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五卷-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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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占有制形式的议论,已经和过去历史家的论断不同了。当时学者反对“折
银”,夫之更说明这是封建的滥费,和人民的廉洁政治的要求是相反的:
光禄寺岁费二十四万,。。至正德移太仓银一百一万有奇为“金
花”(即折银货币课税),以供游幸犒赐之用,凡四倍于岁供,而
国遂虚。嘉靖初,新都总己于遗诏,未能复归太仓,以待新主之善
政,因循一年,遂转为醮坛之费,醮坛罢而御用承之,相沿以至于
匮乏。(同上)
夫之的政治思想,是可以和十六世纪以前欧洲“廉价教会”的要求以及
十七世纪以后“廉价政府”的要求相比照的,而他之主张“所有”神圣,不
得任意侵犯,则又和洛克的思想相类似。他主张“纾富民”,一方面批判“故
家大族”法纪外的强夺,另一方面指出富民的重要。在“黄书”中有一篇“大
正第六”,极可参证,节录于下:
。。故家大族,盘枕膏腴,湛溺财贿者,以乱阿衡之治,故“盘
庚”之诰曰,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传”曰:国家之败,
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可不戒与!。。今夫农夫泞耕,
红女寒织,渔凌曾波,猎犯鸷兽,行旅履霜,酸悲乡土,淘金采珠,
罗翠羽,探珊象,生死出入,童颜皓发,以获赢余者,岂不顾父母,
拊妻子,慰终天之思,邀须臾之乐哉;而刷玄鬓,长指爪,宴安谐
笑于其上者,密布毕纲,巧为射弋,甚或鞭楚斩杀以继其后,乃使
县罄在堂,肌肤剟削,含声陨涕,郁闷宛转于老母弱子之侧,此亦
可寒心而栗体矣!而以是鼓声名,市奏最,渔猎大官,層封门荫,
层。。封垤,以至于无穷,则金死一家,而害气亦迸集焉!夫故家名
族公卿勋旧之子孙,其运数与国家为长短,而贼害怨咨之气偏结凝
滞,则和平消霣,倾否折足,亦甚非灵长之利也。。。天地之奥区,
田蚕所宜,流肥潴聚,江海陆会所凑,河北之滑浚,山东之青济,
晋之平阳,秦之泾阳三原,河南大梁陈睢太康,东傅于颍,江北淮
扬通泰,江南三吴滨海之区,歙休良贾,移于衣冠,福广番舶之居
僦,蜀都监锦,建昌番布,丽江牦毡,金碧所自产,邕管容贵,稻
畜滞积。其他千户之邑,极于瘠薄,亦莫不有素封巨族,冠其乡焉。
此盖以流金粟,通贫弱之有无,田夫畦叟监、鲑、布褐、伏腊酒浆
所自给也。卒有旱涝,长吏请蠲赈,卒不得报,稍需日月,道殣相
望;而怀百钱,挟空券,要豪右之门,则晨户叩而夕炊举矣。故大
贾富民者,国之司命也。今吏极亡赖,然脧刻单贫,卒无厚实,抑
弃而不屑,乃借锄豪右,文致贪婪,则显名厚实之都矣。从故粟货
凝滞,根柢浅薄,腾涌焦涩,贫弱孤寡佣作称贷之涂窒,而流死道
左相望也。汉法,积粟多者得拜爵免罪,比文学、孝、秀,今纵鹰
鸷攫猎之,曾不得比于偷惰苟且之游民,欲国无贫困,以折入于□
□(原缺文),势不得已。故惩墨吏,纾富民,前后国可得而息也。
这段话的文字写得古奥,前面大意在描写豪族地主阶级的剥削和农民受
剥削的一幅对照图;接着说明中国各地物产,有无相通,好像一个国内市场,
有资产的人在这里的作用是很重要的,只要不“金死一家”,即可能成为“富
民”;后面说明封建制度不容这种大贾富民阶级存在,使他们仍回到旧的剥
削者地位,以致农民不得不“流死道左”。他虽然在别的地方曾反对富人阶
级,但他主要反对的是商人服务于封建制度,如“贾人者,暴君污吏所及进
而宠之者也,暴君非贾人无以供其声色之玩,污吏非贾人无以供其不急之
求。”(“读通鉴论”卷二)结果产生“国民之贫”。他的结论是“惩墨吏,
纾富民”。他的主张是基于“国民之富”的观点,以为“大贾富民,国之司
命”,在于自由参加产业活动,“故家大族”应该变做商人阶级,而“墨吏
