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二卷-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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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到了第三阶段了,这便是:
“彼后嗣之愚主,见天下莫敢与之违,自谓若天地之不可亡也,
乃奔其私嗜,骋其邪欲,君臣宜淫,上下同恶,目极角抵之艰,耳
穷郑术之声,入则耽于妇人,出则驰于田猎,荒废庶政,奔亡人物,
澶漫弥流,无所底极。信任亲爱者,尽佞谄容悦之人也,宠贵隆丰
者,尽后妃姬妾之家也。使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遂至熬天下
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怨毒无聊,祸乱并起,中国扰攘,四夷侵
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昔之为我哺乳之子孙者,今尽是我饮血
之寇仇也。至于运徙势去,犹不觉悟者,岂非富贵生不仁,沉溺致
愚疾邪。存亡以之,迭代政乱,从此周复,天道常然之大数也。又
政之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贤愚之分,以开盛衰之数也,日
不如古,弥以远甚,岂不然邪?”(后汉书本传)
这第三阶段是社会矛盾和阶级斗争表现得最尖锐的时期,问题在于统治
阶级对人民的剥削,形成危亡的运势,积重难返,以至于“土崩瓦解”,而
不是什么天命降灾降祸。以上三个分期,是他的历史治乱周复说,此一理论
价值的高低,暂且不提,然比之五德三统说,却是清醒与梦呓的区别。紧接
上文,我们再看他对于现实的历史的说明:
“汉兴以来,相与同为编户齐民,而以财力相君长者世无数焉。
而清洁之士,徒自苦于茨棘之间,无所益损于风俗也。豪人之室,
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
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珞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
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妓乐,列乎深堂,宾室待见而不
敢去,车骑交错而不敢进,三牲之肉臭而不可食,清醇之酎败而不
可饮,睇盼则人从其目之所视,喜怒则人随其心之所虑,此皆公侯
之广乐,君是之厚实也。苟运智诈者则得之焉,苟能得之者人不以
为罪焉,源发而横流,路开而四通矣(按以上言封建地主阶级的所有
权和政权)。”
“夫乱世长而化世短。乱世则小人贵宠,君子困贱。当君子困
贱之时,跼高天,蹐厚地,犹恐有镇厌之祸也。逮至清世,则复入
于矫枉过正之检,??使奸人擅无穷之福利,而善士接不赦之罪辜,
苟目能辨色,耳能辨声,口能辨味,体能辨寒温者,将皆以修契为
讳恶,设智巧从避之焉,况肯有安而乐之者耶?斯下世人主一切之
愆也(按以上言专制主义的统治)。”
按此两段文字,并不能完全包括他所讲的汉兴以来的全部历史,他在别
篇还另从许多角度来叙述汉代制度,因为这是理乱篇的正文,故我们特别举
示出来,以为资证。从这里我们先把他的四点特别的见解,证明于下:
一、他虽说“乱世长而化世短”,但就他的叙述看来,通过汉代,都在
表现阶级矛盾的乱世。
二、他指出乱源(源发而横流)是豪强地主阶级的封建剥削,政权之在君
是是以财力为基础。
三、他指出封建专制的统制一切,公私不分,是非无准,人们在黑暗的
“镇压”之下过日子。
四、参以前段所说的,“使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熬天下之脂膏,
斫生人之骨髓,怨毒无聊,祸乱并起”,他大胆地指出社会的阶级矛盾,是
危机的根源。
他在理乱篇末,从周末以至东汉献帝,开了一笔“变而弥猜,下而加酷”
的乱世账目,在实际的历史中,和他的三个周复阶段的说法稍有不同,如果
把他的第二阶段的理世,照他所说的化世短来图示,那就不是“乱”——“理”
——“乱”的循环说,而是“乱”——“小乱”——“大乱”的怀疑论。请
看他说:
“昔春秋之时,周氏之乱世也。逮乎战国,则又甚矣。秦政乘
并兼之势,放虎狼之心,屠裂天下,吞食生人,暴虐不已,以招楚
汉用兵之苦,甚于战国之时也。汉二百年而遭王莽之乱(按汉至王莽
新朝二百一十四年,二百者举全数),计其残夷灭亡之数,又复倍乎
秦项矣。以及今日,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
此则又甚于亡新之时也,悲夫!不及五百年大难三起(按秦三王二
帝,通在位四十九年,前汉二百三十年,后汉百九十五年,凡四百
七十四年,故云不及五百年,三起调秦末及王莽并献帝时也),中间
之乱,尚木数马。变而弥猜,下而加酷,推此以往,可及于尽矣!
嗟夫,不知来世取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欲何
至耶!”
