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五卷-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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畛之可画,而何从执其识命以相报乎?。。则任运自然,而互听其
化,非有异也。是故天地之以德生人物也,必使之有养以益生,必
使之有性以纪类,养资形气,而运之者非形气,性资“善”(即德,
见后释)而所成者丽于形气。(“周易外传”卷六)
这段话,显然是在方法论上批判地吸收了老庄的思想,在理论体系上吸
收了王充的自然史的唯物观点,并充实了王充的哲学。他的来往生化论,虽
有循环论的色彩,但着重在变化哲学,其内容含有辩证法的要素,既和宋明
的道学(不变哲学)相反,又和老庄相对主义的思想相反。
夫之论生化之“同”者,指“善动”。善动者何?即“无待其故然”的
合法则的运动。他说:
太虚者,本动者也,动以人动,不息不滞。其来也因而合之,
其往也因往而听合。。。其往也,浑沦而时合:其来也因器而分施。
其往也,无形无已而流以不迁;其来也,有受有充而因之皆备。搏
造无心(王充谓天地不故生),势不能各保其故然,亦无待其故然,
而后可以生也。(同上)
生化之理,一日月也,一寒暑也。今明非昨明,今岁非昔岁,
固已异矣。而实而翕者明必为日,虚而辟者明必为月,温而生者气
必为暑,肃而杀者气必为寒,相因以类,往来必贞,故人物之生莫
之壹而自如其恒。(同上)
此种必然的合法则运动范畴,便和理学的先天表德相反了。因为静亦动,
“动而趋行者动,动而赴止者静”。他论生化之“异”者,是立于庄子“万
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种读如种子之种,非种类之种。形谓景,指虚
妄,非形式之形)说之反面,他肯定物质的形气(形式内容),肯定“存在”
的类与新类,“其类有者惟其日新”,而类与新类则相续不已。他因此说明
物“不齐”,在观念上和命题上都是很新颖的。
上面所研究的是夫之絪缊生化论的要旨,所谓“絪缊不息为敦化之本”
(“张子正蒙注”卷二)。现在我们再看他的自然史哲学是怎样从唯物论出
发的。他反对高谈性命,反对朱熹“曲圣意以伸己 说”。他说张载“正蒙”
编是以“发‘实陈’之藏”(“张子正蒙注”卷九),又说“充满两间皆一
实之府”(同上卷四)。他讲的理都是实理,所谓“念起而实理见端,物至
而实理有象。。。一念而有一念之实理,万念而有万念之实理。。。实理不
间断于两间,即不间断于至诚之心矣。”(“四书训义”卷四)
关于自然物质的存在,夫之说:
道生于有,备于大繁,有皆实而速行不息。(“周易外传”卷
七)
天下之情万变,而无非实。(同上)
道者,物所众著而共由者也。物之所著,惟其有可见之实也。
物之所由,惟其有可循之恒也。既盈两间而无不可见,盈两间而无
不可循。故盈两间皆道也。可见者其象也,可循者其形也,出乎象
人乎形,出乎形人乎象,两间皆形象,则两间皆阴阳也。。。夫谁
留馀地以授之虚而使游?谁复为大圆者以函之而转之乎?(同上卷
五)
末二语即反对宋明道学太极圆之类的先天形式,而反转过来拉至两间皆
一实,所谓“太虚一实也”,而为物质所著所由。他说“天下无象外之道”
(同上卷六),所谓“道”,即是哲学上“存在”一义的代名词。因为“存
在”正是“物所众著而共由者”的概念。他所谓的“虚”是指物质形式,和
“虚”相对待的“实”是指物质内容。例如他说:“虚者,太虚之量。实者,
气之充周也,升降飞扬而无间隙。”(“张子正蒙注”卷一)其意甚明。所
谓“形”,是指物质的特定现象,“象”是指物质的高级现象。他说:“物
生而形形焉,形者质也。形生而象象焉,象者文也。形则必成象矣,象者象
其形矣。在天成象,而或未有形;在地成形,而无有无象。视之则形也,察
之则象也。所以质以视彰,而文由察著。未之察者,弗见焉耳。”(“尚书
引义”卷六“毕命”)夫之以为离开形式与内容的“道”是没有的。故他说:
盈天地之间皆“器”矣。器有其表者,有其里者,成表里之各
用以合用而底于成,则天德之乾,地德之坤,非其“缊”焉者乎?
是故调之而流动以不滞,充之而凝实以不馁,而后器不死,而道不
虚生。器不死,则凡器皆虚也,道不虚生,则凡道皆实也。。。若
夫县道于器外以用器,是缊与表里异体:设器而以道鼓动于中,是
表里真,而“缊”者妄矣!(“周易外传”卷五)
道只是在“存在”的意义下而“谓之”的东西。离开“器”的表里而“县
道”“设器”,都是空想,他甚赞“伏议亦后天”之语,也是这个道理。夫
之又从功效上说明物质的存在:
天下之用,皆其有者也,吾从其用而知其体之有,岂待疑哉?
