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冰-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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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读到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句子:“我看见我的生命,你的死亡。我那在继续的生命,你那在继续的死亡”的时候,我惊呆了。生命和死亡都同时在继续着,“我”很快就变成“你”了。
我第一次感到了死亡恐惧。
二百七十九
因《自由中国》事件,主编雷震被判“煽动叛乱罪”,此罪可致死刑。此时,主要撰稿人夏道平、殷海光、宋文明三人挺身而出,共同发表声明,对于他们在《自由中国》上写的社论和文章自负其责,而被控为“鼓动暴动”、“动摇人心”的文字多半是他们写的。在那人人自危、软骨症盛行的时代里,那种做人的嶙峋风骨令人震憾。
久违了,有尊严的中国知识分子!久违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尊严!
今天,知识分子正在普遍爬虫化,回首当年孤岛上的“三座大山”,恍若隔世。
二百八十
文人都想当诸葛亮,于是刘备便成了旷代圣主。
二百八十一
宋徽宗、李后主当皇帝的时候,是文人学士、画家乐师日子过得最舒服的时候。
然而国也亡得快。
二百八十二
《二十四孝图》公然刻在白云观里,是为儒家的道家化。儒家高贵的学说,通过道家这个庸俗的宗教,深入千家万户。
二百八十三
等到贝克特得到诺贝尔奖的时候,六十年代也接近尾声了,梦想与光荣、鲜血与鲜花,随风而逝,随水而流。贝克特的一生不是在等待,就是在被等待。他最终没有出席颁奖典礼,我很难想象《等待戈多》的作者在典礼上会有怎样的言行。但他也没有拒绝奖金,否则他就成了萨特。
用不着把诺贝尔奖看得如此重要——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让诺贝尔奖惭愧的伟大作家呢?
二百八十四
《西游补》是一本比《西游记》还要奇怪的书。有一节写孙行者审秦桧,高总判有一段禀告:“爷,如今天下有两样待宰相的:一样是吃饭穿衣、娱妻弄子的臭人,他待宰相到身,以为华藻自身之地,以为惊耀乡里之地,以为奴仆诈人之地;一样是卖国倾朝,谨具平天冠,奉申白玉玺,他待宰相到身,以为揽政事之地,以为制天子之地,以为恣刑赏之地。”
千朝百代以来,除了王安石等三两个书呆子外,宰相全是以上两类人,要么是昏蛋,要么是奸佞。不信,列个名单数将下来,大一统的太平盛世多是前者,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多是后者。
二百八十五
这是什么——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无翼而飞,无足而走,无远不往,无幽不至。上可以通神,下可以使鬼。系斯人之生命,关一生之荣辱,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故人之忿恨,非这个不胜;幽滞,非这个不拔;怨仇,非这个不解;令闻,非这个不发。
这是金钱。作为一名贫困的学生,我在情感上对上面这段话表示认同;作为一名清醒的思想者,我又不得不对这样的愤怒表示质疑。仇恨金钱的原因大抵是得不到金钱。在贫困中,保持对金钱的平常心,则是对一个人理智力量的检验。
二百八十六
“老”是一个可怕的词,如爱滋病一样,沾到别的词,别的词便倒大霉。如,“处女”本来是个让人感到“纯洁”的词,但添上“老”成为“老处女”以后,便立时有了阴森、扭曲、变态的含义;“学生”本来是个让人感受到“天真”的词,但添上“老”成为“老学生”以后,便立刻有了迂腐、愚笨、拙劣的含义。
二百八十七
不要忽视年轻时感动过你的东西。
不要相信年老时你坚持着的东西。
前者是纯真,后者是僵化。
二百八十九
李鸿章晚年总结一生事业,抚膺叹息:“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亲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流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又何术能负其责?”
李鸿章把自己定位在“裱糊匠”的位置上,倒也有些自知之明。然而,老大帝国仅有裱糊匠是不够的——外边已是暴风骤雨,茅屋随时倾覆,这时需要一名大建筑师。
梁启超之《李鸿章传》曰:“李鸿章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势,不知政治之本原。”可谓的评。李鸿章身上的优长皆是“支那人之性”的典范,如陆奥宗光概括的几条:凉血类动物、事大主义、容忍力强、硬脑硬面皮、词令巧妙、狡狯有城府、自信自大。谚所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中国朝野上下之人心,莫不皆然,而李亦其代表人物也。
李鸿章总算还是一个把“钟”撞好的人,而大多数出将入相的大人物却连“钟”也撞不好。难怪梁任公要感叹“念中国之前途,不禁毛发栗起,而未知其所终极也。”要是梁任公生在今天呢?
