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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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多夫·布朗瑞先生三十四岁,脾气粗暴,眼光敏锐,和女人往来很多,对风流事了如指掌。他看中了这个女人,就打她的主意,也考虑她的丈夫。
“我想他一定很蠢,不消说,她对他感到厌倦了。他的指甲很脏,胡子三天没刮。他在外头看病人的时候,她呆在家里补袜子。她一定很无聊!想住到城里去,每天晚上跳波尔卡舞!可怜的小娘儿!她渴望爱情,就像砧板上的鲤鱼渴望水一样。只要三句情话,她就会服服帖帖:她一定温柔!可爱!……是的,不过事成以后,怎样摆脱她呢?”
隐隐约约预见到寻欢作乐会带来的困难,他又想起他的情妇来了。那是他供养的一个卢昂的女戏子:一回想她的形象,他就觉得腻味。
“啊!包法利夫人,”他想,“比她漂亮多了,特别是鲜艳多了。维吉妮肯定在发胖。玩她也没意思。再说,她长臂虾都吃上了瘾!”
田野里没有人,罗多夫只听见他的靴子有节奏地碰到草的飒飒声,蟋蟀伏在远处的燕麦下发出的唧唧声。他仿佛又看见艾玛在厅子里,穿着他刚才看到的衣服,他把她的衣服剥光了。
“我要把她搞到手!”他喊了起来,一手杖把面前的土块敲了个粉碎。
他立刻盘算如何耍手腕。他问自己:
“在哪里会面?怎么要她来?她还要不断管孩子、女仆、邻居、丈夫,各种各样的头痛事。去它的吧!”他说,“太花时间了!”
然而他又重新想起:“只是她的眼睛,就像钻子一样钻进你的心里。还有梦一般的脸色!……我就爱这样迷离恍惚的女人!……”
到了阿格伊山坡高头,他的决心已经下定。
“只等找机会了。有啦!偶尔去看看他们,送些野味,送些鸡鸭;需要的话,我去放血;成了朋友,就请他们到家里来……啊!不必了!”他心中又起了一个主意,“不是快开展览会了吗?她会来的,我会见到她的。一开了头,只要大胆,这不就成了吗!”
第八节
这名闻遐迩的展览会果然开慕了!从盛大节日的早上开始,居民就在门口说长道短,议论准备工作做得怎样;镇公所门口装饰了常春藤;草地上搭起了一座帐篷,准备摆酒席,而广场当中,教堂前面,有一架中世纪的射石炮,等到州长光临,或者农民受奖的时候,就要鸣炮。国民自卫队从比希开来(荣镇没有自卫队),和比内率领的消防队联合参加检阅。这一天,比内的衣领比平时还高,制服紧紧裹在身上,胸部挺起,一动不动,仿佛只有下半身两条腿才会动似的,抬腿也有节奏,一步一拍,动作一致。税务官和联队长似乎要见个高低,显显本领,就要部下各自操练。观众只见自卫队的红肩章和消防队的黑胸甲你来我往,川流不息,红的才走,黑的又来!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场面!好些人家头一天就把房屋打扫干净;三色的国旗挂在半开半关的窗子外面;家家酒店都是高朋满座;天气晴朗,上了浆的帽子,金十字架和花围巾在阳光下闪耀,似乎比雪还白,在星罗棋布的五颜六色衬托之下,深色的外套和蓝色的工装越发显得单调了。附近的农村妇女生怕弄脏了长袍,就把下摆卷起,甩大别针紧紧扣在身上,一直等到下马的时候才解开;她们的丈夫却相反,只爱惜他们的帽子,把手帕遮在上而,还用牙齿咬住手帕的一个角。
人群从村子的两头走上大街。小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时不时地听得见门环响,戴线手套的太太们出来看热闹,门就关上了。大家特别津津乐道的是两个长长的三角架,上面挂满了灯笼,竖立在要人们就座的主席台两边。另外,在镇公所门前的四根圆柱上,绑了四根旗竿,每根竿子上挂了一面淡绿色的小旗,旗子上绣了金字,一面旗子上绣的是商业,另一面是农业,第三面是工业,第四面是艺术。
大家兴高采烈,人人笑逐颜开,只有勒方苏瓦老板娘一个人显得闷闷不乐。她站在厨房的台阶上,仿佛下巴在嘀咕似地说道:
“真是胡闹!这些帆布篷子真是胡闹!难道他们以为州长也像一个街头艺人,会坐在帐篷底下吃午餐吗?这些阻碍交通的摊子,难道能说是造福乡里吗!早知道这样,犯得着到新堡去找一个蹩脚厨子来吗!为什么找人呢?为这些放牛的!为赤脚的流浪汉!……”
药剂师过来了。他穿着黑色的礼服,一条米黄色的裤子,一双狸毛皮鞋,尤其难得的是戴了一顶小礼帽。
“对不起!”他说,“鄙人很忙。”
胖胖的寡妇问他到哪里去。
“你觉得很奇怪,是不是?我一直钻在实验室里,就像拉·封丹寓言中写的老鼠钻在干酪里一样。”
“什么干酪?”老板娘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奥默接着说。“我只是跟你讲,勒方苏瓦太太,我习惯于一个人呆在家里。不过今天,情况不同了,我不得不……”
“啊!你到那边去?”她说时露出一副瞧不起的神气。
“是的,到那边去,”药剂师诧异地回答道。“我不是咨询委员会的委员吗?”
