。无论如何,他的幼年时代是在萨摩度过的。他自述他从十四岁开始研
究哲学。在十八岁的时候,即约当亚历山大逝世的时候,他来到了雅典,显然是为着确
定他的公民权而来的。但是当他在雅典的时候,雅典的殖民者被赶出了萨摩(公元前32
2年)。伊壁鸠鲁全家逃到小亚细亚,他也到了那里和家人团聚。就在这时候或者也许稍
早,他在陶斯曾向一个叫做脑昔芬尼的人学过哲学,此人显然是德谟克里特的弟子。虽
然伊壁鸠鲁的成熟的哲学所得之于德谟克里特的,要比得之于任何其他哲学家的为多;
然而他对于脑昔芬尼却除了轻蔑之外并没有说过任何别的话,他把脑昔芬尼叫做“软体
动物”。
公元前311年伊壁鸠鲁创立了他的学校,最初是在米特林,后来是在兰普萨古,自公
元前307年而后就在雅典;他以公元前270年或271年死于雅典。
经过了多难的青年时代之后,他在雅典的生活是平静的,仅仅受到健康不佳的打搅。
他有一所房子和一座花园(花园”显然和房子不在一片);他就在这个花园里讲学。他
的三个兄弟和另外一些人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学校的成员,但是在雅典他的团体的人数增
加起来了,不仅是学哲学的弟子增加了,而且还有朋友们和他们的孩子们以及奴隶们和
妓女们(hetaerae)。这些妓女们成了他的敌人诽谤的借口,但显然是完全不公正的。
他对于纯粹人情的友谊具有一种非凡的能力,他给他的团体成员的小孩子们写过轻松愉
快的信。他并没有实践古代哲学家们在表现感情时人们可以预料得到的那种严肃与深沉;
他写的信是异常之自然而又坦率的。
团体生活是非常简朴的,一部分是由于他们的原则,而(无疑地)一部分也由于没
有钱。他们的饮食主要是面包和水,伊壁鸠鲁觉得这就很可满意了。他说“当我靠面包
和水而过”活的时候,我的全身就洋溢着快乐;而且我轻视奢侈的快乐,“不是因为它
们本身的缘故,而是因为有种种的不便会随之而”来。团体在钱财上至少有一部分是靠
自愿捐助的。他写信给一个人说:“请你给我送一些干酪来吧,以便我在高兴的时候可
以宴客”。又写给另一个朋友说:“请你代表你自己和你的孩子们送给我们一些为我们
神圣的团体所必需的粮食吧”。又说:“我需要的唯一捐助就是这些,——要命令弟子
们给我送来,纵使他们是在天涯海角也要送来。我希望从你们每个人那里每年收到二百
二十个德拉克玛,①不要再多”。
伊壁鸠鲁终生都受着疾病的折磨,但他学会了以极大的勇气去承当它。最早提出了
一个人被鞭挞的时候也可以幸福的,就是伊壁鸠鲁而不是斯多葛派。他写过两封信,一
封是在他死前的几天,另一封是在他死的那天;这两封信说明了他是有权主张这种见解
的。第一封信说:“写这封信的七天之前我就完全不能动弹了,我忍受着人们临到末日
的那种痛苦。如果我要出了什么事,务必请你照管美特罗多罗的孩子们四五年,但用于
他们的钱不可比你现在用于我的钱更多”。第二封信说:“在我一生中真正幸福的这个
日子,在我即将死去的时刻,我给你写这封信。我的膀胱病和胃病一直继续着,它们所
常有的严重性丝毫也没有减轻;但是尽管有着这一切,我心里却在追忆着我和你谈话的
快乐。请你费心照顾美特罗多罗的孩子们吧,正象我可以期待于你从小就对我以及对哲
学所具有的忠诚那样”。美特罗多罗是他最早的弟子之一,这时已经死了;伊壁鸠鲁在
遗嘱里为他的孩子们作了安排。
虽然伊壁鸠鲁对大多数人都是温文和蔼的,但是他对于哲学家们的态度却表现了他
性格的另一面,尤其是对于人们所认为他曾受过影响的那些哲学家。他说“我想这些喋
