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五卷-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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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说解亦异矣(“经学历史”)。
皮氏以今文隶书、古文籀书来分别古今文之说,梁启超从之(“清代学
术概论”,一一八——一一九页)。但这种分别是难以置信的。清儒段玉裁、
王念孙早已怀疑过这样的论断。龚自珍引申他的外祖父段玉裁的意见说:
请纵言今文古文。答曰:伏生壁中书,实古文也。欧阳、夏侯
之徒,以今文读之,传诸博士,后世因曰,伏生今文家之祖,此失
其名也。孔壁,固古文也,孔安国以今文读,则与博士何以异?而
曰孔安国古文家之祖,此又失其名也。今文古文同出孔子之手,一
为伏生之徒读之,一为孔安历读之。未读之先,皆古文矣;既读之
后,皆今文矣。惟读者人不同,故其说不同,源一流二,渐至源一
流百。。。经师之不得不读者,不能使汉博士及弟子员悉通周古文
故。。。读“尚书”者不曰以今文读后而毁奔古文也,故其字仍散
见于群书及许氏“说文解字”之中,可求索也。。。读古文之人,
必古今字尽识而后能之,此班固所谓晓古今语者必冠世大师。(“定
盦文拾遗”“大誓答问”第二十四“总论汉代今文古文名实”)
据此,今古文之分,不在于文字之为古为今,而在于虽皆从古文本为据,
读法却不相同。王国维对于“史记”所谓“古文”,有颇为明确的解释。他
说:
太史公所谓古文,皆先秦写本旧书,其文字虽已废不用,然当
时尚非难识。故“太史公自序”云:“年十岁则诵古文。”。。惟
六艺之书,为秦所焚,故古写本较少。然汉中秘有“易”古文经,。。
固不独孔壁书为然。。。孔壁书之可贵,以其为古文经故,非徒从
其文字为古文故也。盖汉景武间,距用古文之故国时代不及百年,
其识古文当较今日之识篆隶为易。。。“史记”但云:“孔氏有古
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
此数语,自来读者多失其解。王氏念孙“读书杂志”用其子伯申氏
之说曰:当读“因以起其家”为句,“逸‘书’”二字连下读。起,
兴起也;家,家法也。汉世尚书多用今文,自孔氏治古文经,读之
说之,传以教人,其后遂有古文家。是古文家法自孔兴起也,故曰
因以起其家。盖古文“尚书”初出,其本与伏生所传颇有异同,而
尚无章句训诂,安国因以今文定其章句,通其假借,读而传之,是
谓“从今文读之”。其所谓“读”,与班孟坚所谓“齐人能正‘苍
颉’读”,马季长所谓“杜子春始通‘周官’读”之读,无以异也。
然则安国之于古文“尚书”,其事业在读之,起之,至于文字盖非
当世所不复知,如王仲任辈所云也。(“观堂集林”卷七“史记所
谓古文说”)
因此王氏说“诸经之冠从古字者,所以别其家数,非徒以文字也”(同
上“汉书所谓古文说”)。由此而言,原来经传都用的是古文,古文家与今
文家的不同,是在于如何句读并训诂其意义。
但汉人所说的“古文”是何种文字呢?王国维以为这种“古文”是指东
土六国文字,而以前人指籀文或殷周古文者为误解。他说:
无论壁中所出,与张苍所献,未必为孔子及丘明手书。即其文
字,亦当为战国文字,而非孔子及丘明时之文字。。。彼(许氏)
见其与“史籀篇”文字不类,遂以为即殷周古文,不知壁中书与“史
籀篇”文字之殊,乃战国时东西二土文字之殊。(同上卷七“说文
所谓古文说”)
那末,经传之“古文”,既非殷周古文,更非籀文,亦非所谓“科斗文”
(科斗文乃后人不知所云而起的名词,参看王氏“科斗文字说”)。至于籀
文与“古文”的分别,王国维说:
古文、籀文者,乃战国时东西二土文字之异名,其源出于殷周
古文。而秦居宗周故地,其文字犹有丰镐之遗,故籀文与自籀支出
之篆文,其去殷周古文反较东方文字(即汉世所谓古文)为近。自
秦灭六国,。。同一文字,凡六国文字之存于古籍者已焚烧划灭,
而民间日用文字,又非秦文不得行用。。。故自秦灭六国以至楚汉
之际十余年间,六国文字遂遏而不行。
汉人从六艺之书皆用此种文字,又其文字为当日所已废,故谓
之古文。此语承用既久,遂若六国之古文)即股周古文,而籀篆皆
在其后,如许叔重“说文序”所云者,盖循名而失其实矣。(同上