勒方苏瓦大娘打量了他几分钟,最后笑着说:
“那是另外一码事!耕田种地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懂得那一套吗?”
“当然懂得,因为我是药剂师,也就是化学家嘛!而化学的目的,勒方苏瓦太太,就是认识自然界一切物体的分子之间的相互作用,农业当然也包括在化学的范围之内了!事实上,肥料的合成,酒精的发酵,煤气的分析,瘴气的影响,这一切的一切,我要问你,不是不折不扣的化学吗?”
老板娘无言对答。奥默又接着说:
“你以为做一个农学家,就要自己耕田种地,养鸡喂鸭吗?其实,他更需要知道的倒是物质的成分,地层的分类,大气的作用,土地、矿床、水源的性质,各种物体的密度和毛细管现象!其他等等。一定要彻底掌握了卫生原理,才能指导、批评如何建筑房屋,喂养牲口,供应仆人食物!勒方苏瓦太太,还要掌握植物学,学会分辨草木,你明白吗?哪些对健康有益,哪些有害;哪些产量低,哪些营养高;是不是应该在这边拔,再在那边种;繁殖一种,消灭另一种;总而言之,要读小册子和报刊杂志,才能了解科学发展的情况,总要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才能指出改进的方法……”
老板娘的眼睛没有离开法兰西咖啡馆的门,药剂师却接着说:
“上帝保佑,假如我们的农民都是农学家,或者他们至少能多听听科学家的意见,那就好了!因此,我最近写了一本很有用的小册子,一篇有七十二页的学术论文,题目是:《论苹果酒的制作法及其效用;附新思考》。我送到卢昂农学会去了,并且很荣幸地被接受为会员,分在农业组果树类。哎,要是我的作品能够公布于世……”
但是药剂师住口了,因为勒方苏瓦大娘看来心不在焉。
“看他们!”她说,“真不懂!简直不成话!”
她耸一耸肩膀,把胸前毛衣的网眼也绷开了。她伸出两只手来,指着她对手开的小餐馆,里面传出了歌声。
“你看,这长久得了吗?”她又说了一句。“不到一个星期,不关门才怪呢!”
奥默一听,吓得倒退了两步。她却走下三级台阶,在他耳边说道:
“怎么!你不晓得?这个星期就要查封了。是勒合害了他。他的借票都到期了。”
“那真是祸从天降!”药剂师叫了起来,不管碰到什么情况,他总不会没有话说。
于是老板娘就讲起这件事来,她是听吉约曼先生的佣人特奥多讲的。虽然她恨小餐馆的老板特利耶,但也不肯放过勒合。他是一个骗子,一条爬虫。
“啊!且慢!”她说,“菜市场里那个人不就是他吗?他正向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呢;夫人戴了一顶绿色的帽子。她还挎着布朗瑞先生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吗?”奥默说。“我得过去招呼一下。说不定她要在院子里,在柱廊下找个座位。”
勒方苏瓦大娘想叫住药剂师,还要罗罗嗦嗦地讲下去,可是他不听她的,赶快走开了,嘴上还挂着微笑,腿伸得直直的,碰到人就打招呼,黑礼服的下摆在后面随风飘动,占了好多地方。
罗多夫老远就看见了他,却加快了脚步,但是包法利夫人喘气了,他只好又放慢步子,不太客气地微笑着对她说:
“我是要躲开那个胖子:你知道,我说的是药剂师。”
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想。
他继续往前走,一面斜着眼睛看她。
她的侧影很安静,简直叫人猜不透。她的脸在阳光下看得更清楚。她戴着椭圆形的帽子,浅色的帽带好像芦苇的叶子。她的眼睛在弯弯的长睫毛下望着前面,虽然睁得很大。但由于白净的皮肤下面血在流动,看来有点受到颧骨的抑制。她的鼻孔透出攻瑰般的红颜色。她头一歪,看得见两片嘴唇之间珍珠般的白牙齿。
“难道她是在笑我?”罗多夫心里想。
其实,艾玛捅他,只是要他当心;因为勒合先生陪着他们,没话找话地说上一两句:
“今天天气真好:大家都出来了!今天刮的是东风。”
包法利夫人和罗多夫一样、都懒得回答,但是只要他们稍微一动,他就凑到他们身边问道:“有什么吩咐吗?”并且做出要脱帽的手势。
他们走到铁匠店前,罗多夫突然不从大路到栅栏门去,拉着包法利夫人走上了一条小路,并且喊道:
“再见,勒合先生:祝你快乐!”
