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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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舟要沉,它以自身的“无用”捍卫了生存的权利,尽管无奈,也不失悲壮。比起龚自珍笔下的“病梅”来,这种自由生长的可能毕竟值得珍惜。
与树为敌的后果是可怕的。佛祖为什么要选择在森林边的草地上坐化呢?我不是佛教徒,但我知道,释迦牟尼起码是怀着对树的敬畏之心来到树下,走完他的人生历程的。六祖惠能说得好:“菩提本非树!”是的,菩提是一个活泼泼的生命呀!后来,有个指点江山的伟人偏偏不理解这一点,他仅仅把树看作炼钢的燃料,于是这个民族将长久地承受没有树的灾难,我行经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时,一整天没有遇到一棵树,那时,我只想哭。
在海淀白颐路旁,面对齐地的树桩时,我的感觉也是想哭,我仰望着这些曾经很高的树,它们的灵魂依然站立着,在风中沙沙作响。齐克果把自己比作一棵枞树,加缪也说自己是沙漠中那棵最寂寞的树。他们都忍受着无形的杀戮。而今天,我却在有形的杀戮的现场,身边是车水马龙,一辆车比一辆车更加豪华,这是一个爱车不爱树的时代。情人们不再在树下约会,而在香车里做爱。就连泥土也睡着了,那吸收不到养分的根系还能支撑多久呢?树怎么也想像不到,那群当年在它们身上玩耍的猴子,会如此残酷地对待他们昔日的恩人。没有血泊比血泊更加可怕——自然给人类一个天堂,人类还自然半个地狱。
绿荫消失了,根被拨起来。心中的绿荫也消失了,人类自己的根也被拔起来。我与故乡唯一的联系被斩断了,我真的成了流浪儿。也许,若干年后,我的后代只有在公园里,指着那些水泥做的坚硬而冰冷的树桩问:“这就是树吗?”
不,这不是树。树是站着的魂魄。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写道:如果一个年老的农民弥留之际请求他的儿子不要砍倒窗前的老梨树,老梨树便不会被砍倒,只要他的儿子回忆父亲时充满着爱。
昆德拉是一位不轻易动感情的作家,这是他少数的最动感情的文字。是的,老梨树会留在窗前,老梨树也会留在窗前,只要那位农民的儿子活着。
牛
在所有的生命里,我对牛怀有特殊的敬意。这并不仅仅因为我属牛,也不仅仅因为我是一个享受着牛耕种的粮食的中国人。
牛是最有生命感的动物。它们是从文明之前的险峻高原,来到大河流域的。粗暴消尽,温驯凸现。它们行走的姿态,像是有智慧的人。老子出函谷关去的时候,为什么不骑马、不骑驴,而要骑着青牛呢?也许只有牛才配得上老子这样的大哲人。出了函谷关后,青牛与老子到哪里去了呢?这又是一个中华文化的谜,恐怕只有从青牛的子子孙孙的眼睛里才能读解出来吧!
牛的眼睛很大。据说,牛眼里的事物比实物本身大许多倍。我没有向学生物的朋友证实过,但我宁可相信这是真的。这种动人的谦恭显示着世间温暖的精神。《圣经》中,神这样说:“你要把公牛牵到公墓前,亚伦和他儿子要按手在公牛的头上。你要在耶和华面前,在公墓门口,宰这公牛。要取些公牛的血,用指头抹在四角上。……这牛是赎罪祭。”在众多的动物中,只有牛是没有罪孽的,所以牛能够充当人类赎罪的祭品。它那庞大的身体汇纳众厄,命定与舍身联系在一起。它们以极其悲壮的牺牲,维系着众生的终极平衡,把地狱引向天国。
小时候,七夕之夜母亲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被哥嫂虐待的牛郎赚了我不少泪水,而那会说话的老牛最牵动我的心。织女被抓回天国后,是老牛以自己的献身,给予牛郎一条通往上天的路径。那时我还很小,不懂得牛郎织女爱情的酸甜苦辣、刻骨铭心,只是把满腔的心思都倾注在老牛的身上。少年寂寞的我,没有同龄的好友,便羡慕起有老牛作伴的牛郎来。我访遍了村里的牛们,不厌其烦地跟它们说话,但没有一头牛回答我的问题。它们只顾低头默默地吃草,用尾巴扫蝇蚊。但我在它们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一个透明的孩子。
