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五卷-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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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卢梭的天赋人权说不同。夫之强调了政治上人为的调解,肯定了道德律之
节制。他讲的廉耻,与顾炎武等相似,正是对于明末封建主义的暴夺的抗议。
同时要知道,他讲的道德,指人类之易知简能,而不是如宋儒的空虚的教条。
他在教育意义上强调“习”,也是这个缘故。他把“论语”一书的主旨结论
到一个“习而已矣”,他说:
孟子言性,孔子言习。性者天道,习老人道。“鲁论”二十篇
皆言习,故曰“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已失之习,而欲求之性,
虽见性且不能救其习,况不能见乎?(“俟解”)
夫之从人性的理欲一致,道出了平均主义思想,但他又企求着有廉耻的
道德以及有礼乐的政治,设计出一个适合于他所理想的社会应该有的政治制
度,这就成为十七世纪的学者的幻想了。
第七节 王夫之的知识论
一个哲学家不是站在一切人类之上给人类分类的人。如果他把各种科学
的实际知识一种一种地分给别人,而剩下来的空洞的“真际”是他的知识领
域,那么,这种知识是“莫须有”。大资产阶级的反动派胡适就说,科学发
达到分离独立的一定程度,便无哲学了。这里,便产生了对于哲学的看法问
题。哲学是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统一的科学,它说明科学的实际,不限于
从一种角度,如数学的“量”概念,物理学的机械概念等。同时,它又不和
自然科学完全一样,而是理论的科学。所器“理论”的,是指人类知识的抽
象的综合;所谓科学,是在历史实践和革命实践中经得起具体检证的真理。
例如,对立统一的法则,自然科学是不管的,哲学即在这“理论化”了的科
学上执行解释世界和变革世界的任务。然而这又不是完全形式的。哲学愈和
科学分离而结合,愈能在实践中得到准绳,即愈能达到事物本质的媒介。反
之,哲学愈是和科学混合(例如古代)而玄远,愈不能指道人类的行为,即
愈不能成为科学。
夫之的知识论,基本上是唯物的。他的理论比顾炎武之接近于经验论更
高明了。我们在第四节引过夫之对于唯理论与经验论的批判。他所指斥的“知
实而不知名”是经验论,“知名而不知实”是唯理论。夫之认为经验还是从
物质出发的,也接近于实在的,而并不和悟性绝离。所以他区别以上二论,
有轻重的分辨。他认为在实际的经验里所得的判断(减性认识),虽不完全
真实,但如果学思不已,终可以达到真理。人民在日常生活中的知能是有真
理价值的;反之,虚立主观世界而忽视客观实在的唯心论,虽善辩巧说,也
不如常识,愈学思而愈到牛角尖里。黑格尔说:
日常生活上获得真理的事情,是不必特别反省,也可以考察出
来。我们在日常生活上,一切考察都有着思维和对象的一致之坚固
确信,这种确信,有最大的意义。假使说我们的认识,只不过是主
观的认识,或者这种认识以外的认识是我们所不能把握的东西,那
么这种绝望的主张,是我们时代的疾病。(“百科辞典”二二节)
夫之的知识论,在这点上和黑格尔是相近似的。因此,他反对主观唯心
论颇多锋利的字句,其例甚多,今择录二段于次:
庶物之理,非学不知,非博不辨。而俗儒怠而欲速,为恶师友
所锢蔽,曰何用如彼,谓之所学不杂。其惑乎!异端者少所见而多
所怪,为绝圣弃智,不立文字之说,以求冥解,谓之妙悟。。。(“俟
解”)
盖尝论之,何以谓之德?行焉而得之谓也。何以器之善?处焉而宜之谓
也。不行胡得?不处胡宜?则君子所谓“知”者,吾心喜怒哀乐之节,万物
是非得失之几,诚明于心而不昧之谓耳。。。今使绝物而始静焉,。。洞洞
焉,晃晃焉若有一澄彻之境,。。庄周瞿昙氏之所谓“知”尽此类。。。有
儒之驳者起焉,。。取大学之教,疾趋以赴二氏之途,以其恍惚空明之见,
名之曰,此明德也,此致知也,此致良知而明明德也。体用一,知行合,善
恶泯,介然有觉,颓然任之,而德明于天下矣!天下之畏难苟安以希冀不劳
