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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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月亮正圆。冉阿让并不因此感到不便。当时月亮离地平线还很近,在街道上划出了大块的阴面和阳面。冉阿让可以隐在阴暗的一边,顺着房屋和墙壁朝前走,同时窥伺着明亮的一面。他也许没有充分估计到阴暗的一面也是不容忽视的。不过,他料想在波利弗街附近一带的胡同里,一定不会有人在他后面跟着。
珂赛特只走不问,她生命中最初六年的痛苦已使她的性情变得有些被动了。而且,这一特点,我们今后还会不止一次地要提到,在不知不觉中她早已对这老人的独特行为和自己命运中的离奇变幻习惯了。此外,她觉得和他在一道总是安全的。
珂赛特固然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冉阿让也未必知道,他把自己交给了上帝,正如她把自己交给了他。他觉得他也一样牵着一个比他伟大的人的手,他仿佛觉得有个无影无踪的主宰在引导他。除此以外,他没有一点固定的主意,毫无打算,毫无计划。他甚至不能十分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沙威,并且即使是沙威,沙威也不一定就知道他是冉阿让。他不是已经改了装吗?人家不是早以为他死了吗?可是最近几天来发生的事却变得有些奇怪。他不能再观望了。他决计不再回戈尔博老屋。好象一头从窠里被撵出来的野兽一样,他得先找一个洞暂时躲躲,以后再慢慢地找个安身之处。
冉阿让在穆夫达区神出鬼没好象左弯右拐地绕了好几个圈子,当时区上的居民都已入睡,他们好象还在遵守中世纪的规定,受着宵禁的管制,他以各种不同的方法,把税吏街和刨花街、圣维克多木杵街和隐士井街配合起来,施展了巧妙的战略。这一带原有一些供人租用的房舍,但是他甚至进都不进去,因为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其实,他深信即使万一有人要找他的踪迹,也早已迷失方向了。
圣艾蒂安·德·蒙礼拜堂敲十一点钟时,他正从蓬图瓦兹街十四号警察哨所门前走过。不大一会儿,出自我们上面所说的那种本能,他又转身折回来。这时,他看见有三个紧跟着他的人,在街边黑暗的一面,一个接着一个,从哨所的路灯下面走过,灯光把他们照得清清楚楚。那三个人中的一个走到哨所的甬道里去了。领头走的那个人的神气十分可疑。
〃来,孩子。〃他对珂赛特说,同时他赶忙离开了蓬图瓦兹街。
他兜了一圈,转过长老通道,胡同口上的门因时间已晚早已关了,大步穿过了木剑街和弩弓街,走进了驿站街。
那地方有个十字路口,便是今天罗兰学校所在的地方,也就是圣热纳维埃夫新街分岔的地方。
(不用说,圣热纳维埃夫新街是条老街,驿站街在每十年中也看不见有辆邮车走过。驿站街在十三世纪时是陶器工人居住的地方,它的真名是瓦罐街。)
月光正把那十字路口照得雪亮。冉阿让隐在一个门洞里,心里打算,那几个人如果还跟着他,就一定会在月光中穿过,他便不会看不清楚。
果然,还不到三分钟,那几个人又出现了。他们现在是四个人,个个都是高大个儿,穿着棕色长大衣,戴着圆边帽,手里拿着粗棍棒。不单是他们的高身材和大拳头使人见了不安,连他们在黑暗中的那种行动也是怪阴森的,看去就象是四个变成士绅的鬼物。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中央,停下来,聚拢在一起,仿佛在交换意见。其中有一个象是他们的首领,回转头来,坚决伸出右手,指着冉阿让所在的方向,另一个又好象带着固执的神气指着相反的方向。正当第一个回转头时,月光正照着他的脸,冉阿让看得清清楚楚,那确是沙威。
二幸而奥斯特里茨桥上正在行车
冉阿让不再怀疑了,幸而那几个人还在犹豫不决,他便利用他们的迟疑,这对他们来说是浪费了时间,对他来说却是争取到了时间。他从藏身的门洞里走出来转进驿站街,朝着植物园一带走去。珂赛特开始感到累了。他把她抱在胳膊上。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路灯也没有点上,因为有月亮。
他两步当一步地往前走。
几下子,他便跨到了哥伯雷陶器店,月光正把店门外墙上的几行旧式广告照得清晰可读:
祖传老店哥伯雷,
水罐水壶请来买,
还有花盆,瓦管以及砖,
凭心出卖红方块①。
①心和红方块指纸牌上的两种花色。
他跨过钥匙街,然后圣维克多喷泉,顺着植物园旁边的下坡路走到了河沿。到了那里,他再回头望。河沿上是空的。街上也是空的。没有人跟来。他喘了口气。
他到了奥斯特里茨桥。
当时过桥还得付过桥税。
他走到收税处,付了一个苏。
〃得付两个苏,〃守桥的伤兵说,〃您还抱着一个自己能走的孩子。得付两个人的钱。〃