喋不休的人一定相信我是软体动物(脑昔芬尼)的门徒,并且曾和一些嗜酒的青年们一
片听过他的讲演。实际上那家伙是个坏人,他的习惯是永远也不可能引到智慧的”。①
他从来也不承认他所得之于德谟克里特的那些东西;至于留基波,则他肯定说从来就没
有过这么一位哲学家,——意思当然并不是说没有这么一个人,而是说这个人并不是哲
学家。第欧根尼·拉尔修开列过一张骂人绰号的名单,这些绰号都被认为是他给他最出
色的前辈们所取的。除了对于别的哲学家们的这种气量狭隘之外,他还有一个严重的错
误,就是他那专断的教条主义。他的弟子必须学习包括他全部学说在内的一套信条,这
些信条是不许怀疑的。终于便没有一个弟子曾补充过或者修正过任何的东西。两百年之
后,当卢克莱修把伊壁鸠鲁的哲学写成诗的时候,他对于这位老师的教训(就我们所能
判断的而言)也并没有加入任何理论上的新东西。凡是可能加以比较的地方,我们都发
现卢克莱修总是与原意密切符合的;一般公认在另外一些地方,他可能填补起来了由于
伊壁鸠鲁整整三百卷书的遗失而给我们的知识所造成的空隙。他的著作除了几封书信、
一些片断以及一片关于“主要学说”的叙述而外,其余的都没有留传下来。”
伊壁鸠鲁的哲学正象他那时代所有的哲学(只有怀疑主义是部分的例外)一样,主
要的是想要获得恬静。他认为快乐就是善,并且他以鲜明的一贯性坚持这种观点一直到
底。他说:“快乐就是有福的生活的开端与归宿”。第欧根尼·拉尔修引过他在《生命
的目的》一书中所说的话:“如果抽掉了嗜好的快乐,抽掉了爱情的快乐以及听觉与视
觉的快乐,我就不知道我还怎么能够想象善”。又说:“一切善的根源都是口腹的快乐;
哪怕是智慧与文化也必须推源于此”。他告诉我们说,心灵的快乐就是对肉体快乐的观
赏。心灵的快乐之唯一高出于肉体快乐的地方,就是我们可以学会观赏快乐而不观赏痛
苦;因此比起身体的快乐来,我们就更能够控制心灵的快乐。“德行”除非是指“追求
快乐时的审慎权衡”,否则它便是一个空洞的名字。例如,正义就在于你的行为不致于
害怕引起别人的愤恨,——这种观点就引到了一种非常有似于“社会契约论”的社会起
源学说。
伊壁鸠鲁不同意他的某些快乐主义的前人们之区别开积极的与消极的快乐,或动态
的与静态的快乐。动态的快乐就在于获得了一种所愿望的目的,而在这以前的愿望是伴
随着痛苦的。静态的快乐就在于一种平衡状态,它是那样一种事物状态存在的结果,如
果没有这种状态存在时,我们就会愿望的。我们可以说当对饥饿的满足在进行的时候,
它就是一种动态的快乐;但是当饥饿已经完全满足之后而出现的那种寂静状态就是一种
静态的快乐。在这两种之中,伊壁鸠鲁认为还是追求第二种更为审慎一些,因为它没有
掺杂别的东西,而且也不必依靠痛苦的存在作为对愿望的一种刺激。当身体处于平衡状
态的时候,就没有痛苦;所以我们应该要求平衡,要求安宁的快乐而不要求激烈的欢乐。
看起来如果可能的话,伊壁鸠鲁会愿意永远处于饮食有节的状态,而不愿处于大吃大喝
的状态。
这样,在实践上他就走到了把没有痛苦,而不是把有快乐,当做是有智慧的人的鹄
的。①胃可能是一切事物的根本,但是胃病的痛苦却可以压倒饕餮的快乐;因此伊壁鸠
鲁只靠面包度日,在节日则吃一些奶酪。象渴望财富与荣誉这样一些愿望是徒劳无益的,
因为它们使得一个本可满足的人不能安静。“一切之中最大的善就是审慎:它甚至于是
比哲学还更要可贵的东西”。他所理解的哲学乃是一种刻意追求幸福生活的实践的体系;
它只需要常识而不需要逻辑或数学或任何柏拉图所拟定的精细的训练。他极力劝他年青