这不是小乱而大乱的历史观么?他推翻了天道的宗教观和天命循环的喜
剧观,而提出现实历史的悲剧观点,这种观点实在是值得注意的中世纪的伟
大思想。在他的理论形式上虽有周复循环的大数常然之说,但他在实际研究
上则并不拘于此种形式。自然,他还看不见历史前途的光明世界,摸不到后
世资本主义的图景,这是他的历史限制,因此,时而着眼于单纯再生产的周
而复始(如日出而作,日入而总的农夫意识),时而着眼于“变而弥猜”的封
建内战。虽然如此,他的理论在出发点上就与中世纪统治阶级的“信仰”相
反,而走入“怀疑”途径。无论如何,他是走入真理的正途,而不是如正宗
那样走入迷信的歧路,他没有中国式寺院精神的三代天国,然却有“推此以
往”不知黑暗到何等程度的现实警告,他没有谎言,然却有实话,如果说科
学态度,在中世纪恐怕就是这样的吧!
(三)昌言的政治批判思想
上面引文末段曾指出仲长统的愈来愈乱的历史观,他怀疑到“不知来世
取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欲何至耶?”这即是说,前途
悲观,无可挽救,因此,在他的政治批评之中,关于现实社会的形势的揭发,
更比前人富有逻辑的道理:而关于现实的答案,其理想形式,仍不出前人的
正义呼号。他可以对于悲剧性的问题揭发以至加剧,而不能对于此种问题做
出解答,拆散有馀,而“不知救此道将何用”,这是中世纪进步的思想家的
天真本色。
在昌言的损益篇中,他颇以圣人损益历史、裁成天地为怀抱。基于他的
自我怀疑思想而论,此种正面答案本身就有折扣。他说:
“作有利于时,制有便于物者,可为也,事有乖于数,法有翫
于时者,可改也:故行于古有其迹,用于今无其功者,不可不变,
变而不如前,易而多所败者,亦不可不复也。”(后汉书本傅损益篇)
这是一个半变法半复古的原则,然而到了依据原则来说明具体问题时,
他也和前人一样,不过主张复古进田之制,嗣周吕刑之法。他又有十六条政
务原则,乃综合前人的意见,整齐排比,揭示出以德教为主、以廉潔为用的
一般道理,其原则如下:
“明版籍以相数阅,审什伍以相连特,限夫田以断并兼,定五
刑以救死亡,益君长以兴政理,急农桑以丰委积,去末作以一本业,
敦教学以移情性,表德行以厉风俗,覈才艺以叙官宜,简精悍以习
师田,修武器以存守战,严禁令以防僭差,信赏罚以验惩劝,纠游
戏以杜奸邪,察苛刻以绝烦暴:审此十六者,以为政务,??圣人
复起,不能易也。”(同上)
若再参考他的德教篇(群书治要所引第一段,疑为德教篇),我们看不出
这些形式教义有什么新的因素。他的有价值的批评,主要在于说明现实制度
为什么存续以及制度内容有什么矛盾,即他所谓“源流形势,使之然也”。
正宗思想家所说的“天不变道亦不变”,就是指上帝意志安排下的秩序都是
真理,然而他却说出这秩序是乱而大乱,是和人民生活矛盾的,那种“真理”
是谎话。现在我们看他怎样分析汉代的“秩序”。
“汉之初兴,分王子弟,委之以土民之命,假之以生杀之权,
于是隐逸自恣,志意无厌,鱼肉百姓,以盈其欲,报■骨血,以快
其情,上有篡叛不轨之奸,下有暴乱残贼之害,??盖源流形势使
之然也。降爵削土,稍稍割夺,卒至于坐食奉禄而巳;然其洿穢之
行,淫昏之罪,犹尚多焉。??专之于国,擅之于嗣,岂可鞭笞叱
咤而使唯我所为者乎!时政凋敝,风俗移易,??出于礼制之防,
放于嗜欲之域久矣。”(俊漠书本传损益篇)
以上所说的话,指出封建特权的形成,一开始就在制度上种下了原因,
因果相生,积久必变,政治黑暗不是必然的发展么?虽然皇族地主的“专之
于国”的集权,削弱豪族地主,而形势则不是鞭笞所能挽救的。他说:
“井田之变,豪人货殖,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身无
半通青纶之命,而窃三长龙章之服,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
名邑之役,荣乐过于封君,势力侔于守今,财胳自营,犯法不坐,
刺客死士,为之投命,至使弱力少智之子被穿帷败,寄死不歛,冤
枉穷困,不敢自理:虽亦由纲禁悚阔,盖分田无限使之然也。”(同
上)
所以,尽管武帝以来的土地国有政策要“唯我所为”,然而豪族地主却
形成有特殊身份阶级,威胁到中央专制主义的封建政权。这没有什么五德五
行,三统三正吧,土地所有制形式之下的豪强夺横、分田无限,才是客观的
现实。
“物有不求,未有无物之岁也,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也。
夫如此(按前面言在千万户之中,十取其一,得壮丁千万人,又十取
之,得什长百万人,又十取之,得佐史之才十万人),而后可吧用天
性、究人理、兴顿魔、属断绝、纲罗遣漏、拱押天人矣。??君子
用法制而至于化,小人用法制而至于乱,均是一法制也,或以之化,
或以之乱,行之不同也。苟使豺狼牧羊豚,盗跖主征税,国家昏乱,
吏人放肆,则恶复论损益之间哉???君子非自农桑以求衣食者
也,蓄积非横赋敛以取优饶者也。奉禄诚厚,则割削资易之罪乃可
绝也,蓄积诚多,则兵寇水旱之灾不足苦也。故由其道而得之,民
不以为奢,由其道而取之,民不以为劳。??以廉举而以贪去,??
