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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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乘舟看遍大半个中国的东坡不同,明末奇才张岱只是局限于江逝一隅。然而,张岱却写出了《夜航船》这部奇书,谓:“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因为夜航船中所遇的皆是陌生的人与物,面临的是无以准备的“考试”。“夜航”可以看作人生极限状态的象征。在西湖人鸟声俱绝的雪天,“拿一小舟”往湖心亭看雪的唯有张岱这样的“痴人”。而在庞公池,更是情趣盎然。“庞公池岁不得船,况夜船,况看月而船。”一开头便强调舟的重要性,紧接着笔锋一转,“自余读书山艇子,辄留小舟于池中,月夜,夜夜出。”看来,他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早把小舟准备好了。这才有如是享受。“卧舟中看月,小溪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醉去。”人已融入舟中,舟已溶入水与月中。最后,“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寝。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春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这样的心境,比之李清照“但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高出甚远。舟中之张岱,已同天地万物共浮沉矣。舟中人看到的其实是一段空间化的时间之流,没有等级秩序,唯有定格的、能够凝视的美。人在舟中,已然从低级庸俗的日常经验中抽象出来,对自我与世界都获得了崭新的观念。舟之于人类,有如窗户之于房屋。
“行云流水一孤僧”的苏曼殊,时而东流扶桑,时而西渡印度,坐过各式各样的舟船,既有木舟一叶,也有万吨铁轮。但他真情流露的时候,却是在如豆的舟中。夜月积雪,泛舟禅寺湖,病骨轻如蝶的曼殊歌拜伦《哀希腊》之篇。歌已哭,哭复歌,抗音与湖水相应。舟子惶然,疑为精神病作也。曼殊比柳宗元还要潇洒,连寒江雪也不钓了,千山万径统统与他无干,无端的歌哭哪里是真的无端呢?
绍兴是舟的王国,周氏兄弟都是在舟中长大的,“舟”与“周”的谐音恐怕并非巧合。鲁迅最好的散文,我以为是《故乡》和《社戏》,两个故事都发生在舟上,先生记住的偏偏是舟。世上本无所谓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而舟的行程是无痕的,水上的波纹分了又合,无痕的舟路却在心灵中留下最深的痕迹,范爱农水上的葬礼,何尝不是鲁讯的自况呢?有一叶舟,也就有了支撑。舟能帮孩子们找到六一公公罗汉豆的香味。
周作人的《乌蓬船》拿到今天来看,算是最佳的旅游广告。“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手可以搁在左右舷上,还把手都露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人的眼鼻接近。”唯其小,方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唯其小,方能找到与水最亲近的感觉。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有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这是知堂最欣赏的情调,“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这些原本稀松平常的声音,被舟一隔,都变得“很有意思”了。知堂并没有卓异的听觉天赋,只是“听”的处所变化了而已,黑夜是舟的帷幕,舟则是知堂的帷幕,他在舟中看风景,风景看不见舟中的他。波心荡,冷月无声,舟中的人生容易导向虚无,河边没有系舟的树,舟上没有入水的锚。舟貌似轻巧,内心却是沉重,这才是周氏兄弟喜欢舟的原因。会稽是个报仇雪耻的地方,会稽的舟自然与他方的不同。岁月都不是白过的,那么多的岁月过去之后,轻舟中的周氏兄弟写下了分外沉重的文字。到了后来,是否人在舟上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一直保持着舟上的心境。匆匆又匆匆,行过了多少急流,多少险滩,避过了多少礁石、多少漩涡?
