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亦烟霞-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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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来之不易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事到如今,连我都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杯中的墨色愈加阴沉,眼睛在此时一刻比一刻刺痛,我几乎看不清自己映在杯中的神色。
这双眼睛的功用之大,我和他都心知肚明,他似乎也觉得,我这样太过狼狈。
良久,洞外风声依旧,雨似乎住了。
唇舌隐隐有些干燥,可我毕竟还没有愚蠢到饮鸩止渴。
举着杯子,我忽然有点想笑。
于是我真的就这样笑了出来,全然不知道自己笑的是什么,眼睛一阵酸痛后蓦然睁开,却看到,我正一个人好好地躺在村口的银杏树下,背靠着树干,这个角度巧妙地避开了村口守卫的视线。那个抱我过来的少年已经不见了,空中的太阳大约已偏过了正中。
我撑着树干小心翼翼地坐起来,迷糊得恍若一场大梦。梦?哪一个是梦?梦的是那块九天玄冰,那个石洞中的金杯,还是此刻别无退路的我?哪一个才是真实,或者,都不是?
我拿手盖住眼睛,昨晚的事情仿佛一件件缓缓地重新注入脑海。必须要走了,离我失踪已经两三个时辰,村里的人没有理由还不发现。那个少年是风族的祭司,他从清心阁带走我,说明风族人或明或暗已经进入到我们的领地。父母亲不在这里,无论是寄居风族还是藏在他处,多半也不会轻易被水族人找到。云溪。。。。。。云溪被禁锢九天玄冰里,别说族人,就是法术精湛的神仙也不能破开这个封印将他如何。
他还能如何!还要他如何!
脑子里有些泛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我能想到的人,竟只有明悬。我只能去找他。他是九天谪仙,他帮我对付风族和水族的追捕绰绰有余,他或许还能懂一些九天玄冰的奥秘,他或许还认识姐姐。
村口许多管声音似乎是此起彼伏地炸响,我拿定主意,撑着额头靠树站稳,努力分辨着耳边听到的一切。那些声音分明是:
“林羽在那里!快抓住他!”
☆、追逐
没法理会这些了,我拼命向鬼湖跑去,心里默默祈望那些村民暂时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这里。鬼湖畔的阳光远不如村子里那样烈,湖水中丝丝的冷气往外吐送,我却都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注意了。
明悬。。。。。。
云溪还来不来得及。。。。。。
父母还来不来得及。。。。。。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小茅屋前面,登上台阶后,隔着那样薄薄的一道竹门,突然有那么一瞬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撑着门框,全然没法走进去。仿佛就在下一刻,我感觉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紧接着,被一个人紧紧揽住。明悬微微喘息着,一身袍子被染得血红,和七天前我见他时,竟毫无二致。我攥着他的衣襟,惊愕和害怕之下,什么话也说不上来。那么一瞬间,悲伤、期望、决绝、愤怒,所有的情感像是被抽空了,方才还在我体内汹涌的一切,什么也也感受不到了,只有梦一样的怔忪,似是而非的惊惧。
他。。。。。。明悬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和七天前一样的时辰,一样的箭雨?
明悬的手有些不稳,我反手扶住他,喉咙里干燥得要干裂一样。站得这么近,我听得清清楚楚,他分明是凭着一次次沉重的呼吸和艰难的吞咽唾沫,压抑着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
我撑住他站了半柱香的功夫,谁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挪动。我是失神地动不得分毫,他是没有气力在折腾一点半点。远处,隐隐有呼喊的嘈杂,步子狂奔的顿挫。明悬警觉地抬头,和我一起顺着来路看过去。
是谁,谁敢来鬼湖?九天之下大地之上,只有水族和风族,常年呈掎角之势,然而鬼湖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不可冒犯的禁地。鬼湖谪仙虽然是天族罪臣,但对地上两族,依旧有着至高无上不可冒犯的威严。黄尘飞扬中,来人足有几十个之多。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心里一颤:这些人难道是冲着明悬来的?难道上次的箭雨也是他们的进攻?