善士富者少,而贪者多,禄不足以供养,安能不少营私门乎?”(同
上)
上面指出举士制度与法制的矛盾,好像是“设机置穿以待天下之君子”,
君子不敢陷入,则只有豺狼牧民,盗贼主税,这就是汉代举“贤良方正”的
结果。
“光武??虽置三公,事归台阁。自此以来,三公之职备员而
已。然政有不理,犹加谴责,而仅移外戚之家,宠被近习之竖,亲
其党类,用其私人,内充京师,外布列郡,愿倒贤愚,贸易选举,
疲驽守境,贪残牧民,挠扰百姓,忿怒四夷,招致乖叛,乱离斯瘼,??
此皆戚宦之臣所致然也。反以策让三公,至于免死。??又中世之
选三公也,务于清慤谨慎循常习故者,是妇女之检柙(规炬)乡曲之
常人耳,恶足以居斯位耶?势既如彼,选又如此,而欲望三公勋立
于国家,绩加于生民,不亦远乎!??近臣外戚宦竖,请托不行,
意气不满,立能陷入于不测之祸,恶可得弹正者哉???自此以来,
遂以成俗,继世之主,生而见之,习其所常,曾莫之悟。??母后
之党,左右之人,有此至亲之势,故其贵任,万世常然之败,无世
而无之,莫之斯鉴,亦可痛矣!”(同上法诚篇)
上面指出汉代统治仅的一般形势,特别是外戚宦官的形势,既成常俗,
则失败便有其“常然”的因果关系。按中国外戚与宦竖的真正形势,一方面
要追溯到氏族宗法制度的残存,另一方面也要研究土地国有制形势的发展。
凡古旧制度的残存,对于历史的发展总是重大的束缚,仲长统的亲近弄权的
说明,虽然未说明历史理由,但“亲近”二字已揭破土地国有制和宗法政治
相依的道理,它的结果是颠倒贤愚,混乱公私,更加重了封建法律外行动的
“一切之计”。这特殊制度,要比西洋中世纪更封建些。他的政论特别重视
此点,例如他又从心理上分析:
“汉兴以来,皆引母妻之党为上将,谓之辅政;而所赖从治理
者甚少,而所坐以危乱者甚众。??其欲关豫朝政,忙快私愿,是
乃理之自然也。??夫母之于我尊且亲,于其私亲,亦若我父之欲
厚其父兄子弟也。妻之于我爱且姐,于其私亲,亦若我之欲厚我父
兄子弟也。我之欲尽孝顺于慈母,无所择事矣,我之欲效恩情于爱
妻妾,亦无所择力矣。而所求于我者,非使我有四体之劳苦,肌胃
之疾病也,夫从此亥唾盼睇之间,至易也,谁能违此者乎?”
“宦竖者,传言给使之臣也,拚扫是为,超走是供,传延房卧
之内,交错妇人之间。??孝宣之世,则以弘恭为中书令,石显为
仆射。??后暨孝元,常抱病而留好于音乐,悉以枢机委之石显,
则氏迷雾乱之政起,而仇忠害正之祸成矣。??孝桓皇帝,起自蠡
吾而登至曾。侯暨张让之等,以乱承乱。政令多门,权利并作,迷
荒帝主,濁乱海内。高命士恶其如此,直言正谕,与相摩切,被诬
见陷,谓之党人。灵帝登自解犢,以继孝桓,中常侍曹节侯览等,
造为维纲,帝终不寤,宠之日隆,唯其所言,无求不得。凡贪淫放
纵,僭凌横恣,挠乱内外,螫噬民化,隆自顺桓之时,盛极孝灵之
世,前后五十余年,天下亦何缘得不败坏耶?”(群书治要节录)
在中国古代,所谓“党”即是“类”的狭义的术语,类即“族”系,党
即“宗”系。汉代所谓后党和宦党是相互为用的,这是古代氏族制在中古的
延长,特别在皇族和豪族斗争尖锐之时,后党宦党就成为皇族系统的外延势
力了。宦竖为变态的人物,依附于皇室,更发挥“亲亲”的恶性作用。仲长
统以宠信佞谄,骄贵外戚,是壅蔽忠正,淆乱政治的原因,比子倾危,比于
累卵。他从上面的心理分析,对于道德伦理,更有特别议论,如孝的论理,
于古有“无违”之训,然而他却说,“父母不好学问,疾子孙之为之,可违
而学也;父母不好善士,恶子孙交之,可违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