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散文集:认得几个字-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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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张容问我:“你骂陈水扁算不算顶嘴?”
我一时为之语塞,想了好半天才说:“那是我自失身份,你不要学。”
过了好些天,张容和妹妹顶起嘴来越发利落了。我发现他们使用的语言未必只是从父母对公共事务的抱怨呛声而来,他们可以自行从相声、卡通、童话故事里搞笑的桥段甚至惊鸿一瞥的新闻报导之中捡拾出他们所需要的“顶嘴零件”,再提炼出一种熟老而坚硬的语气。
“难道”是其中一个万用的零件,属于修辞学里“夸饰格”的领字。“难道我要一直睡一直睡都不起来吗?”“难道我什么都不行玩吗?”“难道我不想吃都不可以吗?”——是谁发明了“难道”这个几乎没有意义却绝难对付的语词?
“哪有”是另一个,意思就是“我睁眼说瞎话”。明明说错了或做错了什么,即便是当下大人一纠正,孩子会立刻报以“哪有?”这时你若是指责他说谎或狡辩,少不得一场嚎啕,他变成强势受害人,焦点便模糊了。
还有“才怪”。这两个字真是“才怪”了,你缓步穿越过一群小孩子,在叽叽喳喳如雏鸟儿争食的稚嫩嗓音之中,此起彼落的第一名一定是“才怪”。我有一次问孩子的妈:“是你经常说‘才怪’、‘才怪’吗?”她说:“才怪呢!”
我开始怀疑是因为父母之间毫无恶意的拌嘴却“示范”了一种“柔性无礼”的言谈模式,于是只好更积极地跟孩子解析“顶嘴”的内容,看看是不是起码能让“顶嘴”既锻炼异议的思辨质量,又不那么触怒人。
第39节:翻案(2)
当我在跟张容解释“翻案”的意思的时候,他妹妹也凑过来听,还一面说:“你应该等我来了一起讲才对。”我当然乐意重新讲一遍:“翻案”是个生命还很新鲜的语词,明朝以后才出现的语汇,意思是刻意把大家熟悉、认可而且习以为常的话拆开来,从相反的方向去推演出不同的结论。
比方说:《孔子家语》上说:“水至清则无鱼。”可是杜甫的诗却故意说:“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古来都说孟尝君善养士,可是王安石偏说他也就只能养一群鸡鸣狗盗之徒。这些都是“顶嘴”,然而却是翻高一层认识理路的顶嘴。
“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张宜嘟着嘴、仿佛受尽了委屈似的——这是我家顶嘴之学的另一招。
“你这样算不算顶嘴呢?”我开玩笑地问。
“不算!”张宜大声了许多。
“我觉得你这样已经很接近顶嘴了。”
张宜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忽然停了停,眨着眼想了想,说:“你想害我顶嘴吗?”
本页旁注:罟(音gǔ)
第40节:不废话
23 不废话
在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张宜只能抓着笔在纸上画着大圈儿小圈儿,并且努力解释她画的是什么。那一回——我记得很清楚——她画了一个形状像“6”字的小圈儿,说这是雨伞;又画了一个形状像“9”字的大圈儿,说这是下雨。我说:“刮风了,你画一阵风来看看。”她想了想,看看我,又看看她哥哥,摇了摇头,生平第一次承认她也有不会做的事:“不会罢工。”——她想说的其实是“不会画风。”
“不会罢工”此后就成为孩子和我之间的一句“家用成语”,意思是“想表达,却不会表达”、“好像懂得,但是说不出来”。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常感受到父亲对于“不能表达”这件事的焦虑和不屑。我记得有一回他正看着本什么书,忽然漫卷而掷之,那本书就躺在了他对面的藤椅上——是洪炎秋写的《又来废话》。过了几秒钟,他弯身把书拾起来,重新坐稳了,翻找到先前看到的地方,再读了读,似乎还是觉得不甘,摇摇头,叹口气,索性指给我看,一面说:“连洪炎秋都这么写文章了,像话吗?”三十年多以后,我已经记不得洪炎秋那一段文字说的是什么,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的焦虑。
洪炎秋的社会评论专栏大白话本色当行,风格平易,经常流露出一种谑而不虐的诙谐之气。父亲经常说:“这种文章并不好写,人要是个亲切人,文章才亲切得起来。”可是那一天父亲看似生了文章的气,火儿还起得不小,所为何来?不过就是一个口头禅:“那个”。
彼时,无论是广播电视抑或报章杂志,的确经常出现“那个”一词。“那个”二字所表达者,就是语本暧昧、不足公开言说,但是一旦以“那个”称之,听者应该就能充分会意。换言之,“那个”就是“虽然不方便启齿,可是你一定能明白”的谴责语。例句:“你这样想事情,实在太‘那个’了。”
不知针对什么议题,洪炎秋一句“……就实在太那个了”居然惹得父亲废书而叹,当时我只道父亲原本是个痛快人,听不得不痛快的话;在他而言,既然发而为文,倘或语带谴责之意,焉能不确然道出呢?这是个性强——你也可以说是脾气大——使然,根本与洪炎秋或流行说“那个”的人们无关。
很难说父亲的焦虑是不是经由基因或濡染而交给了我。我发现自己对于生活语境里那些到处流窜、不能表达意义的废话也始终敏感、着实不耐烦。我现在走到哪儿都听得到各种咒语一般的口头禅,现在我们不会欲语还休地说“那个”了,我们铺天盖地地说“基本上”、“事实上”、“原则上”、“理论上”、“其实”、“所谓的”、“××的部分”……而且听着人就想生气。例句:“苏院长也来到了医院进行一个所谓访视的动作。”有时我还真为了怕听这种咒语而拒绝媒体。我关掉电视机的时候总会跟张容说:“好讨厌听人讲废话!”