我觉得全身都僵硬了起来。不可以!不能够这样,明悬现在的样子怎么能对抗这些穷凶极恶的人,我不能让他们伤到——
明悬腾出一只手,迅捷地拉开竹门,将我们两人掩在门扉后,从缝隙里观察着。然而,那些人不知是敬畏还是无视,并没有冲着茅屋的方向,而是向一旁的空地上飞奔而去。
万幸。他们不是冲着我和明悬而来的。
可是,当眼前的尘土散去些许时,我竟看见,他们在追着一个人。
一个我认识的人。
林羽。
明悬机敏地看了我一眼,拉着我小心翼翼地示意向后退一步。我说不出话,只捏了一下他的手,没有顺从地跟着他的步子。他瞧着我,余光扫视着那些杀气腾腾的族人,也没有挪动。
他们竟然找到林羽了,竟然就要抓住他了。
一天之前,我和明悬站在那片湖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地聊着,我对林羽还没有任何感情,对他待在我们家中,甚至是觉得可厌的,多余的。
可是今天,我看着他,我对他依旧没有任何感情,但此时我不惜一切地求他脱险。
我曾经觉得自己骄傲地无所不能,有了我和姐姐,林羽永远只会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尴尬存在。
可是,今天的我这样无力,这样狼狈,我除了求助,只有逃避。我想撂下担子,想祈求一个能把云溪和原来的一切还回来的人。
我什么都不会。我只能站在明悬身前,看着林羽,他在被追逐的落魄中,还能用水系法术浅浅地格挡。
我做不到。
我祈愿林羽能无恙,只为了证明,他还能支撑,我们还没有一败涂地。
追逐他的族人,尽是我平日里熟悉的面孔。
一个扭曲的声音破空灌进我的耳朵:“把他赶去天梯!让他去天梯!”
☆、障眼
明悬在我身侧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而我还全然听不懂这些,只觉得天梯这个词无端地耳熟,仿佛听人说起过,又被久久地弃置。
我轻声问明悬:“天梯是什么东西?”
他垂眸看了看我,答非所问地缓缓道:“你知道你姐姐特殊在哪里?”
我愣了愣,耳熟能详的话脱口而出,“因为她有被九天帝尊亲口挑选上天的尊荣?”
明悬靠着门轴站稳身子,眼风朝窗外扫一扫,看着人群离开茅屋远去,便松开拉着我的手,“那么你觉得,在世人眼里,尊荣是在于帝尊的口谕还是登上九天本身?”
这倒是我没有想过的,总归姐姐是获得这份殊荣的第一人,族人至今还是不无羡慕地叹赏:“林宣居然小小年纪就能白日飞升了。”
明悬接着道,“九天是统领万物之首,风族水族已为鱼肉,而鬼族也被限制在千年黄泉之畔,黄泉的可怖,你想必听见教你的师傅提到过。这样的禁锢倒也并非坚不可破,那么,鬼族的人想要登上人间,人间的生灵想要登上九天,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这些东西我倒是依稀知道一点点,道:“所以,风族和水族都不乏修习法术,希望登上九天的人。可是这条路太艰难,很多人终其一生,也达不到需要的法术水平。纵然达到了,也大多身死事败。在人间倘若能安居乐业,还要去挤这样一条独木桥,就太危险了。”
明悬点头,不动声色道:“如果你有一个机会,不用自己动手,凭着一个本族的一个非亲非故的祭司,短短一场大祭,就能获得美酒宝器,连同二十年天赐的风调雨顺,你会不会冒险求一个登上九天的法子?”
他的话音平平,但言外之意却不啻惊雷。我从不知道,也没有人和我说起,九天帝尊竟是出于这样的本意。九天之上的生活纵然金尊玉贵,普通人所求也不过一个自在丰足。
他们是不在乎谁领导谁,谁施舍谁的,只要吃饱穿暖,只要衣食无忧,他们可以装聋作哑,也可以为虎作伥。
自由是一句空谈,斗志也是一句空谈。普通人短短一世,真的来不及在乎这些。
所以,这两个词原本美好的意义被偷换,原本作为附属之物的丰足被当做重头戏抛出来,像诱饵一样吊在凡人眼前。
可是,九天帝尊何等的眼界,何等的手段,我们看到的丰足,不过是九天众仙手头洒落的碎屑。
去搏击九天的尊神,当然比仇恨一届小小的祭司困难得多。我们被帝尊包裹了一层糖衣,等待族人舔尽了,再厌恨我们平淡无味的本身。
明悬静静等着我,闪亮的双眸烧得灼灼。
父母亲和云溪一定都看透了这一点。他们或许觉得,不必叫我知道这些□□,只默默为我的安全做好了准备。
我许久说不上话来,顿了顿,苦笑一声,接着问道,“那么,族人还有那么多要修习法术求登九天的,又是为什么?”
明悬淡淡地笑,并不给我一个正面的回答。“就像鬼族一直想登上人间一样,这些人所要的,并不是眼前的丰足吧。”
被绕远了的问题忽然重回我的脑海:“他们要逼林羽去天梯,天梯究竟在哪里?”
明悬叹了一口气,看着人群远去时的尘土,倏地推开门扉,“怎么,来鬼湖这么多天,你还没有看见?”
