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五卷-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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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的家族制,作为主要武器而反抗清王朝的统制,就没有理论的价值了。
黑格尔说:
倘若我们不为着观察而走到背后,或者在背后并无得以观察的
东西,那末在那种确然隐藏着内在底帷帐背后,显然看不出什么
来。但同时在一定的事情现存的场合,是可以接近于背后的,而且
关于表象,现象,及内在的真实性果然在何处这个问题之知识,显
然是严密意味的运动之结果,而这运动是把认识方法即判断知觉及
悟性等溶解于自身之中的。(“百科词典”,二三二页。)
“背后”的秘密,如“货币”这一件东西,曾在外表上迷惑了人类的实
践行为,而发现货币的内在秘密则是从历史的全体性中才知道的。
货币是历史运动的结果,这一运动过去迷惑了人类认识,然而在一定的
历史条件之下,被马克思揭露了。
这里,我们仅仅说明炎武理论上的局限性。但如果有人不了解或一知半
解于认识论,死抱着教条而放弃个体的研究,则炎武有很多不朽的教训是可
以做他们的老师的。
炎武在思想史上的地位是光辉的。清儒以来多批评他有不讲义理的缺
点,这种批评是似是而非的。他不但讲义理之学,而且还讲唯物论的义理之
学,不过他的理论中有经验主义的因素罢了。前人不了解他与经验主义的关
系,所以常不能作出正确的批评。我们要知道:第一,炎武的反理学思想是
比较夫之宗义更有力些。他不但对于宋明学者树起反理学的命题,而且在他
的学问道路上创作了许多范例,例如“日知录”这一具有时代解放意义的成
功的作品,对于中古玄学的打击是厉害的。第二,他所依据的方法,是有进
步意义的。在这一点上,与其说由于经验论,不如说由于遵守着形式逻辑(见
本章第二节)。第三,他的方法也有历史的局限,与世界经验主义者相同,
而不能如梁启超说的它是可以全盘继承的理论。我们指出他有经验主义的因
素,和指出夫之有循环论的因素是一样的,不是随意在给古人带帽子,这正
是批判的研究所不可缺少的。炎武不能不有障于所见所闻的个别经验,夫之
也不能不有障于超经验的均衡理论。他们的伟大正在于他们不是无条件的,
反之,是在有限的甚至错误的试验中洞察出真理的粒子来。他们的思想要比
太极图的白圈黑点高明到万倍。
炙武的思想在思想史上是与玄学不能两立的,故性命天道的旧说,必然
要被他否定,以之还原于一般的道德生活中。他的还原术至为纯熟,没有一
句话不是披上经学的文句来讲的,如上面所引的“知止”,“文行忠信”,
“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日知录”一条之成所以费日至多,正因
为他善于披上经典外衣而说当代人要说的话。下面便是用“行己有耻”,“博
学于文”二句孔子的话,讲出他自己的哲学:
。。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
其解也。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
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语人。其答问士也,则曰“行
己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
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
禄永终”。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
学而上达”。。。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
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
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
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我弗敢知也。“孟子”一书,
言心言性亦谆谆矣;乃至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间,与
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以伊尹之元圣,尧
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伯夷
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则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
下不为。是故性也,命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
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
也。。。我弗敢知也。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
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
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
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呜呼,士而不先言
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
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亭林文
集”卷三“与友人论学书”)
在这里,炎武一方面力辟宋明以来离开事物而只言心言性;另一方面,
阐明圣门之学,即在“多学而识”,即在“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换句
话说,求理求道,即在日常事物之中,即在孜孜不断地向外界的学习之中。
所以他说“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于出入往
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
炎武所提出的这两个节目,所谓“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看来好像不
相关联,但仔细地加以研究,就知道他是针对了明末的士风来讲的。“知耻”
是在消极方面有所不为,在积极方面对于天下国家的人类事业,耻躬之不逮,
不像一种堕落的实用主义者认为什么“善后会议”都可以试验试验。所以他
说“博学于文”之“文”,不是一般文人之文,而耻则是耻于做八股,耻于
讲性命,对于人类事业应有责任心。他批评旧的“文”说:
能文不为文人,能讲不为讲师。吾见近日之为文人为讲师者,
其意皆欲以文名以讲名者也。子不云乎,“是闻也,非达也”。默
而识之,愚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
二十三)
唐宋以下,何文人之多也?固有不识经术,不通古今,而自命
为文人者矣!韩文公“符读书城南”诗曰:“文章岂不贵,经训乃
菑畬;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已除。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行身
陷不义,况望多名誉。”而宋刘挚之训子孙,每曰:“士当以器识
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然则以文人名于世,焉足重哉?
