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牧云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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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女子看着天空悠悠叹息,“也许是数天前,也许是数百年前,这些我却无从知晓了。”
“但你即使是一个影子,应该也有着她的记忆,记得你的从前。”
“我只有一些很模糊的记忆,记得我站在一座高山的顶端,望着大海,海边停泊着巨大的船队。可是,我却想不起来我的名字、我的身份,也不记得我有任何的亲人或朋友。”
“你没有名字么?”牧云笙叹息了一声,觉得女孩有些可怜。
他坐在殿上的台阶上陪着她看云,两人看了许久许久,但云海起起落落,天色却从来没有变化过。
“我好想再看一次日升和日落时的霞光啊,”女孩叹息了一声,“可惜……这里的时间是永远不会过去的,你不会变老,但一切也不会有变化,我永远也再看不到星辰,看不到风雨雷电,看不到四季的流转。”
她望着牧云笙:“我在这里待了不知多少岁月,从来没有人能陪我说话,你能常来看看我吗?”
牧云笙点点头。
9
牧云笙每夜在珠中漫步,和女孩共同游历那珠中的奇景,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过去了数月数年。醒来时眼前残烛尚且未熄,窗外正报更鼓,现实中才过去一个时辰。
每夜珠境之中,少年都把他白天见过的听过的事情讲给女孩听,女孩也会向他讲她所记得的事情。那些事都是牧云笙闻所未闻的。
她说在海之东几万里的地方,有一个空颜国:那里的人没有脸面,没有五官,也就没有表情。
又向南几千里,有一个万像国:那里的人可以任意变换面孔,于是无所谓美也无所谓丑。
再向南几千里,是不动国:那里的一切动作极慢,有如静止,一百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瞬间。
而西方几万里处,有一个倏忽国:那里的人寿命极短,黑夜生的不知有天明,天明生的不知有黑夜。爱与苍老只在一瞬间。在那里,旅人也会快速地生长衰老,包括欢喜与厌倦。
再向北几千里,是相对国:一面的大地是另一面的天空,相对国的人仰望可以看到头顶的对方。但他们被牢牢吸在自己的大地上。
又向东几千里,是逆转国 :那里的人由土中而生,生来便苍老,渐年轻,又变孩童,身子缩小,寻一女子作为母亲,钻入其脐中,重归虚无。
在南方万里之外,有冰人国:人是由冰中生,寒冷时为冰的身体,春季阳光一出即化了。
之西几千里处,是影子国:那里人和影子伴生,光消逝时影子死去了,人也就孤独而死。
又之南几千里,是轻鸿国:那里的一切没有重量,飘在天空中。
又之东几千里,是双生国:男和女相爱后,就并生在一起,无法离弃。一旦分开,也就死去了。
牧云笙听得口瞪目呆:“这些是你胡思乱想出来的?还是你真的去过?”
女孩叹道:“我也不知道这些记忆是真是假,它们是那么真切,仿佛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可我又完全记不得,我是如何去的。”
“现在人们所造之船,要到离岸数百里处深海打鱼尚艰险,又怎么可能载你去万里之外,游历无数奇境异国呢?”
“我想,也许,那个曾经的我,是生活在遥远的海外,而这珠子,也许正是从大海上被人带来此处的吧。”
“我能帮你离开这颗珠子么?带你到外面的真实的世界中去。”
女孩摇摇头:“我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虚影,离开了这珠子,我也就不存在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伟大的术师可以凝聚出一个身体,来容纳我的灵魂。”
“这需要高超的法术么?那我去帮你寻访一个这样的法术师好不好?”
这时,牧云笙突然被心中的一个念头击中,高兴地说:“等你有了身体,我们造一艘大船,一起去寻找你的家乡吧。”
少年被这个想法所激动,仿佛心中一下透亮了,明白了自己一生应该去真正追求的事情。
女子凝望着这少年:“你真的愿意这样做吗?可是……这希望太渺茫了,大海这么大,这和从无际的森林中寻找一片叶子有什么区别呢?”
