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亦烟霞-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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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一时又静了,紧接着就是袍子摩擦的窸窣声,仿佛是他立时披衣站了起来。我刚想为自己解释一句,就听见他的声音,语调略急促的,就在我房门外,“怎么会,胡说!”我愣了愣神,忍不住想笑,可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笑不出来,隔着门轻轻道,“我是想说,你让我临睡前再试试啊,刚才是我不留神说错话了。”
门外没了声响。我心底里有点暖,将手中小瓶的塞子拔开,粘稠的液体涂在手上,靠在床头看着竹窗外漫天的星星,又过了半个时辰,才隐隐有了点睡意。我重新躺下去时,听见房门外的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接着是袍子铺展开的声音。
☆、花糕
自那夜之后,我对明悬的戒备近乎消失,疑惑却日渐加重。此后,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处理屋外那些植物,不费吹灰之力把那些鬼面参料理得服服帖帖的。我一个人留在茅屋里守着烙饼的炉子,鉴于他对吃并不挑剔,我就随着自己的口味往饼上随手淋上各色口味的糖浆。下午的时候最暖,我就和明悬在窗下天南地北地聊天。说是聊天,只有我一个人撑场子,明悬安静地听,偶尔答复我几句话。凭着这寥寥几句话,我也知道了,他来鬼湖整整十七年,是绝无仅有的自愿的谪仙,为了失去的一个师长,也为了另一个人的一个诺言。虽说他是在听,可我凭着自己对情绪细微的感知,却觉得这种听不如被称作对我细致而无声的观察。
从这个意义上说,明悬对我很好奇,又很不好奇。到现在为止,他除了第一天开口问了我的年纪,别的疑问一句都没有。我不是英雄,可自来不相信英雄不问出处。他看着我将信将疑的样子,轻轻一笑,承诺绝不会问及我的身世家族,我将心比心,也向他承诺,绝不问及他府上有多少房小妾,言罢看他一口水呛住咳得喘不过气来。
方才说到英雄,自古英雄有很多种,无一例外都是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即便是巾帼英雄,也是从不向人低头求饶的义士,自有一副铮铮铁骨。可一个人如果既是英雄,还会哭,那就更说明注定不是一般的英雄。自从我第一日见过明悬的失态,后来又知道他是自愿做了谪仙,就更对他就抱有这样的想法。
我虽然法术稀松平常,但自恃眼光好得很。短短几天,我便觉察得出,明悬仅仅是五官看起来还有一分稚嫩,但为人处世的气度却都很是潇洒,透着持久的倜傥和严整。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严整和潇洒必定有些矛盾,在他身上,却是浑然天成。我之所以没有用规矩这个词,是因为总能隐隐感到他骨子里一股不受制约的风流态度,淡淡的气息,在湖畔难得的阳光里若隐若现。
第五日上,我手腕上鬼面参的伤痕已经全然看不见了,可明悬还是坚持要我再住上一天,以作观察。到得第五日晚上,明悬却给我捎来了一束正当季节的樱花,艳艳的色泽,应景又养眼。我道了谢,替他插瓶放在外间他的床头上。明悬站在我身后,声音有些疑惑道,“怎么不摆在你房间里,你不喜欢了?”
我确实不爱这些花花草草,虽然爱惜它们的娇弱,怎奈我自己不太拿得起悲春伤秋的调子。他这么一问,倒显得我突然换了口味似的。我转着花枝,回头冲他笑一笑道,“从来都说不上喜欢的。”
他眼底的神色有些寂寂,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退后一步给我让出转身的位置。我思量了一回,大概是他看我去拔鬼面参的开的花,所以以为我爱这些颜色。这确实是误解我了,我只是难得在湖边看见有活气的东西,有些稀奇罢了。不过,眼前这束花既然是我和他都不想要的,继续摆着就没什么意思。我以一颗世俗之心想了想,觉得好吃就比好看来得实际得多,摘下一朵开得正好的往他眼前一送,“要不,弄些面粉白糖来,我们拿这个蒸花糕吃?”