对于农人来说,牛是伴侣,是家庭成员,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心痛牛的农民算不上真正的农民,奶奶说。说这句话时,奶奶干涸的眼眶湿润了。那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胡宗南在大西南兵败如山倒,刘邓大军节节挺进,在家乡五面山下的平原上,两军最后一战。一群国军的散兵游勇闯进村里,饥饿了几天,他们嚷着杀牛来吃。他们找到了爷爷的牛,那头叫“黑炭”的骠悍的牛,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的牛。连长举起了枪,爷爷嚎叫着扑了上去。士兵们原以为此地民风淳朴,没想到百姓也会拼命。爷爷倒在了血泊中,“黑炭”活了下来。愤怒的村民们抄起锄头犁铧,溃兵们狼狈逃出村子。
爷爷死了,用他的生命换取了牛的生命。“黑炭”自从爷爷死后,拼命地为这个家庭卖力。
奶奶一个寡妇,带大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大伯和父亲先后成为村里第一个和第二个大学生。这在当地是一个奇迹,而创造这个奇迹的,除了奶奶,还有“黑炭”,奶奶不分白昼夜地劳动,“黑炭”也一样。父亲说,念小学时,他半夜里醒来,借着月光,透过窗户,看见院坝里人影晃动。原来,是奶奶和“黑炭”一起推磨,雪白的豆浆在月光下像水银一样透明,从磨盘眼里涓涓流出。他还看见,奶奶额头亮晶晶的一片,“黑炭”的身上也是亮晶晶的一片。那是汗水。
我出生的时候,“黑炭”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它的坟就在爷爷的坟旁边。“阴间里你爷爷也不孤单了。”奶奶自言自语说。每年清明回乡扫墓,奶奶准备纸钱香烛时,总忘不了“黑炭”也有一份。有一次,童言无忌的弟弟说了一句:“那只是一头牛呀!”奶奶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不!它是通人性的牛!”斩钉截铁的。
从本质上来说,牛是孩子。听王岳川教授讲课,他回忆起十三岁的时候,作为年龄最小的知识青年下乡放牛。有一次,他从牛背上摔下来,摔下悬崖,不省人事。不知道过了多久,感到有热气喷到脸上,挣扎着睁开眼睛,原来是牛,牛跪在地上,目光温存地看着他,示意让他骑上去。以前人们以为,只有训练过的战马才会跪下来让主人骑上去,没想到一头普通的村野间的牛, 也会这样做。我忽然又想起了奶奶斩钉截铁的话:“它是通人性的牛!”爷爷救了一头牛的命,而另一头牛救了一个孩子的命,这仅仅是巧合吗?
最先意识到自己罪孽的犹太人,用牛来作为他们与上帝交流的中介。而上帝赐予他的子民的,往往是漫山遍野的牛羊和跟牛羊一样多的后代子孙;上帝愤怒的时候,则让牛都死光,牛死了,也就意味着善死了,这一族人的灭顶之灾也就降临了。牛在印度等南亚国家是圣物,慢吞吞地行走在街道上时,连总统的车队都不敢鸣笛驱赶。对牛的亲近与敬畏,也就是对善的亲近与敬畏。牛与善一样,都处于造物秩序的最低级,却像金字塔的基座一样,承受着所有的重量。难怪有人把牛比作哲学家。
我常常想起爷爷,爷爷的形象是模糊的,爷爷死的时候刚好四十岁,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常常想起“黑炭”,“黑炭”的形象是清晰的,栩栩如生的。人与人之间很不同,我很难在人们中间找到一个人来作为爷爷的参照系,牛与牛之间却很近似,我很容易发现一头与奶奶的描述相近的“黑炭”。我离故乡越来越远了,离故乡的牛们也越来越远了。读到铁凝的散文《孕妇和牛》,我感动得一夜辗转未眠,那是在写我的奶奶和“黑炭”啊!孕妇和牛停在村头,一起阅读斑驳的古碑,孕妇和牛都不识字,但都在“阅读”,用各自的心在阅读。我有时天真地想:假如希特勒读到这样的文章,有一头这样的牛,他还会发动血流成河的战争吗?