“但那一定是最美丽的一片叶子!”少年说,“若是人一生可以去做这样一次寻找,不是比老死在出生的地方要有价值得多吗?更何况……有你的相伴呢……”
女子微微一笑,低下了头。她那一瞬的神情,使少年的心已经临风高高扬起在天空之中。
10
巨大的浑天仪在深暗的天幕下缓缓移动,模拟着天地的演化,人们仰望着,心生敬畏。观星台名唤瀛鹿,台基方圆一百四十九丈,有二十七丈高,是天下第一高台,如同一座山峰,当年无数人力花了近五十年时间才完成,而台上有十二组联动浑天仪,最大的直径十一丈,人在它的脚下,显得分外渺小。
多少年来,无数人的命运在这里被决定,罪臣的生死、战争的日期、臣将的任命,历代皇帝感到困惑时,都会来占星寻求答案。那浑天仪巨轮的毫厘之差,就使一个家族一个国家的命运走向截然不同。
今天,明帝将问询天意作为太子选择的参考。
皇子们跪拜在浑天仪下,此时所有人都必须诚心敬祷,不得出声谈笑,更是绝不可抬头观望浑天仪,因为经天派大师们说,人观望正在运算中的浑天仪会对未来产生微妙的改变。
可是六皇子牧云笙并不相信这一点,听着头顶“格格格”的巨轮响声,想着这巨轮就要决定他和明珠中的女孩是不是能在一起,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抬头向那浑天仪看去。
漫天的星辉灿烂如银色大海,而青铜色的浑天仪轨迹缓缓划过天空,那铜轮上纹刻着古图腾与圣哲的徽饰,仿佛煌煌几千年正从天空淌过。当星光穿过刻度的缝隙时,一切就闪耀起来,那是古代的魂灵舞动在天穹。
此刻只有少年一人看到了这景象,因为其他人都不敢抬头去望,包括经天派的星哲大师们,他们驱动起浑天仪后,就低头退到远处,再也不敢抬头观看。
星轮终于缓缓地停止了。
八十多岁的经天派圣师苓鹤清亲自上前察看刻度,然后进行最后的推演。每推断出一位皇子的命运,答案就被写在一张锦卷上送到大端朝皇帝的手中。
明帝牧云勤一张张观看着那锦卷,牧云笙的心中紧张得无法跳动了。然而,最后一张应该关于他的锦卷却迟迟没有送来。
经天派圣师亲自走下台阶,来到明帝身边,与他耳语着什么。似乎出了什么事情,人们都开始不安地张望,小心地交头接耳。
终于,明帝站起身来面向众人,面色有些沉重,他挥挥手:“典仪已毕,都退下吧。”自己先大步走下了瀛鹿台。
大雅礼乐声中,众人议论纷纷地离去,只有牧云笙愣愣地站在原处。内侍来请他离去,他却挥挥手让他们先去车马处等候。
待人们散去,牧云笙奔到经天派圣师的面前:“老圣师,关于我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
苓鹤清向他深施一礼:“六殿下,你的前程与星河同辉,你将来会开创前人所无法开创的伟业,真正成为天下的主人。”
少年一愣,没想到是这样的星命。
“只是……”苓鹤清长叹了一声,“你假如站到世间权力的顶峰,却会把灾难带给世间,你会成为世人所痛恨的人,众叛亲离,流离失所,孤独终身。所以天象所示,你登上帝位之时,也就是天下大乱之日。我对陛下,也是这样如实说的。”
牧云笙愣了一愣,却突然觉得荒谬无比。他放声大笑:“那我只要不当什么皇帝,世间就自然太平无事了罢。原来天下安危,竟然都系于我手。哈哈哈哈,当真是有趣至极。”
少年举袖旋舞,对天吟唱,醉酒一般踉跄着向观星台下走去,那层层叠叠的巨大的仿佛无穷尽的台阶上,只有他肆意纵歌的小小身影。
11
那个晚上,少年久久不能入睡。一闭目,就看见巨大的浑天仪在他面前旋转,仿佛从天至地,无不是精确咬合的齿轮与机构。
他又握着珠儿进入那幻境,来到那女孩身旁。
女孩见了他,欣喜地迎来:“你每次离开,都要许久才能回来。没有人陪我一起看云说话,我可要愁死了。”
“可我分明才离开不到一天。”
“可这珠境之中,却已过了不知多少时日了。”女孩叹了一声,“以前没有人可以与我说话的时候,天天独自一人,也不知不觉就过了那么多年。可现在知道有个人会来到你身旁,那等待的时光,竟是每一分都漫长无比呢。”
她抬眼笑着望向牧云笙,少年顿时慌乱了,低了头不知往哪里看好,生怕一注视少女的眼睛,就会沉醉过去。
“你……还是记不起你的名字么?”少年说。
少女愣住了,低下头去,有些忧伤。
少年有些慌了:“我是想说……那……那我帮你起一个吧。”
女孩仰起头,眼睛晶亮地望着他:“真的么?”