无所忌惮而坐致圣贤者,翕然起而从之。(“大学补传衍”)宋明儒者空明
之见,澄澈之境,不是理性本身,而是幻觉的代名词(参考颜元的“知识论”)。
因此,凡是冥解妙悟之说,是没有不和中古的宗教相联结的。二氏之学所以
成为宗教者以此。夫之痛恨和科学相对立的迷信,他把“质朴”的冥悟的末
流,指斥得体无完膚:
以小说杂剧之所演,游髠妖巫之所假说者为鬼神。如锺馗,斧
首也,而谓为唐进士,张仟,孟昶像也,而谓求嗣之神;文昌,星
也,而谓之梓橦;玄武,龟蛇也,而调修行于武当,皆小说猥谈。
涂关壮缪之面以朱,绘雷霆之啄以鸟,皆优人杂剧倡之。而鬼神乱
于幽,礼乐乱于明,诚为可恶。乃名山大川,仅供游玩,行歌互叫,
自适情欲,取野人不容昧之情而澌减之,则忠孝皆赘疣,不如金粟
之切于日用,久矣。(“俟解”)
夫之具有资本主义启蒙期的思想因素,对于中古不求徵知的烦琐哲学,
攻击不遗余力。例如:
邵子曰,天开于子消于亥,地辟于丑消于戌。不知至健之清以
动者何容施消,至顺之浊以静者何所以受其消也?此乃陈抟狎侮阴
阳之言,非君子之言理气之实也。(“周易外传”卷六)
他在别处反邵雍玄学,是拿“征以见闻”为理由,求之于感性的认识(见
上)。此处是以推理做理由,求之于理性的认识,实具特见。他所以认为经
验论者之知实而不知名,由学问审思而犹可得真理,就因为感性认识可以发
展而为理性认识。
上面已经论到夫之的存在与思维的学说,他认对象是实在的,而命题的
大意是“有即物而穷理,无立理以限事”。因此,他论思维过程,重视感觉
的实在。他指对象为“客形”:
日月之发歛,四时之推迁,百物之生死,与风雨露雷,乘时而
兴,乘时而息,一也,皆“客形”也。有去有来谓之“客”。(“张
子正蒙注”卷一)
所谓乘时而兴息的客形,即运动中的相对的静止状态,为人类认识所寄
寓。人类对于“客形”的物感或物交,是首先以感觉为基础的。他说:
识知者,五常之性,所与天下相通而起用者也。知其物乃知其
名,知其名乃知其义;不与物交,则心具此理,而名不能言,事不
能成。赤子之无知,精未彻也,愚蒙之无知,物不审也,自外至曰
“客”。(同上)
感觉或客感是认识的第一次东西,不与物交便没有这客感,那么判断
(名)与推理(义)也是不可能的。
夫之肯定客感是实在的。他说:
离明在无为日,在人为目,光之所丽,以著其形,有形则人得
而,见之明也。(同上)
这是论视觉之实在。其他感觉也是实在的。故说:
视听言动,无非道也,则耳目口体(感官)全为道用,而道外
无徇物自恣之身,合天德而广大肆应矣。(同上卷四)
身谓耳目之聪明也,形色莫非天性,故天性之知,由形色而发。
智者引闻见之知从穷理,而要归于尽性,愚者限于见闻而不反诸
心,据所窥测,恃为真知。(同上)
“客形”有“形也、声也、臭也、味也、温凉也、动静也六者”,
客感也有六觉,温凉,体之觉,动静,体之用;五行之神未成乎形
者散寄于声色臭味气体之中。人资以生,而为人用,精而察之,条
理具秩序分焉。。。知天之化,则于六者皆得其所以然之理。(同
上卷三)
以上所讲的是感性认识。感性是天性之知,由形色而出发,始达到理性
认识,谁也不能超出感觉而独立地另设一个概念生活。然而,感觉是有其限
界的,不能专依赖感觉之报告,就可以谓之“知识”,同时也不能不广用感
觉之报告而“存神”以思。他说:
累者,累之使御于见闻之小尔,非欲空之而后无累也。内者心
之神,外者物之法象。法象非神不立,神非法象不显。多闻而择,
多见而识,乃以记发其心思而会归于一,又非徒恃存神而置格物穷
理之学也。(同上卷四)
由感性认识进至理性认识,不是和感性认识分离,而是一个过程。因为,
万物对象是在运动变化中,知见亦在日新中。由感性之知至于理性之知,夫
之以为要恃于存性善养。他说:
天地之生人为贵,惟得五行敦厚之化,故无速见之慧。物之始
生也,形之发知皆疾于人,而其终也钝;人则具体而储其用,形之
发知视物而不疾也多矣,而其既也敏。孩提始知笑,旋知爱亲;长
始知言,旋知敬兄。命日新而性富有也。君子善养之,则耄期而受
命(受命亦日新,见上)。(“思问录内篇”)
这里,夫之把知识作为一过程看,以儿童到长成的知识过程比喻人类的
知识过程。
夫之以为人类知识是积古今人物为一体,是历史的,故在知识即发达之
后,感性认识仍然有重要的作用。他说:
知见之所自生,非“固有”。非固有而自生者,日新之命也。
原知见之自生,资于见闻,见闻之所得,因于天地之所昭著,与人