的弟子兼朋友毕托克里斯“要逃避任何一种教化的形式”。所以他劝人躲避公共生活便
是他这些原则的自然结果,因为与一个人所获得的权势成比例,嫉妒他因而想要伤害他
的人数也就随之增加。纵使他躲避了外来的灾难,但内心的平静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不可
能的。有智慧的人必定努力使生活没没无闻,这样才可以没有敌人。
性爱,作为最“动态”的快乐之一,自然是被禁止的。这位哲学家宣称:“性交从
来不曾对人有过好处;如果它不曾伤害人的话,那就算是幸运了”。他很喜欢(别人的)
孩子,但是要满足这种趣味他似乎就得有赖于别人不听他的劝告了。事实上他似乎是非
常喜欢孩子,竟至违反了自己的初衷;因为他认为婚姻和子女是会使人脱离更严肃的目
标的。卢克莱修是追随着他贬斥爱情的,但是并不认为性交有害,只要它不与激情结合
在一起。
依伊壁鸠鲁看来,最可靠的社会快乐就是友谊。伊壁鸠鲁是象边沁一样的一个人,
他也认为在一切时代里所有的人都只追求着自己的快乐,有时候追求得很明智,有时候
则追求得很不智;但是他也象边沁一样,常常会被自己温良而多情的天性引得做出一些
可赞美的行为来,而根据他自己的理论他本是不应该如此的。他显然非常喜欢他的朋友,
不管他从他们那里所得到的是什么;但是他却极力要说服自己相信,他是自私得正象他
的哲学所认为的一切人一样。据西赛罗说,他认为“友谊与快乐是分不开的,因为这种
缘故所以就必须培养友谊,因为没有友谊我们就不能安然无惧地生活,也不能快乐地生
活”。然而他又有时多少是忘记了自己的理论:他说“一切友谊的本身都是值得愿望的”,
又补充说“尽管这是从需要帮助而出发的”。①虽然伊壁鸠鲁的伦理学在别人看来是粗
鄙的而且缺乏道德的崇高性,但他却是非常之真诚的。我们已经看到,他提到他花园里
的团体时是说“我们神圣的团体”;他写过一本《论圣洁》的书;他具有一个宗教改革
者的一切热情。他对人类的苦难,一定具有一种强烈的悲悯感情以及一种不可动摇的信
心:只要人们能接受他的哲学,人们的苦难就会大大地减轻。这是一种病弱者的哲学,
是用以适应一个几乎已经不可能再有冒险的幸福的世界的。少吃,因为怕消化不良;少
喝,因为怕第二天早晨醒不了;避开政治和爱情以及一切感情的活动;不要结婚生子,
以免丧失亲人;在你的心灵生活上,要使自己学会观赏快乐而不要观赏痛苦。身体的痛
苦显然是一件大坏事;但是如果身体痛苦得很厉害,它就会很短暂;如果它的时间拖得
很长,那末就可以靠着心灵的训练以及不顾痛苦而只想念幸福事物的那种习惯来加以忍
受。最重要的是,要生活得能避免恐惧。
正是由于这个避免恐惧的问题,伊壁鸠鲁才被引到了理论哲学。他认为恐惧的两大
根源就是宗教与怕死,而这两者又是相关联的,因为宗教鼓励了认为死者不幸的那种见
解。所以他就追求一种可以证明神不能干预人事而灵魂又是随着身体而一片消灭的形而
上学。绝大多数的近代人都把宗教想成是一种安慰,但是对于伊壁鸠鲁则恰好相反。超
自然对自然过程的干预,在他看来乃是恐怖的一个来源,而灵魂不朽又是对希望能解脱
于痛苦的一个致命伤。于是他就创造了一种精巧的学说,要来疗治人们的那些可以激起
恐惧的信仰。
伊壁鸠鲁是一个唯物论者,但不是一个决定论者。他追随着德谟克里特相信世界是
由原子和虚空构成的;但是他并不象德谟克里特那样相信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