少年望着女孩的眼眸,心中像是有波纹一层层地荡漾开来。
“你……你就叫做盼兮吧。”
“盼兮?”女孩子凝神想了想,突然笑了,“我喜欢这个名字呢。”
“是啊,这个典故是来自于……”
“我不需要知道这个典故,我喜欢就行了,我终于有了名字了。我终于是我了,不论世上是否还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但我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不是么?”少女展开双手,裙纱轻扬,像是空中舞蹈。
“是……你是独一无二的。”少年痴痴地说。
他忍不住伸手去拂少女的发际,手却陷入虚无之中。
“你又忘了我只是一个影子,”女孩笑着说,“不过以后,我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让你可以摸到我,好么?”
“可是,做一个真正的人有什么好呢?”皇子问,“那样就有了血肉滞挂,不能再凌空飞舞,只能足踩在大地上,沾尘饮风。”
“你不知道……”少女转身望向天际,眼神热切,“我多希望能知道足踩在实地的感觉,多么希望感受到自己的重量,希望能明白冷暖,闻到花香,希望能品尝百味,不论是甜是苦,希望……”她低下头,略有羞涩,“……希望能被一个自己所爱的人真实地拥抱,那一瞬的幸福,是我愿意用一生来换的。”
“所爱的人……”少年喃喃地念着,“若能用一生去换到一瞬的爱,那是多么好,但这世上许多人,都没有这种幸福……”
“你觉得你也找不到这种幸福么?”
“我……我去哪里找呢?”
女孩的笑声像风铃摇曳:“可是世人最想要的东西,不正在你身边么?你得到了它,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了,就不用再去寻找了。”
“你是说……皇位?”少年笑了,“我从没觉得做皇帝是一种幸福,也没有想过要去争这个位子。我只想和你一样,能有时间去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
“不……”少女的神情忽然变得忧郁,“等你长大了,你也许就不这样想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可以预言我的未来似的?”少年有些不平,“对了,你说……通过星相,真的可以预言人和世间的未来么?”
“星相……”盼兮突然笑了,“你一说星相,我心中就泛出许多事来了,都是关于星相的。”
“你也懂得这些么?也许当年那个真正的你,也是个占星师呢?”
“或许吧……如果要观天来推算命运,说来可就话长了……”盼兮说,“你知道浑天仪么?”
“知道……皇极经天派的大师们就是用它来推断未来的星命的。”
盼兮一挥手,一具比瀛鹿台还大上数十倍的测天之仪就出现在他们上空,几乎整个天穹都是那些齿轮机括半透明的虚影。
“浑天仪也有许多种,不过一般来说,测天之仪越大,就能越精确。在许多年前,星学家们用它们来推算天地的过去,比如计算天上星辰一万年前所在的位置,知道了星辰的位置,也就能推算出一万年前的大地气候。而关于人的命运,有一种理论,说世间的任一点微小际遇变化,都会影响整个天地的运转与走势,从而在星图中表现出来,所以计算出未来的星图,也就能反推众生的命运。”
“听起来太玄奇了。如果这些都要靠观测和运算,那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能作这样宏大的计算而不出错呢?”
“所以演化出许多不同流派和算谱,有的流派认为一切都是注定的,未来不可更改,有的人却认为人可以通过演算来改变一切事。”
“演算?”
“是的,其实所谓法术,并不是什么神的力量,这世界上也未必有神,所谓法术家,只不过是他对这世界秘密所知道的比其他人多一些而已。”
“这世界的秘密?”
“对,但它其实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法术的原理极为简单,有悟性的话,人人都能明白的。”盼兮笑着说。
“如何个简单法?”
“我来问你,如果发现天黑了你看不清东西,你会如何做?”
“点灯。”
“可你如何能做到从没有光到产生出光?”
“这……木柴,蜡烛,纸,点着都会起火啊。”
“如果没有火种呢?”
“火石……甚至钻木都可以取火的……虽然我没试过。”
“那……是谁最先知道钻木可以取火?”
“这……是个人都知道吧。”
“不,万事万物都有个开始。必然会有第一个。你想象在远古蛮荒之时,当那第一个人把一根木头凭空生出火来时,其他人会如何看他?”
“以为他在变戏法?”
“哈哈,正是了。所以所谓法术,也只是一些多数人还不知道其原理的方法。”
“你是说,只要知道这方法,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法术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