猾胥”的超经济剥削,则是反自然的。故他说:“率天,下养百官而不足,
纵百官食天下而有余,此何异饥鹰以攫雉兔乎!”(“黄书”“大正第六”)
他同情人民,主张厚民生,兴利源,而反对操“细民”之生命。他说:
今一邑之小,补生徒者养于民,成岁贡者养于民,偕乡计者养
于民,登进士者养于民,授职官者养于民,。。以操细民之生命,
其不一旦得当,裂冠冕而泄其不堪者寡矣。(“黄书”“慎选第四”)
他认为“贤廉得意,亦移风振俗之一道”(“黄书”“大正第大”),
这就是个人自觉的人文主义思想。他曾实践此旨,戒子孙十四条中有“勿作
吏胥”之戒,并云“能士者士,其次医,次则农工商贾,各惟其力”,这是
对于封建社会桎梏个性的一种控诉。但他和十七世纪学者们同样,大都在意
识上有了觉醒,而季自成张献忠的革命活动,仅对于他们起了惊惧的作用。
在夫之的时代,农民大暴动曾遍及全国,作为中等阶级反对派的夫之,
看到了封建制的解体现象。至于资本主义前途的问题,他也发出一些“大贾
富民”的资产阶级社会的憧憬。因为当时中国不但在沿海的经济已有变动,
而土地国有制也将为“更名田”的私有制所代替。同时,王朝由明而清,全
国为落后民族所统治,而外国的商业资本主义及其文明也已经冲入中古不动
的中国。万历年间,即传入了和天主教相依附的天文历算诸学,更惊醒了学
者们梦里摸索的寗静生活。在近代史上,科学知识是和泛神论的出现相关联
的。夫之的泛神论易学以及走向科学方法的思维,也受了外来文明的影响。
他和利玛窦辩论过意志神(上帝)的理论。他亦如十六世纪以来的泛神论者,
把天或上帝活在人类的理性中,说“人之于天,量之不相及也,。。人之事
天,理之可相及者也,。。不欲其离之,弗与相及,则取诸理也,不欲其合
之,骤与相及,则取诸量也。。。然而有昧始者忘天,则亦有二本者主天矣。”
(“周易外传”卷五)夫之论天,是照自然法则看取的,因而反对迷信礼拜。
故他评利玛窦说:“如近世洋夷利玛窦之称天主,敢于亵鬼倍亲而不恤也。”
(同上)
夫之又和利玛窦作过关于地球蛋形的辩论。此点因有时代的限制使他怀
疑地形如弹丸,而根据的方法则为事物的相对观念。这虽然比一般所谓的天
地的绝对观念是进步的,但夫之最进步的形式思想,在此也因了形式的孤行,
而没入于相对主义(参看“思问录外篇”)。但夫之毕竟是接受科学的。他
曾赞扬从事于科学研究的方以智,说:“密翁与其公子为质测之学,诚学思
兼致之实功,盖格物者即物以穷理,唯质测为得之。”(“搔首问”)他反
对“后世琐琐壬遁星命之流,辄为增加以饰其邪说,非治历之大经”,而谓
“名从实起,次随建转,即今以顺古,非变古而立今,其尚允乎!”(“思
问录外篇”)他的“名从实起”说,受有近代科学的影响,解放了高谈性命
的中古独断,这是有历史意义的。
夫之对于中国文化传统的发展,是最值得我们研究的。他对于学术传统
的批判发展是最名贵的。这也不是偶然的,因为他的时代正在走向变古,陈
亮所评三代以下“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龙川文集”
卷二十“又甲辰答朱元晦书”)的观点,早已过时了。他反对复古,谓“洪
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周
易外传”卷五)。“谓井田、封建、肉刑之不可行者,不知道也;谓其必可
行者,不知德也;勇于德则道凝,勇于道则道为天下病矣”(“思问录内篇”)。
他论学重在必征。他说“即今以顺古,非变古而立今,其尚允乎!”因此,
他对于前人思想传统的发展,可说是勇于德了。
夫之之学,涵淹六经,传注无遗,会通心理,批判朱王(对朱为否定式
的修正,对王为肯定式的扬弃),中国的传统学术大都通过了他的思维活动
而有所发展。他的方法是批判的,他说:
致知之途有二,曰学、曰思。学则不恃己之聪明而一唯先觉之
是效。思则不徇古人之陈迹而任吾警悟之灵。。。学于古而法则具
在,乃度之于吾心,其理果尽于言中乎?抑有未尽而可深求者也?
则思不容不审也。乃纯固之士,信古已过而自信轻,但古人有其言
而吾即效其事,乃不知自显而入于微,自常而推于变者,必在我而
审其从违;而率然效之,则于理昧其宜,而事迷其几,为罔而已矣!