☆、交汇
这话听着有些古怪,仿佛天梯这些天就明明白白摆在我面前似的,然而等我绕过明悬从门中看出去,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条银色的长梯,从鬼湖湖畔直通天际,在周围日光熹微的环境中,熠熠生辉地耀眼。天幕低垂下,天梯往上不过百余米,就隐在了薄薄的雾气中,隐约是一条永远走不到头的天路,无端地叫人心悸。从这里看去,天梯大约还算宽阔,能容下十人同行,虽然看起来觉得心头发紧,但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我回身望着明悬,“难道,天梯一直在这里?这里就是天地交接的入口?”
明悬颔首,神色不变,“自然是这里,我就是从这里走下九天的。”
我哑然,并不想触及他的伤口。从九天贬谪到人间,对他恐怕是一段深埋的痛苦,关乎生死,也关乎荣耀。况且,我想他恐怕对仙籍还有几分在意,所以为了保留这个身份,承受了仙者皆知的代价,那个除了千年黄泉无可比拟的代价。
明悬淡淡地看着远方,目光缥缈而空旷,“这里是九天,人间,鬼界的三界交汇,也是我要镇守这里的原因。天梯连接九天和人间,鬼湖连接人间和鬼界,所以,这里是最复杂凶险的地点。”
交汇三界?这就是鬼湖谪仙的意义?这样一个地点,就在水族边这么多年?这就是族人把它视为禁地的原因?我身上一僵,有些费解地看着他。
明悬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敲在窗棂上,“不然呢,千年才能成熟的鬼面参,怎么能让九天帝后日日都享用一株?”
我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但说不出口来,“你是说。。。。。。鬼面参那里。。。。。。”
他微微一笑,神色里有些烦躁和不自然,一闪而过,“你知道,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人间一天,鬼族也是一年。越靠近湖边,越是接近鬼族,那些长满鬼面参的地方,就是已经是鬼族和人间的交接,如今,已经归属在鬼族的领地。”
我心下骇然,所以云溪在我来鬼湖的时候叮嘱我选择道路时一定要小心,要走在碎石路上,万不要冒失踏进别的区域,竟然是这个原因。
可是。。。。。。我接着问道,“所以,你是说,去九天和鬼族的路都很艰难?如果很艰难,为什么还要由谪仙镇守?”
明悬点在窗棂上的指尖顿了顿,片刻答道,“那不也还是有一些自愿一试的人?这些人想凭借修为跨越三界,谪仙也不能阻止。但是如果三界动乱,有大军硬闯,谪仙必须要上报九天,然后就是以死镇守。这就是成为谪仙时接受的天旨。”
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在用最无关紧要的语气阐述最沉重的事实。我不知道是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还是换一个别的。在有转机时拼尽全力,在无能为力是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多么无奈的一个词语。
我看着远处的天梯,林羽已经被逼到了天梯上十多米的地方,族人的法术还能伤到他,但威力已经不大了。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和层层的雾气,他的样子看过去很有些单薄。
明悬有他的化解不开的沉重,我不能够再牵绊住他,陪我一起涉险。云溪,林羽,姐姐,父母,明悬。。。。。。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这样。。。。。。就要结束了吗?我抬头望着明悬,冲他浅浅地笑笑,“这么多年来,天梯都是十死无生的地方了,是不是?”
明悬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仍旧答道,“那倒不至于,毕竟我也没有见过凡人攀登。但是,这恐怕不仅仅是法术的问题。千百年来,除却林宣,可能也只有一两个人能成功到了九天之上吧。”
我再次细细地看向明悬,认真地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再看不到伤口的痕迹,脸上也重新有了血色。他这样寥落地,笔直地站着,笑与不笑,都好看。我忽地想到那天的樱花和蜂蜜烙饼,还有那一坛子霸王醉,情不自禁勾出一个微笑来,接着,趁他一不留神夺门而出,冲天梯奔去。
☆、攀登
我知道明悬一定因为没有料到而愣在原地,我却不能也不愿停下脚步。不是我不想留下来陪着他,躲开那些纷争,安稳且清甜地度过大祭前的日子,而是我实在不能放弃自己十六年来的归属和尊严。林羽如何,平日和我似乎并无交集,但此刻却息息相关。
族人里不乏修习水系法术的人,但自然没有我的招式娴熟,一路闯到天梯脚下,林羽已经只剩一个单薄纤瘦的影子,隔着云雾,无端地虚空而灼心。
我撑着幻出的罩子抵挡族人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大声呼喊林羽的名字。身后如山的咒骂声嘈杂得很,但他许是分辨出了我的声音,蓦地回过身来。那个动作,那个身形,竟是要从天梯上朝着我下来。那一刻,我有莫名的泪意,罔顾身后烧红的一双双眼睛,腾出一只撑着罩子的手冲林羽伸出去。
然而,就是那时,我发现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