我开始理解死也不宽恕敌人的鲁讯先生为什么自比为“孺子牛”了。其实,这并不矛盾,消灭恶,也就保存了善。我站在远方的山岗上,眺望看不见的故乡,仿佛有一群牛向我走来,它们是一支暴力与罪恶之外的力量,微弱不息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舟
人类文明诞生之初,便有了舟。
《圣经·创世纪》中,神对诺亚说:“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分一间一间地造,里外抹上松香。方舟的造法乃是这样:要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方舟上边要透光外,高一肘。方舟的门要开在旁边。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层。”洪水泛滥的时候,诺亚整六百岁。诺亚就同他的妻和儿子、儿媳,都迁入方舟,躲避洪水。洪水退去后,地上一切恶的生命都消失了,诺亚走出方舟,重建以善为根基的生活。这是一个悲惨中又透着一丝温情的故事,那一丝温情便系在方舟之上,人类的生存和繁衍,真的始于这艘方舟吗?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唯我仪。”这是《诗经》中的句子,舟被作为起兴的景物,可见它在先民心目中和日常生活中都有着重要的地位。舟,不仅是水上的交通工具,而且是若干次洪水泛滥时,人们最后的栖居之所。茫茫平源。滔滔洪水,大禹诞生之前,舟为先民们提供唯一的庇护。
第一个在舟中作诗的人大概是屈原。屈子的流放之途就是在诸多江河间的漂泊。我猜想,屈子的最后岁月,有一大半是在舟中度过的。他所度过的时光应当加上“水”的偏旁——“渡过”。在《涉江》中,最悲哀的诗句都是与舟有关的,“乘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带。”舟是屈子的知心,屈子心如乱麻,舟也在水上荡漾“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一路的伴侣只有舟了,诗人心中,舟岂止是交通的工具和手段?
有了舟,便有了舟子和渔夫,以舟为生的人都是最聪明的人。能与屈子辩难的是渔夫。他听了屈子的一席话,莞尔而笑,鼓桨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发现桃花源的也是渔夫。他弃舟登岸,在落英缤纷中有意无意地闯入了桃源世界。我想,陶渊明绝不是随随便便地就把这一殊荣交到一名渔夫的头上。舟中的人,就像舟外的水一样,在流动中保持纯洁,在流动中寻觅着什么。舟中的人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有一双会发现的眼睛。以舟为生,无论是摆渡还是打鱼,都不仅仅是一种职业。
六朝人与舟的关系比前代密切得多。六朝之前,文明的中心在北方,北方是高山和平原,是土的世界。土的世界由车充当主角。六朝时候,文明的中心在南方,南方是江河和湖泊,是水的世界。水的世界由舟充当主角。六朝人的故事里总少了舟。雪中访戴的王子猷,兴趣只在乘舟的过程而不在访友的目的;波涛汹涌中唯有谢安神色不改,处舟中如处平地。六朝人第一次发现了水的魅力,于是郦道元写出了四十卷的《水经注》,记载全国水道一千两百五十二条。其中,有多少条他曾乘舟亲临?遥想舟中一点如豆的孤灯,一个素心的著书人,足以温暖人心。《世说新语》中最有名的故事之一是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朗欲舍所携人。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遂携拯如初。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舟成了考验人格高下的标尺,有限的空间,可见无限的胸襟,同舟又怎能不共济呢?
唐代的人们,老老少少都在奔波,在马背上,也在舟船上。为了功名,为了还乡,为了告别和为了聚合,更为了山山水水本身。谁能统计出唐诗中有多少首是在渡口和舟中写成的呢?我想,大概是不会少于三四成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朋友看不见了,舟也看不见了,只有隐隐约约的一点孤帆。而一江春水,依旧东流。中国人的时间意识大约是在舟中获得的。路易·加迪在《文化与时间》一书中为中国文化中强烈的时间意识所惊叹,原因很简单:困居在石头城堡里的欧洲人孕育出了宽广的空间意识,而寄身于舟中的中国人则孕育出了悠长的时间意识。
唐代的诗人们最大限度地从舟的身上汲取灵感。最后,舟成为他们生命的归宿。李白的最后一夜是在舟中度过的。他为了捞水中的月亮失足落水,谪仙终于回到了天上。杜甫也是在舟中告别了他深爱的世界,“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少年王勃覆舟而亡,像一颗彗星划过初唐的天幕,对于这位早熟的天才而言,这样的结局幸耶?不幸耶?千年之后,在遥远的英伦岛国,也诞生了一群舟中的诗人:雪莱、济慈、拜伦、华兹华斯、柯尔律治……他们虔诚地把名字写在水上,因此永恒。
宋代最爱坐舟的当推东坡。出三峡、游石钟山、观赤壁、赏西湖、谪海南,哪一次离得了舟?伟大的前后《赤壁赋》是东坡与小舟共同完成的——小舟也是作者之一,没有小舟的参与,想写关于赤壁的文章无异于建造空中楼阁。所以东坡一开头便写道:“苏子与客泛舟于赤壁之下,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而在客人的理想世界中,舟亦为不可缺少的道具,“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之相属。”江流有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泛舟中流,人生至乐。东坡已明确地区别出:陆上生活与舟中生活并非形式上的不同,而是本质上的差异。陆上的生活“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舟中的生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是自由与不自由的对立,是他者与自我的冲突。在陆上,生命向世界关闭;在舟中,生命向世界敞开。
与乘舟看遍大半个中国的东坡不同,明末奇才张岱只是局限于江逝一隅。然而,张岱却写出了《夜航船》这部奇书,谓:“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