二百九十
窦镇《师竹庐随笔》有一则“玻璃罩”记载叶名琛事:“咸丰六年,广东私盐船用外国旗号,粤督叶名琛办理不善。明年冬,英法两国攻陷广州,叶制军被掳至印度,令穿公服,红顶花翎,外用玻璃罩,沿途敛钱。至九年三月,死于西夷。”
我的感觉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过,让清政府的封疆大吏充当被人观看的“猴子”,对一贯把别人称为“夷”的天朝大臣来说,亦是一个响亮的回应。
二百九十一
有的人以自己像个知识分子而骄傲。出租汽车的司机对我说:“您像个读书人。”我并不为之而高兴。我想起著名记者布札梯对加缪所说的话,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感谢上帝,您不像知识分子,倒像个运动员,头脑清晰,——一副普通人模样,稳重,爱说善意的讥讽话,长相有点像汽车修理工。”
二百九十二
西南联大著名教授张溪若,早年参加同盟会,坐过清朝的牢。一九一三年赴美,入哥伦比亚大学,原想学土木工程,后改念政治学。这一改,改出了他后半生的坎坷。
四十年代,国民政府的国民参议会寄给他路费,请他到重庆开会。他将路费退回,并附上八字电报:“无政可参,路费退回。”当时他还有退回路费的权力,还能像他崇拜的卢梭一样呐喊几声。十多年之后,这位治“西方政治思想史”的大学者却被熟读《资治通鉴》的领袖玩弄于股掌之上,如猫捉老鼠。
这是政治学的悲剧,还是中国的悲剧?这是“政治学”在“中国”这一特定时空内的悲剧。
二百九十三
天下兴亡,跟匹夫没有什么关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顾炎武老夫子一相情愿的想法。
二百九十四
哈维尔就任捷克总统的时候,说过这样一番话:“我都已经变得习惯于极权主义体制,把它作为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来接受,并保持它的运行……没有谁是它纯粹的牺牲者,因为我们都一起创造了它。”
就连哈维尔这样承担过牢狱之灾的自由知识分子,也勇于把自己跟极权主义“挂勾”而不是“一刀两断”。那么,谁有资格心安理得呢?
二百九十五
严复译的《天演论》中有一句名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生存下来的都是优秀分子吗?
犹太作家皮利磨·拉维说过:“敢于承认一个基本的事实,这个事实便是——最坏的、能适应的活下来了;最好的都死去了……我们这些还能逃生的,作不了真正的见证。我们不但是少数的少数,例外的例外:我们实在只是由于扯谎、幸运或者没有办法沉下去而已。”奥斯威辛是这样,“文革”也是这样。傅雷死了,老舍死了,遇罗克死了,张志新死了……在他们的毁灭面前,谁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当然,我无权苛责活下来的人,活着并不都是苟活。但是,活下来的人已然丧失了承接历史的权利。那么,再相信那些白纸黑字的历史未免是一种虚妄。绝大多数写历史的人,目的不过是为换取他们短暂的生存。
哈姆莱特说:“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当我们拥有选择的自由的时候,这还能成其为一个问题吗?