“废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意思却假装有意思的话——就是那个‘假装’的成分叫人讨厌。”
“为什么没有意思却要假装有意思呢?连妹妹都知道‘不会罢工’就‘不会罢工’呀。”
孩子说到了核心。孩子们是不说废话的,他们努力学习将字与词作准确的连结,因为他们说话的时候用脑子。再给一个例句:
我问张宜:“瀑布是什么?”她想了想,说:“明明没有下雨,却有声音的水。”就客观事实或语词定义而言,她并没有“说对”,但是她努力构想了意义,不废话——不废话是孩子的美德。
第41节:啰唆(1)
24 啰唆
有一个时期,孩子们对于事物的起源极有兴趣,我总怀疑那是因为他们对于自己的“出身”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故而旁敲侧击。询问源起,往往会形成无意识的语法习惯。换言之,孩子们并不认真想了解某事某物之原始,但是已经问成了习惯,就会出现这样的句子:“那第一个发明做功课的人是谁?”“上帝先创造自己的哪一个部分?”“最早学会讲话的人讲什么话?”
这种习惯会把“最”这个字从“最早”、“最先”、“最初”延展到任何可堪比较的事物。“最大”、“最小”、“最长”、“最快”……以讫于“谁最会发呆”、“谁最讨厌吃猪肝”、“谁最啰唆”等等。
经由一次记名投票,我和孩子的妈分别获得“最啰唆的人”的提名,而且分别拿到相持不下的两票。张宜和我认为妈妈比较啰唆,张容和妈妈则认为爸爸比较啰唆。张容还附带提出了他对于“最啰唆的人”的观察和判准。他认为:“爸爸的啰唆是会讲一大堆不必要讲的废话,而妈妈的啰唆只是讲着讲着停不下来,不能控制自己。所以比较起来,爸爸是家里最啰唆的人。”而张宜认为妈妈最啰唆的理由是她不想跟哥哥选同样的答案。
在这样一种投票的机制里,即使勉强打了个平手,也令我有落败的感觉。因为我的支持者(也就是看起来并不嫌我啰唆的张宜)实在没有尽心尽力衡量自己所投的那一票究竟有什么价值,好像这才真是“为反对而反对”。我当下没有申辩什么,却一直想找个机会跟这两个小朋友解释一下“啰唆”。
“啰唆”和“唠叨”就是很平常的状声之词,形容人言语琐屑破碎,内容也没有意义,像是只能用一堆不表任何意义的拟声字加以谐拟,故“唠唠叨叨”、“啰哩啰唆”、“噜苏噜苏”,以至于“啰哆(音‘侈’)”、“唠噪”、“唠哆”,这些个用语,上推元代的杂剧对白,下及于明清以降的章回小说,都可以找到例句。
第42节:啰唆(2)
后来我不意间发现,甚至早在宋代成书的《景德传灯录?澧州药山圆光禅师》上就有这么一段:“僧问:‘药峤灯连师当第几?’师曰:‘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问:‘水陆不涉者,师还接否?’师曰:‘苏噜苏噜。’”
圆光禅师所引的那两句诗是唐代灵澈上人的《东林寺酬韦丹刺史》: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草坐亦容身。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把这首诗的讽谑之意当作背景,细细勘过一遍,就知道圆光禅师底下的那句“苏噜苏噜”(也就是我们今天讲的“啰哩啰唆”)并不是一句
本页旁注:峤(音qiáo)
泛泛的应付之语或鄙厌之词,这是禅宗法师们对于夸夸其谈者专打高空的“提问”极端的不耐。
我把这段小公案跟张容说了,接着问道:“记不记得你曾经说你一点儿都不想当班长?”