在同一艘舟中的人也会写出迥然不同的文字,俞平伯与朱自清相伴同游秦淮河,写了同题的两篇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不同的眼睛,看到的是不同颜色的忧郁;不同的耳朵,听到的是不同音调的寂寞。灯影加浓了忧郁,桨声添深了寂寞。俞平伯说:“小的灯船仿佛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朱自清说:“我们默默地坐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在没有大波的时代里,即使在舟中,也躲避不掉那几分无聊,那几分无奈,何况是敏感的、优雅的、爱惜的心呢?少年人是读不懂这两篇散文的。少年人能欣赏的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少年的梦想里,总以为舟是长了翅膀的鸟。只有到了“天凉好个秋”的年纪,才会爱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要真的进入“舟中”,只有等到中年以后。
有一个腼腆的湘西人乘舟进入我的视野里,他的故乡叫凤凰城,有吊脚楼,有舟,有自主自为的乡下人。他就是写《边城》的沈从文。《边城》是一个关于渡船的故事。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见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都可以计数。河边泊着一艘方头渡船。七十岁的祖父,二十岁便守在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用船来去渡了若干人。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地很忠实地在那里活下去。
孙女翠翠触目清山绿水,一双眸子清亮如水晶。祖父有时疲倦了,船在临溪大石上睡着了,人在隔岸招手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地替祖父把路人渡过溪,一切溜刷在行,从不误事。
翠翠长大了,镇上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都爱上了翠翠,尤其是老二傩送。王团总想以一座新坊召傩送为女婿,按照常人的想法:“渡船是活的,不如碾坊固定。”但傩送却说:“我不要得那碾坊,想要那只渡船”。因为“我命里注定要撑个渡船。”
渡船与碾坊的对立,是沈从文对现代社会困境的最深刻的阐释。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渡船代表着困窘却浪漫的生存,碾坊代表着富足却庸俗的生活,《边城》的笔调是忧伤的,因为选择渡船的傩送越来越少了。
雷雨之夜,过渡的那一条横溪牵定的缆绳,被涨起的山洪淹没。第二天早上,翠翠发现崖下的渡船,已不见了。而祖父在雷雨将息时自睡梦里死去。自然万物间的神秘联系是我所不能破译的。以后,翠翠同黄狗摆弄渡船,等待着傩送的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沈从文说:“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之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在这最后一首抒情诗中,他把渡船作为主角,显然寓有深意。最美好的人和最美好的情感都在舟中,是舟让人更加纯洁,还是纯洁的人赋予舟诗情画意?我们失去了舟,也就失去了祖父、翠翠和傩送们,失去了人性最接近神性的那一面。
当诗人们认识到人生的实质是“逆旅”的时候,那颗并不怎么坚定的心便开始了对幸福孜孜不倦的追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是一句大白话一样的古语,但所有的道理都包含在其中了,没有那么多的桥供我们轻轻松松地走过去,我们不能不乘舟,在舟中咀嚼生命的轻与重,在水声和星群里让眼睛放光,舟驶得越远,看到的景象就越丰富,体验像金箔一样延展出宽广的幅度,几乎有可能覆盖在屋中所获得的所有体验。
走进舟中,便意味着开始一场前途叵测的精神跋涉。
我喜欢这样。
牵手
一
对爱人有一种诗意盎然的称呼,叫做“牵手”。
“牵手”的称谓缘起于台湾高山族平浦人。平浦人是母系家庭制度,嫁娶都由男女青年自己挑选,自由组合。女孩长大后,父母就给她建一间房子,让她单独居住。到了适婚年龄,姑娘家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孩相中了意中人,便以芍药或玉米等带有象征意义的花来赠给女方。女孩如果中意,便将男方迎入房中同居,怀孕后牵着丈夫的手去禀告父母双亲,请求“承认”。据《凤山县志》载:“男女千山间弹嘴琴吹鼻箫,歌唱相和意相投,各以佩物相赠。告父母……名曰牵手。”
人类居然也可以这样相爱,不计贫富贵贱,只是为了爱而爱,单纯得使聪明的现代人不敢相信。我喜欢“牵手”这个朴素的、而且带有动感的词语,爱的真谛,尽在其中,爱的温馨,扑面而来。当人类进化到不相信爱情的阶段,“牵手”则成为一组不褪色的照片,剪辑着互相阻隔的时空。伸出手去,牵住的不仅是另一只手,而且是一个跟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的人。百听不厌的是苏芮唱的《牵手》,汉语的张力在歌词中达到了极致。“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牵了你的手,牵到来世一起来。”那歌声,不是单纯热烈,而是苍凉激越,使人怅然若失。