此扬子云所谓“摭我华而不食我实”者也。。。“宋史”言欧阳永
叔与学者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
及物。(“日知录”卷十九“文人之多”条)
反之,他所谓“文”是这样的:
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
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
矣。(“日知录”卷十九“文须有益于天下”条)
君子博学于文,自身而至于家国天下,制之为度数,发之为音
容,莫非文也。(同上卷七“博学于文”条)
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亭林文
集”卷四“与人书”三)
这样看来,他所谓“文”,即他所言“传曰:‘文明以止,人文也,。。
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日知录”卷七“博学于文”条)。文是人文主
义,博学于文即研究古今变革,化成天下的有益学问,所谓“惟君子为能体
天下之物”(“日知录”卷六“致知”条)。这一近代启蒙的思想,可以说
是中古思想的解放。它“在本质上,也是城市发展的产物,因而,也是市民
发展的产物。哲学仅仅是按自己的方式来表现那与中小市民发展为大资产阶
级的过程相适应的思想。”(恩格斯:“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六三页。)据此,他以为“耻”即不为旧文“人”而为新文“人”,即他说
“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这种“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乃是社会关系
的总和”(马克思:“费尔巴哈论提纲”,载同上书,七四页)。由炎武这
个经世之人看来,“人”耻于做小天井的工作;由他的爱国主义讲来,“人”
耻于做亡国奴。
第二节 顾炎武的方法论
炎武没有王夫之那样的认识论,只有判断以后“验于事物”的方法论。
这里,我们要明白,他的观点是从求验的方法,即怎样地“博学于文”来出
发的。“四库全书提要”说:
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通贯,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
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抵牾者少。
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说:
历览二十一史、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
移邸抄之类,有关民生之利害者随录之,旁推互证,务质之今日所
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曰“天下郡国利病书”。
他所提出的方法论是具有思想解放的意义的,令人大阔其步向天下国家
去踏寻,“天下郡国利病书”实在是一部中国经济史概论。第一,他解放了
闭门参悟的冥想,大倡学贵验于事物,上节言之已详;第二,他解放了文人
的模仿,大倡学贵独力创造。他说: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
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日知录”卷十九“文人摹仿之病”条)
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
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亭林文集”“与人书”十七)
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
我而有者,则遂削之。(“日知录”自序)
封建社会的因袭、愚昧、独断,支配着学风。炎武一方面痛斥当时醉心
富贵功名的学风,说:
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
四百六十余人也。(“日知录”卷十六“拟题”条)
他方面以创造的精神,以身作则,谓“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
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同上卷十九“著书之难”条)。这是一种个性解
放的颂赞。封建社会埋葬着人类的创造活动,炎武高踞山头在招魂哩!
炎武的“博学于文”,很容易被人认为复古。我们应明白他的治学方法
论不是主张复古。他所谓“非六经之所指。。一切不谈”,究竟是什么意义?
这是十七世纪学者要披古色古香的外衣之历史的必然,即恩格斯说的“要证
明这个理论的真实性,只有从历史本身上去找证据。”(“费尔巴哈与德国
古典哲学的终结”,六八页。)“囚库全书提要”曾推崇其实证精神,但又
错误地贬其复古难行,说:
炎武。。喜谈经世之务,激于时事,慨然以复古为志,其说或
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
我们认为炎武自道其说“法古用夏”,和“四库全书提要”的批评“迂
而难行”、“愎而过锐”,颇不能相提并论。实在讲来,“迂而难行”是表
面文章,而“愎而过锐”正是他的方法论。十七八世纪的世界进步学者,他
们的方法论往往否定了自己的世界观。
以下几点炎武的治学方法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从这几点,我们也可以看
到他不是主张复古的:
第一,他研究古籍,并不是钻研载道之文,而是论证古制,“疏通其源
流,考正其谬误”。他的弟子潘耒序“日知录”说:
“日知录”则其稽古有得,随时扎记,久而类次成书者。凡经
义史学官方吏治财赋典礼与地艺文之属,一一疏通其源流,考正其
谬误。至于叹礼教之哀迟,伤风俗之颓败,则古称先,规切时弊,
尤为深切著明。
潘氏此说甚确。“日知录”之为古制源流论,是炎武在近代的路径上所
首创的范例。
第二,他研究经术思想,在于发现古今思想之异同离合,而否定了“心
传”的道统。他说:“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
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亭林文集”
卷四“与人书”四)在这一点上,他颇暗示从孔子还诸春秋,以百家还诸战
国,以秦汉学者还诸秦汉的时代。
第三,他虽然主张“法古用夏”,但重在“引古筹今”,反对信古非今。
她说:
“后周书”“柳虬传”:“时人论文体有今古之异,虬以为时
有今古,非文有今古。”此至当之论。夫今之不能为二汉,犹二汉
之不能为“尚书”“左氏”,乃勦取“史”“汉”中文法以为古,
甚者猎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为不称。(“日知录”卷十九“文
人求古之病”条)
由此看来,他主张文字最宝贵的是当代活的语言,这和方以智相似,流
露出近代的语言改革的要求。不但语言文字是这佯,其他制度也应是这样,
同条下他还说“官职郡邑之建置,代有沿革,今必用前代名号,。。于理无
取,而事复有碍者也。”
炎武又反对改古从己的主观主义方法,主张就古制的实迹以考竟源流。
他说:
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据古经以正沈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
之音部分秩如,至赜而不可乱,乃列古今音之变,而究其所以不同。
(“亭林文集”卷二“音学五书序”)
三代六经。。多后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辄以今世之音改
之,于是乎有改经之病。始自唐明皇改“尚书”,而后人往往效之。
然犹曰旧为某今改为某,。。至于近日,。。凡先秦以下之书率臆
径改,不复言其旧为某,则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同上卷四“答
李子德书”)
第四,炎武虽然说遵循“六经之所指”,但对于诸子百家之学,并不认
为异端。他在“日知录”中一再引用“墨子”“尚贤篇”之文,亦引用“老
子”之文。他一再说:“有其识者不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然则
开物之功,立言之用,其可少哉?”(见“日知录”卷十九“立言不为一时”
条,“明夷待访录”附“顾宁人书”语略同。)所以,立言之用,万殊同归,
无所谓异端。他在三百年前首倡诸子研究,说:
子书自孟荀之外,如老庄管商申韩,皆自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