“因为当选了班长就会很累、要帮老师做很多事,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但是我知道张容并不是那么洒然的一个孩子——我甚至可以嗅出一些些儿落寞不甘(至少当班长能搜集到兑换玩具的荣誉卡就成为泡影了),于是便问:“虽然这样,同学没有选你,你会不会觉得还是有点不好受呢?”接下来我就准备要说那首戳穿矫情归隐之思的“林下何曾见一人”了。
谁知张容忽然难过起来,反而像是被我揭发了不想面对的心事,闪着眼泪,说:“你真的很啰唆耶!”
我想了想——的确,我真是全天下最啰唆的混蛋一个!
第43节:栎树父子(1)
25 栎树父子
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到齐国曲辕地方,看见一株被人建了祀社来崇拜的大树。这树大到树荫可以供给千头牛遮阳,树干有百围之粗,干身如山高,高出十仞有余之地才分枝桠。祀社门庭若市,人人争睹。这木匠一眼不瞧就走过去了。他的徒弟问道:“我从入师门以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木材,您怎么一眼都看不上呢?”木匠道:“算了,别提了。那是一株没有用的‘散木’——拿来做船,船会沉;做棺材,棺材会腐烂;做器具,立刻会毁坏;做门窗,会流出油脂;做梁柱,会生出蛀虫。根本就是‘不材之木’。正因为无所用、无可用,这树才能够这么长寿。”
故事到这里,似乎教训已经足了:人如果看起来没有什么用世之心用世之能,浑浑噩噩的,坐享天年,大概也就是由人唾骂无用罢了。但是这株老栎树可不这么想,当天晚上就托梦给木匠,说:“你拿什么样的木材跟我比呢?那些柤、梨、橘、柚之类长果实的树一旦等到果子熟了,大枝捱折,小枝捱扭,连这都是因为‘有点儿用处’而自苦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赋之寿。一切有用的东西不都是如此吗?我追求做到‘无用’已经很久了,好几次差一点儿还是叫人砍了,如今活下来,这就是大用!你这散人,还配谈什么散木呢?”木匠醒来,把这话跟徒弟说,也提到了他梦中的了悟:要求无用,但是又不能因其无用而轻易让人劈了当柴烧,那就得发展出一种虽然不堪实用、却能有一种使人愿意保全其生命的价值。在栎树而言,他的策略就是生长得非常巨大,大到令人敬畏、令人崇拜的地步,所以借由崇拜的仪式(祀社香火礼拜的活动)活了下来。
这是庄子说的故事。我读这个故事读了三十年,对于“非关实用的生产活动之为用”、“怎样才算是个无用的人”,自以为了解得很全面。直到昨天,我和张容之间的一段对话,才对“无用之用”有了新的体悟。
吃饭的时候总爱发呆的张容在发了一阵子呆以后忽然跟我说:“‘现在’不是一个合理的词。”
“为什么?”
“因为你在说‘现在我怎样怎样’的时候,那个‘现在’已经不是‘现在’了。”
我愣了一下,觉得他实在没有必要去思考我在大学以后想了几十年也想不透的问题,就只好说:“‘现在’,你还是吃饭罢。”
临睡前,他趴在我的床上看书,倒是我忍不住主动问起来:“你刚才说‘现在不是一个合理的词’?不合理那该怎么办呢?”
张容的眼睛没离开书本,继续说:“我觉得那些发明文字和口语的人应该更小心一点,不应
本页旁注:柤(音zhā)
该发明一些不合理的词。”
第44节:栎树父子(2)
“为什么你要把文字和口语分开来?”
“因为感觉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文字不合理会写不下去;口语不合理就只好随便说说,也没办法了。”
这一下我明白了,为什么每一次作文里写到“现在”这个词的时候,张容总是踌躇良久,不愿意下笔。尤其当书写这件事显得有些难度而耗费时间的时候,真正令孩子关心的那个“现在”——那个应该可以好好玩耍的珍贵片刻——便已经流逝了。
“写作文很无聊吗?”我小心翼翼地直接跳到答案。
“没错!很无聊,而且一点用都没有!”他说着,指指书,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再拿这些没有用的问题打搅他看故事书了。
我深深知道:我们父子俩最共通的一点就是我们都对看起来没有用的问题着迷,那里有一个如栎树一般高深迷人的抽象世界,令人敬畏,只是张容还没有能力命名和承认而已。
第45节:达人
26 达人
身为二十一世纪的汉语读者,大约都会以“某一行业或技能领域的专家”来解释“达人”这个词,大家也丝毫不用费脑筋就会了意——这是近年来从类似“电视冠军”、“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