用有以为功效,体有以为性情,体用胥有,而相需以实,故盈天下
而皆持循之道。。。何以效之,有者信也,无者疑也。。。桐非梓,
梓非桐,狐非狸,狸非狐,天地以为数,圣人以为名。。。据器而
道存,离器而道毁。其他光怪景响,妖祥倏忽者,则既不与生为体
矣,不与生为体者无体者也。夫无体者惟死为近之,不观天地之生
而观其死,岂不悖与!。。车者形也,所载者神也。形载神游而无
所积,则虚车以骋于荒野,御者无所为而废其事,然而不败者鲜矣!
故天地之贞化,凝聚者为魂魄,充满者为性情(即性日生之谓),
日予其性情使充其魂魄者,天之事也。日理其魂魄以贮其性情者,
人之事也。然后其中积而不可败矣。老子曰:“三十辐共一毂,当
其无,有车之用”,夫所谓无者,未有积之谓也,未有积则车之无,
即器之无,器之无,即车之无,儿可使器载货而车注浆,游移数迁,
尸弱而弃强。游移数迁,则人入于鬼,尸弱而弃强,则世丧于身。
息吾性之存存,断天地之生生,则人极毁而天地不足以立矣。故善
言道者,由用以得体,不善言道者,妄立一体而消用。(“周易外
传”卷二)
器物和文明,都是实在的。依据实在的器物文明而道理方是存在的,离
开它们就没有另外的道理。夫之说“盈天下而皆持循之道”,即指在具体的
对象中才有概念。生生的天地万物既然是都在变动日新之中,因而存在的人
类认识也就随之而因革,概念也就在日新之中了。他以为实在之“有”,是
在功效上可见的。因为体是实有的体,用也就是实体的用。如果把穷理的哲
学,悬在空中,而万事万物“依照”此理求售,理死而器亦死,那就不是“日
新富有”或“积”的自然生化史所能容许的。所谓“积”之义,乃发展之谓。
他持此义不但批判了老子“无”的自然天道观,而且否定了宋学“虽未有物
而已有物理”(朱熹)之无积天道观。
或有以为存在者皆亲多,不足以言什么“真际”。夫之反对说:
夫可依者有也,至常者生也。。。既已为人矣,非蚁之仰行,
则依地住。非螾之穴壤,则依空住。非蜀山之雪蛆不求暖,则依火
住。非火山之鼠不求润,则依水住。。。物物相依,所依者之足依,
无毫发疑似之或欺,而日此妄也。然则彼之所谓“真空”者,将有
一成不易之型,何不取两间灵蠢,姣丑之生,如一印之文,均无差
别也哉?是故阴阳奠位,一阳内动,情不容吝,机不容止,破块启
蒙,灿然皆有,静者治地,动者起功。治地者有而富有,起功者有
而日新。殊形别质,利用安身,其不得以有为不可依者,其亦明矣。
(同上卷二)
存在的实有皆“实际”,所谓“破块启蒙,灿然皆有”。杂多之物物相
依联结,“有而富有”,“有而日新”。如果否定物物依存联结的这种日新
发展,而成立“一成小易之型”(先验的绝对范畴),以包括万变,超乎地
空水火,则人和蚁蟥蛆鼠齐一,成为“一印之文”。殊不知理论的范畴就是
依存于“殊形别质”的联结发展上的,不断地博求一点一滴的物自身,就可
能达到近似的物自身。夫之在形式的知识上已经是触到真理论,做到他所能
做的“檠括”工夫了。
夫之更反对绝物的思想,他仍是根据了物之依存性来论证的:
此无他,不明于物之不可绝也。且夫物之不可绝也,以己有(依)
物。物之不容绝也,以物有(依)己。己有物而绝物,则内戕于己;
物有己而绝己,则外贼乎物。物我交受其戕贼,而害乃极于天下。
况夫欲绝物者,固不能充其绝也,一眠一食而皆与物俱,一动一言
而必依物起,不能充其绝而欲绝之,物且前却而困己,己且龃龉而
自困。(“尚书引义”卷一)
这里已经包含着近代人文主义的戡天思想。因为封建社会的正统观念正
是“物前却而困己,己且龃龉而自困”。因为“自由”在“必然”的把握上
取得,即他所谓“得而据之谓德”,“勇于德则道凝”。如果离开“必然”
的把握,空想一个全自由,则这种全自由或“天理”,正是不自由、“自困”
之同义语罢了,即他所谓“勇于道,则道为天下病矣”(“思问录内篇”)。
这反映到思想上的保守性,又如他批评尹焞的话:“其心收敛不容一物,非
我所敢知!”(“尚书引义”卷一“尧典”一)
夫之的物质概念所以是唯物论的进步思想,更在于他不但看出“有而富
有”,“有而日新”的物质的丰富多样性和发展性,而且看出物物的依存性。