他看着我,松了松紧绷的脸,“好。”
于是,当晚的宵夜上,白面的软糕里嵌着片片嫣红花瓣,因着混入澄清的槐花蜜和清凉透亮的葛粉,一碟糕点又好看又好吃。我因为在炉灶上劳心劳力没吃下很多,明悬因着不劳而获胃口极好,还开了一坛子霸王醉,一个人稳稳端着杯子一杯接一杯地喝,到后来就全然听不见我说什么了。
我闻着酒味,琢磨着他再喝下去多半到夜里就会觉得胃不好受,伸手去拿他的杯子,才伸手竟又被他牢牢抓住,力道之大,整个人都被带着往他跟前挪了挪。他执杯的时候还端着一副海量的模样,手一离开杯子顿时醉得抬不起头来,这样子了,还费力抬眼看着我,嘴角带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我糊涂了。原来走成个圆,现在难道不能再走直的?”我还懵着,明悬已经一头栽在了桌子上,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不论再怎么样,我们要一起走。”
☆、变化
在家里时,我习惯了睡到日上三竿,到明悬这里为着烙饼起了五天早床,今天天刚擦亮,就觉得有些睡不下去。我收好包袱,想起明悬昨晚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打算临走替他把早餐预备上。推开房门,正可以看到明悬还以昨晚的姿势趴在桌子上,手边杯子里一点残酒略微透着琥珀色的光。熹微的阳光从竹帘的缝隙柔柔扫进来,照在他脸上,映出一圈浅金色的汗毛,静谧而又美好。我尽量轻手轻脚地从他身边过去,熟练地烙了两付饼子,随手刷层油,听着炉火烧得劈啪作响。
没来这里时,我心里对走这一趟有些反感。虽然对父亲和云溪的话里有话的交谈抱着疑惑,但也没有勤快到为了打破眼前的生活出趟远门的程度。再者,云溪口中的鬼湖谪仙虽然保有仙籍,却受着大苦大痛,使我在心中先入为主地勾勒出一个怨毒狭隘的老仙官的模样,很难产生认同和亲切感。
可我亲眼所见,明悬却不是这样的。除了来的第一天事情的发展有些失控,其他时候,他都带着一种让人信任和亲近的力量,或者说,我和他很有些投契。今天,这时,我竟在心底里有些舍不得。
外面还没有动静,明悬许是还沉沉睡着。我把两张烙饼盛出来,觉得恹恹。没了心情在自己的那份加果酱,只把昨天做花糕剩的槐花蜜全浇在明悬的饼上给他解酒,瞧了瞧觉得一层蜜亮闪闪的有些单薄,随手添上几朵昨晚余下的樱花,再看着心里就愉悦起来。
我端着盘子出来,明悬已经醒来,单手撑着额头,指尖缓缓揉着眉毛,手肘支在桌角上,看着就知道是宿醉一场。我将盘子摆在桌上,看他默然的样子,习惯性地想着该拿什么开场,不料他竟抢先开了口,“你今天别走。我觉得不清醒,没法送你。明天一早,我再送你出去。”
我心里称奇,觉得他的话很有几分合我心意,但离家已经六日,确实没有再拖延的必要,便言不由衷道,“不用你送的,我是自己来的,当然知道路了,我自己就能回去。”
明悬放下手坐正了,把他那盘饼再往面前拉过去一点,“要是有急事,你早就会想着走了。既然没事,明天一早,我送你。”
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位主人家里来了客人,快到中午了,主人便开口留客人吃饭。客人也想留下用过饭再走,但毕竟要叨扰一顿饭食,心里愿意得很,嘴上却连连推脱。结果推了三五轮,主人也不客气,直接招呼门童送客。我类比了一下,觉得自己已经推脱了一次,再推脱只怕明悬就真会说“既然如此姑娘自便”这样的话,立即一口答应下来,“好,那我就明早动身。”
我抬头看过去,明悬正盯着我面前的烙饼,又颔首看着自己的,轻轻浅浅地笑出来。
今天许是天数不正突降异像,或是那坛子霸王醉后劲十足,明悬一改往日寡言少语的形象,话说得比前五天加起来都多。前些日子他都是趁着天色未亮料理一番园子,今天起得晚了,就吃过早饭才出去,临出门的时候,还倚着门倜傥朝我笑笑,“你来不来看看?”
我脑海里跳出了云溪教导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话,但看着明悬那耀眼的一笑,嘴上婉拒的言辞没有出来,却发现双脚已经自发地走到了门边。
于是,这个上午我就边在湖边的小路上踢石子,边看明悬收放自如地施展些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法术。难能可贵的是,他一面收拾那些不住朝他身上扑的鬼面参,还一面分神和我讲话。今天的讲话却是他一个人讲得滔滔不绝。原来,鬼面参确实不是他种的,而是湖边自然生长出来的,这面湖阴气荟盛,鬼面参常年长在湖畔,千年之后才能幻化人形。这东西灵性极强,但凡有一点仙气的东西,就会被它死死缠住,把那仙气化为己有。然而,鬼面参是至阴滋补的东西,九天帝后日日都要服用一棵。明悬在这里,除了守着这面湖,就是侍弄这些鬼面参的。
我感叹一声,想想来时被鬼面参缠住的情景,越发觉得云溪果然是瑞气腾腾的神仙,经他之手写出来的书信竟也是瑞气腾腾。我还想就此多说两句,就听见明悬的声音,“不说鬼面参了。你家里,除了你,还有别的什么人?”