他照付了钱,想到别人也许可以从这里发现他过了桥,心里有些嘀咕。逃窜总应当不留痕迹。
恰巧有一辆大车,和他一样,要在那时过桥到塞纳河的右岸去。这对他是有利的。他可以隐在大车的影子里一同过去。
快到桥的中段,珂赛特的脚麻了,要下来走。他把她放在地上,牵着她的手。
过桥以后,他发现在他前面稍稍偏右的地方有几处工场,他便往那里走去。必须冒险在月光下穿过一片相当宽的空地才能到达。他不迟疑。搜索他的那几个人显然迷失方向了,冉阿让自以为脱离了危险。追,尽管追,跟,却没跟上。
在两处有围墙的工场中间出现一条小街,这就是圣安东尼绿径街。那条街又窄又暗,仿佛是特意为他修的。在进街口以前,他又往后望了一眼。
从他当时所在的地方望去,可以望见奥斯特里茨桥的整个桥身。
有四个人影刚刚走上桥头。
那些人影背着植物园,正向右岸走来。
这四个影子,便是那四个人了。
冉阿让浑身寒毛直竖,象是一头重入罗网的野兽。
他还存有一线希望,他刚才牵着珂赛特在月光下穿过这一大片空地的时候,那几个人也许还没有上桥,也就不至于看见他。
既是这样,就走进那小街,要是他能到那些工场、洼地、园圃、旷地,他就有救了。
他仿佛觉得可以把自己托付给那条静悄悄的小街。他走进去了。
三看看一七二七年的巴黎市区图
走了三百步后他到了一个岔路口。街道在这里分作两条,一条斜向左边,一条向右。摆在冉阿让面前的仿佛是个Y字的两股叉。选哪一股好呢?
他毫不踌躇,向右走。
为什么?
因为左边去城郊,就是说,去有人住的地方;右边去乡间,就是说,去荒野的地方。
可是他已不象先头那样走得飞快了。珂赛特的脚步拖住了冉阿让的脚步。
他又抱起她来。珂赛特把头靠在老人肩上,一声也不响。
他不时回头望望。他一直留心靠着街边阴暗的一面。他背后的街是直的。他回头看了两三次,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声音全没有,他继续往前走,心里稍微宽了些。忽然,他往后望时,又仿佛看见在他刚刚走过的那段街上,在远处,黑影里,有东西在动。
他现在不是走而是往前奔了,一心只想能有一条侧巷,从那儿逃走,再次脱险。
他撞见一堵墙。
那墙并不挡住去路,冉阿让现在所走的这条街,通到一条横巷,那是横巷旁边的围墙。
到了那里,又得打主意,朝右走,或是朝左。
他向右边望去。巷子两旁有一些敞棚和仓库之类的建筑物,它象一条盲肠似的伸展出去,无路可通。可以清晰地望见巷底,有一堵高粉墙。
他向左望。这边的胡同是通的,而且,在相隔二百来步的地方,便接上另一条街。这一边才是生路。
冉阿让正要转向左边,打算逃到他隐约看到的巷底的那条街上去,他忽然发现在巷口和他要去的那条街相接的拐角上,有个黑魆魆的人形,立着不动。
那确是一个人,明明是刚才派来守在巷口挡住去路的。
冉阿让赶忙往后退。
他当时所在地处于圣安东尼郊区和拉白区之间,巴黎的这一带也是被新建工程彻底改变了的,这种改变,有些人称为丑化,也有些人称为改观。园圃、工场、旧建筑物全取消了。今天在这一带是全新的大街、竞技场、马戏场、跑马场、火车起点站、一所名为马扎斯的监狱,足见进步不离刑罚。
冉阿让当时到达的地方在半个世纪以前,叫做小比克布斯,这名称完全出自传统的民族常用语,正如这种常用语一定要把学院称为〃四国〃,喜歌剧院称为〃费多〃一样。圣雅克门、巴黎门、中士便门、波舍隆、加利奥特、则肋斯定、嘉布遣、玛依、布尔白、克拉科夫树、小波兰、小比克布斯,这些全是旧巴黎替新巴黎遗留下来的名称。对这些残存的事物人民一直念念不忘。
小比克布斯从来就是一个区的雏型,存在的年代也不长,它差不多有着西班牙城市那种古朴的外貌。路上多半没有铺石块,街上多半没有盖房屋。除了我们即将谈到的两三条街道外,四处全是墙和旷野。没有一家店铺,没有一辆车子,只偶然有点烛光从几处窗口透出来,十点过后,所有的灯火全灭了。全是些园圃、修院、工场、洼地,有几所少见的矮屋以及和房子一样高的墙。
这个区在前一世纪的形象便是这样的。革命曾替它带来不少灾难,共和时期的建设局把它毁坏,洞穿,打窟窿。残砖破瓦,处处堆积。这个区在三十年前已被新建筑所淹没。今天已一笔勾销了。
小比克布斯,在现在的市区图上已毫无影踪,可是位于巴黎圣雅克街上正对着石膏街的德尼·蒂埃里书店和位于里昂普律丹斯广场针线街上的让·吉兰书店在一七二七年印行的市区图上却标志得相当清楚。小比克布斯有我们刚才说过的象Y字形的街道,Y字下半的一竖,是圣安东尼绿径街,它分为左右两支,左支是比克布斯小街,右支是波隆梭街。这Y字的两个尖又好象是由一横连接起来的。这一横叫直壁街。波隆梭街通到直壁街为止,比克布斯小街却穿过直壁街以后,还上坡通到勒努瓦市场。从塞纳河走来的人,走到波隆梭街的尽头,向他左边转个九十度的急弯,便到了直壁街,在他面前的是沿着这条街的墙,在他右边的是直壁街的街尾,不通别处,叫做让洛死胡同。
冉阿让当时正是到了这地方。
正如我们先头所说的,他望见有一个黑影把守在直壁街和比克布斯小街的转角处,便往后退。毫无疑问,他已成了那鬼影窥伺的对象。
怎么办?