他所说的“动而依物起”的命题,是他的絪缊生化论中最具特色的要点。所
以他的自然史观的结论是:
散而归于太虚,复其“絪缊”之本体,非消灭也。聚而为庶物
之生,自“絪缊”之常性,非幻成也。聚而不失其常,故有生之 后,
虽气禀物欲,相窒相梏,而克自修治,即可复健顺之性。散而仍得
吾体,故有生之善恶治乱,至形亡之后,清浊犹依其类。(“张子
正蒙法”卷一)
这是王充“物势篇”所说的万物相用亦相害这一理论的发展。絪缊生化,
建立于客观存在的物质依成性上面。气禀物欲,相窒相梏,而亦可变为相依
相存,复其健顺之性。“天下亦变矣”,合则有生有毁,离则各依其类。这
和老子的“绝欲”,宋儒以来的“灭欲”,论旨相反。欧洲宗教改革以后的
思想,启蒙学者多建立“自然法”的前提,由“自然法”的健顺常性,而推
证理想的人类社会。这样的思维活动,也可在十七世纪的中国哲学中得到实
例,而夫之是最杰出的。他的进步的自然法理论,比满德威尔的“蜜蜂寓言”
更富有严密的体系,部分地更近似于费尔巴哈的哲学。
夫之的生化论,首先把天理这一普通的意志,还元而为日生日新的贞常
性,使“一成型”下降于人类的实际生活上。如说:“万物皆有固然之用,
万事皆有当然之则,所谓理也,乃此理也。唯人之所可必知,所可必行,非
人之所不能知不能行,而别有理也。具此理于中,而知之不昧,行之不疑者,
则所谓心也。以心循理,而天地民物固然之用,当然之则各得焉,则谓之
道。。。理者人心之实,而心者即天理之所著所存者也。”(“四书训义”
卷八)他所谓“人欲之大公,即天理之至正”(同上卷三),正是将自然法
引用到人类社会的规律。这一进化论的原则,也如世界启蒙学者那样,在自
然法上取得根据,因此产生了“生有备繁”的社会哲学。
夫之的自然史哲学的时代意义是如恩格斯所讲的:“唯一的办法是拿理
想的、幻想的联系来代替它还不知道的真实的现象联系,拿虚构来补充缺乏
的事实,只在想像中来弥补真实的缺陷。这样作时,自然哲学吐露了好多天
才的思想,并猜到了好多后来的发见,但也有不少的废话和胡说。这在当时
也不能不如此。”(“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五二页。)夫之
的天才思想和他的虚构概念是相混合在一起的。历史主义地研究他的思想,
首先要明白这一点。
第三节 王夫之自然唯物论的诸范畴及其局限
从上面所述,我们已经知道夫之的唯物论中有运动和变化的概念。现在
我们可以进一步详论这些概念的意义及其时代的局限。
运动范畴在他的哲学中是仅次于“物质”或“絪缊”和“实藏”的范畴。
他说:
若夫其未尝生者,一亩之土可粟可莠,一罂之水可沐可灌。“型
范”未受于天,“化裁”未待于人也。。。不动之常惟以动验,既
动之常不待反推。是静因动而得常,动不因动而载一。故动而生者,
一岁之生,一日之生,一念之生,放于无穷,范围不过,非得有参
差傀异或作或辍之情形也。其不得以生为不可常而谓之妄,抑又明
矣。夫然其常而可依者,皆其生而有,其生而有者非妄而必真。故
雷承天以动,起物之生,造物之有,而物与无妄,于以对时,于以
育物。(“周易外传”卷二)
自然是万变的,是在运动中的。运动与物质实有以及生化的范畴,是同
时具有的。他以为自然是这样,人类也是这样。他说:
古凶悔吝之生乎“动”也,则日不动不生。不生则不肇乎吉,
不成乎凶,不胎可悔,不见其吝。。。统此者贞而已矣。惟其贞也,
是以无不胜也;无不胜则无不一矣。且夫欲禁天下之动,则亦恶从
而禁之。天地所贞者可观,而明晦荣凋弗能禁也;日月所贞者可明,
而阴霾晕珥弗能禁也。。。当其吉不得不吉,而固非我荣,当其凶
不得不凶,而固非我辱。。。天既不俾我为块土矣,有情则有动,
且与禽鱼偕动焉,抑不俾我为禽鱼矣,有才则有动,且与野人偕动
焉。。。天下日动,而君子日生,天下日生,而君子日动。动者道
之枢,德之牖也。(“周易外传”卷六)
老子有运动概念,但他认动为相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