卷七“战国时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说”)
篆文固多出于籀文,则李斯以前秦之文字谓之用篆文可也,谓之用籀文
亦可也,则“史籀篇”文字,秦之文字,即周秦间西土之文字也。至许书所
出古文,即孔子壁中书,其体与古文篆支颇不相近,六国遗器亦然,壁中古
文者,周秦间东土之文字也。(同上卷五“史籀篇疏证序”)王氏更从“说
文解字”的引证上来区别书中的古文和籀文、篆文。他说:
“说文解字”,实合籀文、古文、篆文而为一书。凡正字中,
其引“诗”“书”“礼”“春秋”以说解老可知其为古文,其引史
篇者可知其为籀文,引杜林司马相如扬雄说者,当出“苍颉”“凡
将”“训纂”诸篇,可知其为篆文。。。昔人或以说文正字皆篆文,
而古文、籀文惟见于重文中者,殆不然矣。(同上卷七“说文今叙
篆文合以古籀说”)
按王氏之说不易。战国时六国“古文”虽不必为诸子百家著述所皆应用,
但诗书六艺之书为“古文”,则颇无问题。秦汉人所记始皇焚烧诗书,与划
灭古文并提,因为“诗”“书”之文皆用六国古文所记之故。
由以上所说看来,所谓“古文”仅指战国时代的六国古文。两汉经学的
前汉今文与后汉古文之分别,并不在于文字之异同,而在 于读法之异同。
然古文家出,自然与文字有相当关系。据王国维考证,因为今文家的经读已
易为今文,后来鲁壁河间所得虽亦以今文读之,然以其立异,便专有古文之
名。他说:
上既述汉时诸经传古文本矣。夫今文学家诸经,当秦汉之际,
其著于竹帛者固无非古文,然至文景之世已全易为今文,于是鲁国
与河间所得者,遂专有古文之名矣。。。孔壁之书,遂专有古文之
名矣。然汉时古文经传,盖已有传写本。(“观堂集林”卷七,“汉
时古文本诸经传考”。后来,钱玄同有补充王氏之说,亦可参考。)
经学之名,是从汉代笺注主义的中古哲学兴起,才成立的。当时儒者,
只有在这样的小天地之内寻求所谓大义,和战国诸子百家之学有时代的区
别。即使没有秦始皇的焚书,最多也只是这种笺注主义的方式或有不同,而
经学总是要出出的,固不必如前人所谓六经散亡始有经学。王充说:“博士
之官,儒生所由兴也”(“论衡”“别通篇”)。汉代的博士必然要代替战
国的百家。今文学家与古文学家的论争,在争设博士官职方面,非常现实,
至于他们所据章篇之多寡,所持主义之歧异,则难于分辨其基本的分水岭。
大体上看来,今文家主张微言大义,而古文家主张分文析义,前者与谶纬之
说相接,后者与训诂之学相接。然而在当时这种壁垒,并不显著。到了后世,
尤其清代,才从经本的真伪与方法的优劣方面作为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旗
帜树立起求。清末今文学家皮锡瑞,古文学家章炳麟,都从各自的观点抱负
着清算有清一代经学的志愿,他们的话相为对立,可以代表今古文学两派的
总括意见。
皮锡瑞说:
所谓郑学盛而汉学衰者:汉经学近古可信,十四博士今文家说,
远有师承;刘歆创通古文,卫宏、贾逵、马融、许慎等推衍其说,
已与今学分门角立矣。然今学守今学门户,古学守古学门户,今学
以古学为变乱师法,古学以今学为“党同妒真”,相攻若仇,不相
混合。(“经学历史”)
他不但如此重今文而非古文,而且为今文家所讲的天人五行与灾异阴阳
做辩护。他更说:
治经心宗汉学,而汉学亦有辨。前汉今文说,专明大义微言;
后汉杂古文,多详章句训诂。。。惟前汉今文学能兼义理训诂之
长,。。故其学极精而有用。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
以“春秋”决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治一经得一经之益也。。。
伏生“尚书大传”多存古礼,与“王制”相出入,解“书”义为最
古;董子“春秋繁露”,发明“公羊”三科九旨,且深于天人性命
之学;“韩诗”仅存“外传”,推演诗人之旨,足以证明古义。学
者先读三书,深思其旨,乃知汉学所以有用者,在精而不在博,将
欲通经致用,先求大义微言,以视章句训诂之学,如刘歆所讥“分
文析义,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者,其难易得失何
如也!(同上)
由此看来,清代今文家是通经之大义微言,求有用于世,而所托者为“禹
贡”、“洪范”、“春秋”、“诗经”,以期实施于经济、政治、法律。古
文家正与今文家相反。章炳麟说:
治经恒以诵法、讨论为剂。诵法者,以其义束身,而有隆杀;