确实,牵手时,能感受到拥有的愉悦,也能感觉到沉重厚实的责任。牵手,意味着爱的成熟,爱的丰厚。牵手,与其说是一种行动,不如说是一种姿态。《诗经》中有这样闪光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千百年来,平凡和卑微的人类就这样走了过来,牵着手,涉过一条条的不归河。
张爱玲说,“执子之手”是最悲哀不过的诗句。因为“牵手”之后便是“放手”。“放手”是一个恐惧的动词,看似潇洒,实际上是泪干心枯之后的绝望。“放手”的时候,已然无爱,即使当年的爱溢满万水千山,倾国倾城。“放手”是人世间最凄烈的场景,尤其是在渡口之类的地方江流岸凝,帆起舟行,此岸彼岸,“放手”——放即成永绝。那么,“放手”之后呢?“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才发现已经无手可握。空荡荡的只有满袖的秋风。
想伸出手去,牵住那只有缘的手,但又害怕出现“放手”的那一断肠时刻。爱,也会永远存在于尴尬不安之中。
二
萧军与萧红是一对本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人,却无奈地相互放手。两个人一样的单纯,一样的倔强,一样的才华横溢,一样的渴望完完全全地拥有对方。因此,悲剧诞生了。
萧军在致萧红的信中这样写道:“你是这世界上真正认识我和真正爱我的人!也正为了这样,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源泉。可是我们不能够允许痛苦永久地啮咬我们,所以要寻求各种解决的法子。”萧军是个有浪子习性的东北汉子,他知道最好的药方是“忍耐”,却无法真正实现“忍耐”。他时时让诗人的浪漫冲击着心灵,而不能沉潜自己真挚的感情。萧红赴日本养病之后,他在信中写道:“花盆在你走后是每天浇水的,可是最近忘了两天,它就憔悴了。今天我又浇了它,现在是放在门边的小柜上晒太阳。小屋里没有什么好想的,不过,人一离开,就觉得珍贵了。”萧军正是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男人。他懂得花的珍贵,却养不好花;他了解萧红的弱点,却不知道怎样保护她。萧军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却不能算优秀的爱人。
萧红呢,是一个看起来极端坚强、极端自尊,实际上却极端软弱、极端敏感的女子。远在日本,她还惦记着萧军的饮食起居:“现在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明!就是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脑神经很坏。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贵,而且很软。第二件你要买一张当作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单子,就像我带来的那样,不过更该厚点。你若懒得买,也来信告诉我,也为你寄去。还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东西。”写这封信时,萧红忘了自己是个出色的女作家,而只是一颗体贴入微的女子的平常心。这些事情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爱人的冷暖,也就是她自己的冷暖。这样的爱,是经不起伤害的。
然而,伤害还是出现了。爱的伤害是不能判断谁对谁错的,结果却是永远的遗憾。三十年代中国文坛最幸福的、愿作鸳鸯不羡仙的“二萧”决然分手了。一九四零年,萧红带着心灵的创伤远走香港,写出最出色的作品《呼兰河传》、《小城三月》。日军攻陷香港后,生活困苦,肺病日重。一九四二年,年仅三十一岁的才女不幸逝世。在最后时刻,她还说:“我爱萧军,今天还爱,我们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而钢铁汉子萧军呢,在将近半世纪以后,还怀念着单纯、淳厚、倔强的萧红,整理出版了昔日的通信集。
爱,真的是一泓激荡的水流,没有容器容纳得下?曾经牵过手的,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是否真的要到放手之后,才会被珍惜与怀念?
三
在爱情中受伤最大的一方往往是女子——这令每个有良知的男子羞愧,但仅仅是羞愧而已,他们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女雕塑家米卡尔·克洛岱尔,童年时代便开始其艺术生涯。来到巴黎后,她结识了杰出的艺术大师罗丹,成为罗丹的学生和情人。罗丹说过:“最重要的是受到感动、爱恋、希望、颤抖、生活,在成为艺术家之前,首先是一个人!”中年的罗丹遇到野性未驯的少女米卡尔,两人的爱火立刻熊熊燃烧。
罗丹曾占有过无数的女子:轻佻的女模特儿,上流社会的贵妇,烟花巷里的妓女,但这些女人对他毫无益处,仅仅是肉体的嬉戏令他欢乐。直到他看见米卡尔的目光——那种理解的、温存的、闪烁着灵性的,甚至令他害怕的目光,他才找到了自己的艺术女神。罗丹对女孩说:“在你身上,在你的身体里,我所崇拜的东西,除了它的如此漂亮的形式,再就是将它照亮的、体内的火焰。”他把《思想者》献给他,更把《吻》献给他——被上层社会评论为“粗鲁唐突”的《吻》,表现的正是他与她激情迸发、惊世骇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