二百九十六
萨达姆。
伊拉克电视台晚间新闻播出前,必定先奏乐,歌唱他们的伟大领袖萨达姆,最精彩的歌词是:“萨达姆,萨达姆啊,您有无数伟大的胜利,您像最高的山峰,没有人比得上您。”报刊上引用萨达姆的语录时,全都采用粗体大号字印刷。开会时,发言人不时要引用萨达姆的语录,全场不厌其烦地报以热烈的掌声。在巴格达市中心的胜利广场上,安放着一对巨大的铁手腕,两手交叉,高举阿拉伯长刀。这对手腕仿照萨达姆的双手而制,甚至铸上他的指纹。萨达姆在讲话中提及自己时,从不说“我”,而是自呼其名“萨达姆”。因为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这远比他本人的肉身要伟大。
我想起了希特勒、墨索里尼、日本天皇和毛泽东,一切独裁者都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二百九十七
“文革”中残酷的武斗表明:相同信仰的人们也可能势不两立。
高喊“毛主席万岁”的一群人向同样高喊“毛主席万岁”的一群人开枪。
我不得不承认,这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历史不是用智慧写成的,相反是用愚昧写成的。
二百九十八
在徐悲鸿故居看徐悲鸿的生平展览,有两幅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幅摄于四十年代的中国,西装革履,雄姿英发,若奔马驰骋于旷野,若猛虎长啸于莽林。炯炯的眼神背后是一颗自由的心灵,坦率的微笑背后是一派恣肆的情怀。另一幅摄于五十年代中期,中山装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简直让我也喘不过气来。眼角满是疲惫的神色,眉宇间既忐忑不安,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在无奈地自嘲。看到这幅照片,我已然明白:徐悲鸿的艺术生涯在此处便画上了句号。那时,他正在认认真真地为志愿军战士画速写。
两幅照片,一个人的两种精神。
两幅照片,两个时代两种活法。
这不仅仅是悲剧。就好像早上起来,模模糊糊地穿上袜子,当发现穿的是两只颜色不同的袜子的时候,已经晚了。
有时,我们并没有选择的权利。
二百九十九
一八三七年,肖邦来到巴黎。他说:“巴黎有你希望的一切:你可以欢乐、忧伤、嬉笑、哭泣、你可以干你喜欢的一切事情,谁也不会看你一眼,因为这里成千上万的人与你相同,各走各的生活之路。”
北大亦如是也。
三百
报纸上对《离开雷锋的日子》一片好评如潮。《北京青年报》说:“面对各种褒奖,紫禁城影业公司的有关领导表示,虽然这是一部主旋律电影,但也将坚持按商业片方式运作,以影片的实力和观众的口碑争取做好发行工作。”
这是一段可以载入史册的文字,尤其是“虽然”和“但”两个虚词,巧夺天工,绘影传神。看来,“商业片的运作”已成气侯,“权力话语”也不得不向“商业话语”献媚,优孟衣冠,方能堂堂正正地登场。
影院里依然是空荡的,而经理说,票全卖出去了。对此,洋人永远无法理解。
三百零一
北大的学生社团中,爱心社、希望工程支持会一类的越来越多。三角地的海报,常见到一些情深意重的文字,如“天冷了,为山区孩子捐衣服”、“救救母亲——为某同学无钱治病的母亲捐款”等等。也曾感动过几次,捐助过几次。后来,也就麻木了。倒不是麻木,而是因为思考的缘故——一思考,便坏事了。我想,大学毕竟跟福利机构有所不同,大学生也不是福利工作者。大学里的大学生干一些社区的服务是理所当然的,但一有什么“疑难杂症”便拉到大学里来,就好像看病找错科室一样。当这些活动是为了营造“校园精神文明建设”的新闻效应的时候,就令人啼笑皆非了。频频让没有收入的大学生捐款,这个现象本身就说明这个社会有多么地不健全。套用王朔的一句话来说:没有爱心是万万不能的,但是爱心也不是万能的。即使所有的北大学生都有一颗佛祖的仁慈之心,这个社会也不见得能进步多少。“水滴石穿”的故事,只能迷糊几个单纯的孩子。
三百零二
“贫民窟中的圣者”印度修女德蕾莎逝世了。她一生救助“最穷的穷人”,连诺贝尔和平奖的奖金也全数捐出。她逝世前曾说,一生中最大的梦是“到中国大陆服务”。
修女的话林概会让某些“大人物”不快的:我们这儿形势大好、一片光明、莺歌燕舞、弦歌四起,谁需要你来服务?你瞎操什么心?
修女的话又让我们这些中国小民为之泪下。我见过三峡两岸衣不蔽体的农民,见过黄土高原上暗无天日的窑洞,见过贵州山区茹毛饮血的少数民族……想到为他们服务的只有一位文化背景、宗教信仰迥然不同的异国修女。每个中国知识分子面对修女的临终之言,都该一头钻到地洞里去。
三百零三
在经济地位上而言,学生属于最穷的那一类人,与下岗工人、民工并列。一些老先生看不惯青年学生跑出校园去挣钱,指责说不安心学习。殊不知,衣食不足,安能做学问?德高“忘”重的大教授们功成名就,享受津贴,站着说话自然不腰疼了。
对于金钱能否正确认识,可以判定此人是否虚伪。契诃夫不到而立之年写出名作《草原》,获得一千卢布,他大大地改善了自己的生活。契诃夫深知清贫的味道不好受,在努力挣钱的同时,一直为改变青年作家的物质境况不遗余力地奔走。他直接了当地说不喜欢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年轻时花天酒地,到老来倒摆出道德家的面孔说“拥有财富等于盗窃”。契诃夫却说,自己很高兴有别墅和大片土地。“倘在辛苦之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