讨论者,以其事观世,有其隆之无或杀也。西京之儒,其诵法既陕
隘,事不周涞而比次之,是故钍担桃允λ敌в糜谕豕伲
法决事,兹益害也!杜、贾、马、郑之伦作,即知抟国不在敦古,
博其别记,稽其法度,核其名实,论其群众以观世,而六艺复返于
史,秘祝之病不渍于今。其源流清浊之所处,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
则昭然察矣。(“检论”卷四“清儒”)
章氏之论汉代今古文,与皮氏对立,故他批评魏源“争治汉学锢天下智
惠为无用”之说,深加讽刺,而以清代朴学(他不用汉学之名)不同于汉儒,
“不以经术明治乱,故短于风议,不以阴阳断人事,故专于求是”,他以为
朴学可以当做明辨历史之学去看待。他责斥近代今文家更多有锋芒的辞句。
他说:
近世为朴学者,其善三,明徵定保,远于欺诈,先难后得,远
于徼幸,习劳思善,远于偷惰,故其学不应世,尚多悃愊寡尤之士
也。昧者或不识人事臧否,苟务博奥,而足从害民俗,乱政理,自
惠氏为“明堂大道录”,已近阴阳,而孙星衍憙探“道臧”房中之
说,张琦说“风后握奇经”,神仙兵符儿于一矣。琦尝知馆陶县,
其后山东有义和团。刘逢录以“公羊传”佞谀满洲,大同之说兴,
而汉虏无畔界。延及康有为以孔子为巫师,诸此咎戾皆汉学尸之。
要之造端吴学,而常州为加厉。魏源深诋汉学无用,其所谓汉学者,
戴、程、段、王未尝尸其名,而魏源更与常州汉学同流,妖以诬民,
夸以媚虏。。。(“检论”卷四“清儒”)
章氏是一个为历史而学经的最后的古文学家,对于微言大义的汉儒,认
为遗于后世者为浊为臭,对于托古说以微言近世大义的清代今文学家,认为
用于当代者为妖为媚。他所排诋近代今文学家的言论,固然含着门户之见;
然而像梁启超把近代今文学家的书当做“用科学的归纳研究法,有条贯,有
断制,在清人著述中,实最有价值之创作”(“清代学术概论”,一二二页),
也是不合历史的。近代今文学家,对于时代的狂飚方面,具有地主阶级自由
派前辈的历史意义(和革命民主主义派在科学术语上有分别),而在他们的
著述的逻辑方面则没有大言其价值的必要。
第十七章 龚自珍的思想
第一节 龚自珍的社会批判思想
龚自珍又名巩柞,号定盦,浙江仁和人,生于乾隆五十七年(公元一七
九二年),卒于道光二十一年(公元一八四一年),享年五十岁,年长于魏
源,比魏氏逝世早十五年。他死的前一年鸦片战争爆发,死后一年即订立破
天荒的不平等条约,即所谓“南京条约”,再后九年洪秀全即起义。这时代
是中国近代史的真正开场,近代的反帝团主义反封建主义运动由此时起,贯
串了一百余年。魏源在太平军入江宁以后还写出他的“书古微”,然而自珍
虽亦探讨经史,主张以经还经、以子还子之六经诸子的正名,并论“春秋”
决事的大义,但他早已不能写定群经了。例如他在“古史钩沈论三”(“志
写定群经”)里说:“友朋。。皆语自珍曰:曷不写定‘易’、‘书’,‘诗’、
‘春秋’?方读百家,好杂家之言,未暇也。内阁先正姚先生语自珍曰:曷
不写定‘易’、‘书’、诗’、‘春秋’?又有事天地东西南北之学,未暇
也。。。吾之始猖狂也,憾姬周之末多歧,憾汉博士师弟子之多歧。今也不
然,。。无以俟予,予所憾日益下,恧如何,恧如何?。。卒不能写定‘易’、
‘书’、‘诗’、‘春秋’。”(“定盦续集”卷二)他所憾日下,因而他
的学问不但降于六经之外(如他尊告子的人性说,尊列子的学说——谓含有
真理十之七八,喜佛典的思想,以至搜求当代掌故之学),而且日益降于“东
西南北”之学。他是当时的一位议政专家,他的思想,可以说真正在他的“东
西南北”之学方面客观地批判了经古文学家的“学隐”。
自珍的思想中心是他的社会批判论,他的经史之学则为一种附带研究的
东西。他是著名的古文学家、小学家段玉裁的外孙,这个渊源使他少年即有
所成就,但这却不是他的进步思想的基本原因。使他大发议论的主要原因,
就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如他所说:“士大夫。。尽奄然而无有生气,。。
不可不为变通者”(“定龥文拾遗”“明良论三”)。他少年时代的作品,
如“明良论”(四篇),如“乙丙之际箸议”论篇论文,都不是继承外祖父
的传统,而是自树一帜,成了时代的号筒。在他“少年”(自云“猖狂”的
少年)的时候,中国的外患正在发展中,封建的老朽社会已经发生着新的资
本主义因素。他的无所顾虑的批判态度是有价值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