☆、记忆
我思索了一下,仿佛恰恰是昨天这个时候,明悬亲口承诺我说绝不问及我的家世师承的,不想今天就变了卦。都说九天之上的神仙都是如何庄重守礼的,今日一见,只能让人感慨一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明悬随手将一株鬼面参扔回地面上,转身挑起一边眉毛,疑惑地等着我回答。我吞了吞口水,心想泛泛谈一谈也没有什么妨碍,道,“也没有什么人,家里就只有我父母亲,还有我。”思考了一下补充道,“嗯,还有一个姐姐,长我许多年纪的,我只知道她已经成仙了。我还有一个名义上弟弟,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是族人看母亲这么多年来两胎都生的是女儿,硬是要过继到我家来的。”
他又回过身去抓住另一丛鬼面参,“这么说,你的家族实际上就剩你们一家三口人?”
我想都不想,反驳道,“怎么能这么算,明明是四口人。姐姐虽然飞升了,也是我们家的人。虽然师傅告诉我凡人飞升九天该是莫大的尊荣,理应舍弃私欲私念,但我和父母从来没有当她是外人。”话毕想要表明一下我的为人准则,又说,“对我来说,我不会因为谁忘了我,就忘了他的。”
明悬提鬼面参的手似乎一顿,那些根部的触须趁着这个机会妄图缠住他的手腕,被他接下来用另一只手单手轻易地挡了回去。我看着他的瘦瘦高高的背影,一双眼睛似乎感应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情绪,而他的声音里透出来一丝突兀,“为什么呢?”
我觉得这问题问得稀奇,虽他背对着我看不见我的表情,但还是冲他的背影抿出一个笑意来,“因为在我看来,记忆是一个很虔诚的东西。有了感情,才会有记忆。哪怕有一天我被遗忘了,别人找不到我了,我还可以凭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记忆找到自己。我不是为了别人记住我而记住别人,我记得谁,都与他无关。”
说完这一长串的话,我才发现明悬还维持着那副姿势立着,袍子被湖风吹得飒飒。过了一会,我才听见他的话音,“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很有道理。”那声音里分明掩着几分叹息。
根据我的经验,当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一些形而上学的东西时,听众一般只有云溪,而云溪的反应一般是飞快地寻找突破点,从我意想不到的方面出奇制胜地给我迎头痛击。今天,明悬不但专心听我说了,还这样赞同我,倒把我探讨人生的兴致勾了起来。我立即拿出我对这个问题的体悟同他分享。
“你知道吗,鱼就只有七秒的记忆。第八秒时它就会遗忘最初的起因。很多人觉得这是造物之工,是天生的特质,但是我在想,如果我是鱼,我会在前面的有限的秒数过里得尽量快乐,到第七秒我就停下来回忆我记住的一切。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忘记任何东西。所以我觉得,鱼的弱点就在于它学不会重复,要是学会了重复,它就和我们,能在脑海里留住很多东西。”
明悬回身认真直视着我,嗓音柔软起来,“所以,重复的意义是什么?”
“是刺激。”
“刺激的意义是什么?”
“是记忆。”
“记忆的意义是什么?”
“是感情。”
“感情的意义是什么?”
我被问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明悬等他公布答案。良久,他温煦地笑笑,默默拍掉手上的泥土,一言不发地拉过我,示意一起回屋去。
☆、泉水
不知是在哪里,我见过一句话,说是言语是误会的根源。接着,我做了一番外推。言语是误会的根源,误会是矛盾的起因,矛盾是戏剧的生命,戏剧是小说的宗旨。由此可知,言语就该是小说的主要推动力。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把我和明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写成小说,前五天用一两章就可以说完,第六天的故事用四五章很可能还收不住笔。
我揣着疑问跟明悬回到了屋里,突然想到和记忆有关的一个要命的问题:我来这里的本意是想求鬼湖谪仙解开忘忧泉封锁的记忆。由于被鬼面参抢走了云溪的书信,我觉得失了凭证,就再没有为这事向明悬开过口,现在看来,即使不提及云溪,凭着我和明悬这些天的交情,应该可以先问出一些线索来。
这样想着,趁着明悬解下外袍挂在架子上的功夫,我站在他身后,尽量装作无意地问他道,“你知道忘忧泉吧。如果一个人饮下了忘忧泉,要解开被覆盖的记忆,是不是很困难?”
他理着略微有些皱褶的袍角,答道,“这倒没有什么难的,再喝一盏就是了。只是,忘忧泉之水不是凡人应该触碰的,也很少有人能真正取到。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东西的?”
我对忘忧泉的功效暗暗吃惊,觉得还是隐瞒一点消息为妙,“我是听师傅说起的。既然忘忧泉有这样的奇效,岂不是可以为很多人抹去不好的记忆?”
明悬轻笑了一声,“忘忧泉只有自愿喝下去才有效用,来抹掉那些人们心里最想遗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