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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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自缢。正是:
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吓慌了
手脚。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
一身大红衣裳,直掇掇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过了半日,
吐了一口清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
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
,惹他心中不恼么?恰似俺们把这椿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
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想起来你恼不过我。未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
蒋太医去!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
人骗了。”正说话间,忽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
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便道:“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你
不依,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
,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搂着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
?”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了。”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
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好好安抚他睡下,各归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们休
信那淫妇装死吓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到房里去,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
瞧,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
李瓶儿捏着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去了。玉楼、金莲吩咐春
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首儿外悄悄听着。
且说西门庆见他睡在床上,倒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
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
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忘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
不曾把人坑了,你甚么缘故,流那[毛必]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
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条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
竹山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
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
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
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
那等对你说,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
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忘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
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撑我的买卖!”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
。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
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我精髓,到天明鸡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问老
冯、两个丫头便知。后来看看把奴摄得至死,才请这蒋太医来看。奴就象吊在麴糊
盆内一般,吃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
谁知这厮斫了头是个债椿,被人打上门来,经动官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
,吃奴即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叫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
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妇人道:“你可是没的说。奴那里有这话,就把奴身子
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
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
,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倒一个田地。”妇人道:
“奴知道是你使的术儿。还是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看
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
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
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
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
,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旧情兜起,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
,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
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取酒菜儿来!”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
无情却有情。有诗为证: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词曰:
步花径,阑干狭。防人觑,常惊吓。荆刺抓裙钗,倒闪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哑,讨归路,寻空罅,被旧家巢燕,引入窗纱。
话说西门庆在房中,被李瓶儿柔情软语,感触的回嗔作喜,拉他起来,穿上衣
裳,两个相搂相抱,极尽绸缪。一面令春梅进房放桌儿,往后边取酒去。
且说金莲和玉楼,从西门庆进他房中去,站在角门首窃听消息。他这边又闭着
,止春梅一人在院子里伺候。金莲同玉楼两个打门缝儿往里张觑,只见房中掌着灯
烛,里边说话,都听不见。金莲道:“俺到不如春梅贼小肉儿,他倒听的伶俐。”
那春梅在窗下潜听了一回,又走过来。金莲悄问他房中怎的动静,春梅便隔门告诉
与二人说:“俺爹怎的教他脱衣裳跪着,他不脱。爹恼了,抽了他几马鞭子。”金
莲道:“打了他,他脱了不曾?”春梅道:“他见爹恼了,才慌了,就脱了衣裳,
跪在地平上。爹如今问他话哩。”玉楼恐怕西门庆听见,便道:“五姐,咱过那边
去罢。”拉金莲来西角门首。此时是八月二十头,月色才上来。两个站立在黑头里
,一处说话,等着春梅出来问他话。潘金莲向玉楼道:“我的姐姐,只说好食果子
,一心只要来这里。头儿没过动,下马威早讨了这几下在身上。俺这个好不顺脸的
货儿,你若顺顺儿他倒罢了。属扭孤儿糖的,你扭扭儿也是钱,不扭也是钱。想着
先前吃小妇奴才压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还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
你来了几时,还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说话之间,只听开的角门响,春梅出来,一直迳往后边走。不防他娘站
在黑影处叫他,问道:“小肉儿,那去?”春梅笑着只顾走。金莲道:“怪小肉儿
,你过来,我问你话。慌走怎的?”那春梅方才立住了脚,方说:“他哭着对俺爹
说了许多话。爹喜欢抱起他来,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儿,如今往后边取酒去
。”金莲听了,向玉楼说道:“贼没廉耻的货!头里那等雷声大雨点小,打哩乱哩
。及到其间,也不怎么的。我猜,也没的想,管情取了酒来,教他递。贼小肉儿,
没他房里丫头?你替他取酒去!到后边,又叫雪娥那小妇奴才[毛必]声浪颡,我
又听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于是笑嘻嘻去了。金莲道:“俺这小
肉儿,正经使着他,死了一般懒待动旦。若干猫儿头差事,钻头觅缝干办了要去,
去的那快!现他房里两个丫头,你替他走,管你腿事!卖萝葡的跟着盐担子走──
好个闲嘈心的小肉儿!”玉楼道:“可不怎的!俺大丫头兰香,我正使他做活儿,
他便有要没紧的。爹使他行鬼头儿,听人的话儿,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说着,只见玉箫自后边蓦地走来,便道:“三娘还在这里?我来接你来了。
”玉楼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问:“你娘知道你来不曾?”玉箫道:“我
打发娘睡下这一日了,我来前边瞧瞧,刚才看见春梅后边要酒果去了。”因问:“
俺爹到他屋里,怎样个动静儿?”金莲接过来伸着手道:“进他屋里去,齐头故事
。”玉箫又问玉楼,玉楼便一一对他说。玉箫道:“三娘,真个教他脱了衣裳跪着
,打了他五马鞭子来?”玉楼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玉箫道:“带着衣
服打来,去了衣裳打来?亏他那莹白的皮肉儿上怎么挨得?”玉楼笑道:“怪小狗
肉儿,你倒替古人耽忧!”正说着,只见春梅拿着酒,小玉拿着方盒,迳往李瓶儿
那边去。金莲道:“贼小肉儿,不知怎的,听见干恁勾当儿,云端里老鼠──天生
的耗。”吩咐:“快送了来,教他家丫头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
春梅笑嘻嘻同小玉进去了。一面把酒菜摆在桌上,就出来了,只是绣春、迎春在房
答应。玉楼、金莲问了他话。玉箫道:“三娘,咱后边去罢。”二人一路去了。金
莲叫春梅关上角门,归进房来,独自宿歇,不在话下。正是:
可惜团圆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不说金莲独宿,单表西门庆与李瓶儿两个相怜相爱,饮酒说话到半夜,方才被
伸翡翠,枕设鸳鸯,上床就寝。灯光掩映,不啻镜中鸾凤和鸣;香气薰笼,好似花
间蝴蝶对舞。正是:今宵胜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有词为证: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云窗雾阁深深许,蕙性兰心款款
呼。相怜爱,倩人扶,神仙标格世间无。从今罢却相思调,美满恩情锦不
如。
两个睡到次日饭时。李瓶儿恰待起来临镜梳头,只见迎春后边拿将饭来。妇人先漱
了口,陪西门庆吃了半盏儿,又教迎春:“将昨日剩的金华酒筛来。”拿瓯子陪着
西门庆每人吃了两瓯子,方才洗脸梳妆。一面开箱子,打点细软首饰衣服,与西门
庆过目。拿出一百颗西洋珠子与西门庆看,原是昔日梁中书家带来之物。又拿出一
件金镶鸦青帽顶子,说是过世老公公的。起下来上等子秤,四钱八分重。李瓶儿教
西门庆拿与银匠,替他做一对坠子。又拿出一顶金丝[髟狄]髻,重九两。因问西
门庆:“上房他大娘众人,有这[髟狄]髻没有?”西门庆道:“他们银丝[髟狄
]髻倒有两三顶,只没编这[髟狄]髻。”妇人道:“我不好戴出来的。你替我拿
到银匠家毁了,打一件金九凤垫根儿,每个凤嘴衔一溜珠儿,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
,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西门庆收了,一面梳头洗脸,穿
了衣服出门。李瓶儿又说道:“那边房里没人,你好歹委付个人儿看守,替了小厮
天福儿来家使唤。那老冯老行货子,啻啻磕磕的,独自在那里,我又不放心。”西
门庆道:“我知道了。”袖着[髟狄]髻和帽顶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莲[髟朋
]着头,站在东角门首,叫道:“哥,你往那去?这咱才出来?”西门庆道:“我
有勾当去。”妇人道:“怪行货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说话。”那西门庆见他叫的
紧,只得回来。被妇人引到房中,妇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两只手拉着说道:“我
不好骂出来的,怪火燎腿三寸货,那个拿长锅镬吃了你!慌往外抢的是些甚的?你
过来,我且问你。”西门庆道:“罢么,小淫妇儿,只顾问甚么!我有勾当哩,等
我回来说。”说着,往外走。妇人摸见袖子里重重的,道:“是甚么?拿出来我瞧
瞧。”西门庆道:“是我的银子包。”妇人不信,伸手进袖子里就掏,掏出一顶金
丝[髟狄]髻来,说道:“这是他的[髟狄]髻,你拿那去?”西门庆道:“他问
我,知你每没有,说不好戴的,教我到银匠家替他毁了,打两件头面戴。”金莲问
道:“这[髟狄]髻多少重?他要打甚么?”西门庆道:“这[髟狄]髻重九两,
他要打一件九凤甸儿,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金莲道
:“一件九凤甸儿,满破使了三两五六钱金子够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
两六钱,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凤甸儿。”西门庆道:“满池娇
他要揭实枝梗的。”金莲道:“就是揭实枝梗,使了三两金子满顶了。还落他二三
两金子,够打个甸儿了。”西门庆笑骂道:“你这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随
处也捏个尖儿。”金莲道:“我儿,娘说的话,你好歹记着。你不替我打将来,我
和你答话!”那西门庆袖了[髟狄]髻,笑着出门。金莲戏道:“哥儿,你干上了
。”西门庆道:“我怎的干上了?”金莲道:“你既不干上,昨日那等雷声大雨点
小,要打着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顶[髟狄]髻来,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
不走。”西门庆笑道:“这小淫妇儿,单只管胡说!”说着往外去了。
却说吴月娘和孟玉楼、李娇儿在房中坐的,忽听见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