“你真会打发人!”她笑着说。
“为什么,”他回答说,“要让别人打搅?既然今天我三生有幸……”
艾玛脸红了,他没有说完他的话。于是他又谈起好天气,谈起草地上散步的乐趣来。有些雏菊已经长出来了。
“这些温存体贴的雏菊,”他说,“够本地害相思的姑娘用来求神问卦的了。”
他又加上一句:
“要是我也摘一朵呢!你说好不好呀?”
“难道你也在恋爱吗?”她咳嗽了一声说。
“哎!哎!那谁晓得?”罗多夫答道。
草地上的人多起来了,管家婆拿着大雨伞,大菜篮,带着小孩子横冲直撞。你还要时常躲开一溜乡下女人,穿蓝袜子、平底鞋、戴银戒指的女佣人,你走她们身边过,就闻得到牛奶味。她们手拉着手,顺着草地走来,从那排拍手杨到宴会的帐篷,到处是人。好在评审的时间到了,庄稼汉一个接着一个,走进了一块用绳子拴着木桩圈出来的空场子。牲口也在里面,鼻孔冲着绳子,大大小小的屁股乱嘈嘈地挤成一排。有几头猪似睡非睡地在用嘴拱土;有些小牛在哞哞叫,小羊在咩咩呼喊;母牛弯着后腿,肚皮贴着草地,在慢慢地咀嚼,还不停地眨着沉重的眼皮,牛蝇围着它们嗡嗡飞。几个赶大车的车夫光着胳膊,拉住公马的笼头,公马尥起蹶子,朝着母马扯开嗓子嘶叫。母马却老老实实地待着,伸长了鬣毛下垂的脖子,小马驹躺在母马身子下面,有时站起吮几口奶;这些牲口挤在一起,排成一行,动起来就像波浪随风起伏一样,这里冒出雪白的鬃毛,那里露出牛羊的尖角,或者是来回攒动的人头,在围场外面大约一百步远的地方,有一头黑色的大公牛,戴了嘴套,鼻孔上穿了一个铁环,一动不动,好像一头铜牛。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用绳子牵着它。
这时,在两排牲口中间,来了几位大人先生,他们走的脚步很重,每检查一只牲口之后,就彼此低声商量。他们当中有一位显得更重要,一边走,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他就是评判委员会的主席:邦镇的德罗泽雷先生。他一认出了罗多夫,就兴冲冲地走过来,做出讨人欢喜的模样,微笑着对他说:
“怎么,布朗瑞先生,你放得下大伙儿的事情不管吗?”
罗多夫满口答应说他一定来。但等主席一走,
“说老实话,”他就对艾玛说,“我才不去呢。陪他哪里比得上陪你有意思!”
罗多夫虽然不把展览会放在眼里,但是为了行动方便,却向警察出示自己的蓝色请帖,有时还在一件“展品”面前站住,可惜包法利夫人对展品不感兴趣。他一发现,马上就改变话题,嘲笑荣镇女人的打扮;接着又请艾玛原谅他的衣着随便。他的装束显得不太协调,既普通,又讲究,看惯了平常人的衣服,一般老百姓会看出他的生活与众不同。他的感情越出常轨,艺术对他的专横影响,还总夹杂着某种瞧不起社会习俗的心理。这对人既有吸引力,又使人恼火。他的细麻布衬衫袖口上有绉褶,他的背心是灰色斜纹布的,只要一起风,衬衫就会从背心领口那儿鼓出来;他的裤子上有宽宽的条纹,在脚踝骨那儿露出了一双南京布面的漆皮鞋。鞋上镶的漆皮很亮,连草都照得出来。他就穿着这样贼亮的皮鞋在马粪上走,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草帽歪戴在头上。
“再说,”他又补充一句,“一个人住在乡下的时候……”
“做什么都是白费劲,”艾玛说。
“你说得对!”罗多夫接过来说。“想想看,这些乡巴佬,没有一个人知道礼服的式样!”
于是他们谈到乡下的土气,压得喘不出气的生活,幻灭了的希望。
“因此,”罗多夫说,“我沉在忧郁的深渊里……”
“你吗!”她惊讶得叫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很快活呢?”
“啊!是的,表面上是这样,因为在人群中,我总在脸上戴了一个嘻嘻哈哈的假面具。但是只要一看见坟墓,在月光之下,我有多少回在心里寻思:是不是追随长眠地下的人好些……”
“哎呀!那你的朋友呢?”她说,“难道你就不想他们!”
“我的朋友吗?那是什么人呀?我有朋友吗?谁关心我呀?”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嘴里不知不觉地吹出了口哨的声音。
但是他们不得不分开一下,因为有一个人抱着一大堆椅子从后面走来了。椅子堆得这样高,只看得见他的木头鞋尖和张开的十个指头。来的人是掘坟墓的勒斯蒂布杜瓦,他把教堂里的椅子搬出来给大家坐。只要和他的利益有关,他的想象力是丰富的,所以就想出了这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