尽吾心以测度其理,乃印之于古人,其道果可据为典常乎?抑未可
据而俟裁成者也?则学不容不博矣。乃敏断之士,信心已甚而信古
轻,但念虑之所通而即欲执为是,而不知先我而得者已竭其思,仿
古而行者不劳而获;非私意所强求,而曲折以求通,则乍见为是而
旋疑其非,为殆而已矣!。。学非有碍于思,而学俞博则思愈远;
思正有功于学,而思之困则学必勤。(“四书训义”卷六)
这是一种进步的治学方法,而且是夫之自己时代的精神。这已经批判了
宋明理学,而自觉于对历史的从违,厌弃于中古的独断。故程颐斥读史为玩
物丧志,他就说,读经也何尝不玩物丧志,惟重在自觉罢了。
夫之发展传统思想的精神是甚自负的。他的堂联有“六经责我开生面,
七尺从天乞活埋”之句。他对于中国的传统学术,实际上亦正如他所说,是
要追问:其理果尽于言中,抑有未尽而可深求?其道果可据为典常,抑未可
据而俟裁成者?例如他敢于怀疑,说“序卦非圣人之书”(“周易外传”卷
七),敢于把“老”“庄”“法相”诸书与六经同时注解,皆属深求与裁成
一类。他的学问亦正是他所谓“学愈博则思愈远”,反对了宋明道学家的空
想。他的直接传统,在我看来,已经不是理学(发展了张载理学的进步成分)。
他所谓“先我而得者,已竭其思”,影响了他的学说的人,实在不完全是张
载;在方法论上是老庄与法相宗,在理论上是汉代的一位唯物主义的学者王
充。今分别详述于下:
第一、夫之是尽其能事地痛斥佛老二氏的世界观,而吸取了二氏的方法
论。关于前者,在他的书中到处可以见到;但他所著的“老子衍”、“庄子
解”、“庄子通”、“相宗络索”,绝少如宋明儒者以异端来否定一切,而
是虚心的研究,并且所研究者多出卓见。这显然超出宋明儒者笼统抱定太极
图旨而揉合老释的旧套,而是在知识上丰富了自己。
夫之学说中最明显地吸收了老庄相宗的知识论之中的心理分析的成分,
尤以于庄子为然。例如庄子的“万物皆种(读为种子之种,因庄子无类概念)
也,以不同形相禅”一命题,庄子言“形”与梦境的“景”或“假相”相当,
不是形式之形。过去学人好为进化论的附会,应加改正。变化哲学在庄子手
中为幻变,否定现实的客观性,而夫之的命题则改为,万物日生,以不同类
相禅而富,所谓“生于有,备于大繁”(“周易外传”卷七),所谓“天地
之间流行不息,皆其生者也”(同上卷六)。
他颇赞庄子,谓“庄生之说,皆可因以通君子之道。。。不问庄生之能
及此与否,而可以成其一说”,因此他对于庄子之学,主张“因而通之,可
以与心理不背”(“庄子通序”)。同时,他在许多论点,如先天、后天、
实虚、有无、体用诸方面,攻击老庄,直斥为狂妄。这虽是对于宋明学者“外
儒内老”的苦心批评,但他也直接有评庄子的最中肯之语,谓“庄生以意志
测物,而不穷物理”(“思问录外篇”)。
夫之很赏识庄子的“参万岁而一成纯”之语,但他以为万岁荒远,不能
以意知测之,而应取乎见闻之证。他说“万岁亦荒远矣,虽圣人有所不知,
而何以参之?乃数千年以内,见闻可及者,天运之变,物理之不齐,升降污
隆治乱之数,质文风尚之殊,自当参其变而知其常,以立一成纯之局,而酌
所以自处者,历乎无穷之险阻而皆不丧其所依,则不为世所颠倒,而可与立
矣。使我而生乎三代将何如?使我而生乎汉唐宋之盛将何如?。。则我生乎
今日而将何如?岂在彼在此,遂可沈与俱沈浮与俱浮邪?参之而成纯之一审
矣。”(“俟解”)这样把庄子的普遍的“恶无限”形式理论,修正而为“据
德(特殊)以通道(一般)”。
夫之书中变化的哲学,多相对的观念,如昼夜、东西、往来、寒暑等,
显然是“因而通之”的庄子之说的发展。我们且举一例比较一下“庄子通”
中的庄说与夫之的说法。“庄子通”“逍遥游”说:
多寡长短轻重大小,皆非耦也,兼乎寡则多,兼乎短则长,兼
乎轻则重,兼乎小则大,故非耦也。大既有小矣,小既可大矣,而
画一小大之区,吾不知其所从生?然则大何不可使小,而困于大,
小何不可使大,而困于小,无区可画,困亦奚生?夫大非不能小,
不能小者势使之然也,小非不能大,不能大者情使之然也。天下有
势,。。我心有势,。。势者矜而已矣,矜者目夺于成形而已矣。
夫之在他的著作中,成为己说的亦多此相对思想,惟不同于庄子的绝对
的相对主义。例如:
就其所见则固以东为生,以西为没,而道无却行。方其西没,
即所不见者之西生矣。没者往也,生者来也,往者往于所来之舍,
来者来于所往之墟。。。其经维相通也,其运行相次也,而入之所
知者半,所不知者亦半,就其所知,则春为我春,秋为我秋,而道
无错序,不秋于此,则不可以春于彼,有所凝滞,则亦有所空虚,
其可知者则以孟春为始,兼其不可知者,则以日至为始。。。大辨
体其至密,昔之今为后之昔,无往而不复者,亦无复而不往,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