心之所先得(过去经验)。人心之所先得,自圣人以至于大妇,皆
气化之良能也。能合古今人物为一体者,知见之所得,皆天理之来
复,而非外至矣,故知见不可不立也。。。介然恃其初闻初见之知
为良能,以知见为客感,所谓不出于烦者也,悲夫!(同上)
夫之此说,指“客感”为“人心之所先得”,不能专依它作为知见,因
为“知见”或理性认识日新而受命。积古今知识于个人生活的时代,犹孩提
之童至于成人,经过无量数的错误改正而成为一种知识烘流。这不是说一经
得到前人之积知,便可以闭住耳目的感觉去空想,要紧的还在于日日求助于
感觉,而日新其理性的富有。
夫之在论思维过程时,提出一个“志”字。他说:
开者伸也,闭者屈也,“志”交诸外而气舒,气专于内而“志”
隐,则神亦藏而不灵,神随“志”而动止者也。开则与神化相接,
耳目自为心效日新之用,闭则守耳目之知而困于形中,习为主而性
不能持权,故习心之累烈矣哉!(“张子正蒙注”卷三)
他所说的“志”是一个特别的术语,相当于相宗的第七识,即末那识,
“成唯识论”谓之“意识”。他以“志”说明思维过程的“判断”。他说:
“效乎志以为撰必实有”(“思问录内篇”),“可见者所撰者也,有撰者
可体”(“周易外传”卷六),是以志作判断解释的证明。因为“第七从所
执为量”,故他说人类要守其“志”。他把相宗的前五识叫做“小体之官”,
指感觉;把第六识叫做“虑”,谓“人禽皆所得分”,似指具体计度的直观。
“志”是人类之独得其优的性能,故为理性认识的重要过程。
夫之把第八识叫做“量”。量有理量,比量,非量之分。量重在拟议,
他说:“理之可相及者也,若此者其象也,圣人因以制事天之典礼,斟酌以
立极,则非拟议不为功。。。不欲其离之,弗与相及,则取诸理也。不欲其
合之,骤与相及,则取诸量也。”(“周易外传”卷五)量在他的知识论中
指综合分析以至推论之总性能。
夫之很重视思维过程中分析综合的性能。他说:“象可以测数,数亦可
以测象,象视其已然,静之属,数乘其自有,动之属。。。太极者混沦皆备,
不可‘析’也,不可‘聚’也,以其成天下之‘聚’不可‘析’也,以其人
天下之‘析’不可‘聚’也。虽然,人之所以为功于道者,则断因其已然而
益‘测’之,以尽其无穷,而神而明之,分而剂之,衷而益之。。。”(同
上)可见对象“析”“聚”无穷,而人必综合(聚)分析(析)以至由已然
而推理(测),以尽其无穷。故他要人“存其量”。他解释孔子的“仁”字,
即以“存其量”来说明,而与对象的富有世界相适应,相感通,以此为理性
之最高活动。这和黑格尔的理念自己运动似乎相当。例如:“仁之为德,此
心不容已之儿也,此身所与生之理也,以此身心与天下相酬酢,而以合乎人
心之同然者也。”“心无不适而身效其安,身无不安而物得其顺,为仁矣。”
“ 仁者吾心存去之几,而天下感通之理也,存吾心以应天下,而类天下以求
吾心。”“仁者心无不存之谓。”“吾有公于无时可弛之心,而岂因知觉之
浮动,闻见之便给,遂使此心废其守静立诚之学,以任所能言而言之邪?放
才欲逞而性闲之,理欲明而心更审之,必外不失物,理之几微,内不离吾心
之静正。”(以上皆见“四书训义”卷十六)
由上可见,夫之已把释氏所矜之名理扭转过来,并运用这种名理,达到
“大辨体其至密”的任务。从整个体系讲来,他的知识论是唯物的。但他也
有唯心论的残余,这从他上面强调理性认识,并把孔子的仁学给以知识论的
解释来看,就明白的。他之重视庄子和法相宗的名理,是和近代欧洲的启蒙
学者复活亚里士多德的名学相似的。因此,他虽然强调实践,而重智主义又
在他的哲学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他说:
四德(元亨利贞)何以不言“智”乎?“彖”云大明终始,六
位时成,则言“智”也。今夫水,火资之以能熟,木资之以能生,
金资之以能莹,士资之以能浹,是故夫“智”,仁资以知爱之真。
礼资以知敬之节,义资以知制之宜,信资以知诚之实。故行乎四德
之中,而彻乎六位之终始,终非“智”则不知终,始非“智”则不
知始,故曰“智譬则巧也”,巧者圣之终也,曰“择不处仁焉得智”,
择者仁之始也。是“智”统四德而遍历其位,故曰时成,各因其时
而借以成,“智”亦尊矣!(“周易外传”卷一)
我们还要进一步研究夫之关于逻辑学的理论,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