已经来不及退回去了。他先头望见的远远地在他背后黑影里移动的,一定就是沙威和他的队伍。沙威很可能是在这条街的口上,冉阿让则是在这条街的尾上。从所有已知迹象方面看,沙威是熟悉这一小块地方复杂的地形的,他已有了准备,派了他手下的一个人去守住了出口。这种猜测,完全符合事实,于是在冉阿让痛苦的头脑里,象一把在急风中飞散的灰沙,把他搅得心慌意乱。他仔细看了看让洛死胡同,这儿,无路可通,又仔细看了看比克布斯小街,这儿,有人把守。他望见那黑魆魆的人影出现在月光雪亮的街口上。朝前走吧,一定落在那个人的手里。向后退吧,又会和沙威撞个满怀。冉阿让感到自己已经陷在一个越收越紧的罗网里了。他怀着失望的心情望着天空。
四寻找出路
为了懂得下面即将叙述的事,必须正确认识直壁胡同的情况,尤其是当我们走出波隆梭街转进直壁胡同时留在我们左边的这只角。沿着直壁胡同右边直到比克布斯小街,一路上几乎全是一些外表看来贫苦的房子;靠左一面,却只有一栋房屋,那房屋的式样比较严肃,是由好几部分组成的,它高一层或高两层地逐渐向比克布斯小街方面高上去,因此那栋房屋,在靠比克布斯小街一面,非常高,而在靠波隆梭街一面却相当矮。在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个转角地方,更是低到只有一道墙了。这道墙并不和波隆梭街构成一个四正四方的角,而是形成一道墙身厚度减薄了的斜壁,这道斜壁在它左右两角的掩护下,无论是站在波隆梭街方面的人或是站在直壁胡同方面的人都望不见。
和这斜壁两角相连的墙,在波隆梭街方面,一直延伸到第四十九号房屋,而在直壁街一面……这面短多了……直抵先头提到过的那所黑暗楼房的山尖,并和山尖构成一个新凹角。那山尖的形状也是阴森森的,墙上只有一道窗子,应当说,只有两块板窗,板上钉了锌皮。并且是永远关着的。
我们在这里所作的关于地形的描写和实际情况完全吻合,一定能在曾经住过这一带的人的心中唤起极精确的回忆。
斜壁的面上完全被一种东西遮满了,看起来仿佛是一道又离又大丑陋不堪的门。其实只是一些胡乱拼揍起来直钉在壁面上的一条条木板,上面的板比较宽,下面的比较窄,又用些长条铁皮横钉在板上物有约翰·杜威和米德(GeorgeHerbertMead,1863…,把它们连系起来。旁边有一道大车门,大小和普通的大车门一样,从外形看,那道门的年龄大致不出五十年。
一棵菩提树的枝桠从斜壁的顶上伸出来,靠波隆梭街一面的墙上盖满了常春藤。
冉阿让正在走投无路时看见了那所楼房,冷清清,仿佛里面没有人住似的,便想从那里找出路。他赶忙用眼睛打量了一遍。心里盘算,如果能钻到这里面去,也许有救。他先有了一个主意和一线希望。
楼房的后窗有一部分临直壁街,在这部分中的一段,每层楼上的每个窗口,都装有旧铅皮漏斗。从一根总管分出的各种不同排水管连接在各个漏斗上,好象是画在后墙上面的一棵树。这些分支管一场苦难。所有的人都是利己主义者,但人们利己的意志却,曲曲折折,也好象是一棵盘附在庄屋后墙上的枯葡萄藤。
那种奇形怪状由铅皮管和铁管构成的枝桠最先引起冉阿让的注意。他让珂赛特靠着一块石碑坐下,嘱咐她不要作声,再跑到水管和街道相接的地方。也许有办法从这儿翻到楼房里去。可是水管已经烂了,不中用,和墙上的连系也极不牢固。况且那所冷清清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