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日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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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胡萝卜除午饭前吃了六七条生的而外，现在真的不想吃了。晚上还有半斤月饼，
明早有炸油条、馍、馅饼、牛肉（不就是现在拿，现在我已经去拿来吃掉了）。到信阳
还要吃饭。
　　　　我吃饱了，别人也饱了。吃饱的人易于激发宗教热情，只有我这个老油条除外。
　　　　李宝仁要检讨自己的顽固思想
　　　　据了解，小组通过思想总结，六个右派中，彭楚南和李宝仁二人未通过。彭楚南是
不暴露思想，李宝仁是顽固。
　　　　李宝仁的顽固是不相信丰收。这个姑娘很愚蠢，然而是可钦敬的愚蠢。于是，昨天，
右派分子可以不参加入党入团仪式，是自由的，李宝仁还要坐下来写。
　　　　而且，李宝仁肿了。
　　　　附记，下放干部妇女月经不调。李克征调查以后说这是正常的，农村妇女都是如此。
　　　　于是，死亡率高之外，再加上一条，生殖率低。
　　　　上帝明鉴，若四年五年之内，农村人口减至三亿，再加上扎扎实实提高一些产量，
大跃进就大功告成了。
　　　　照相
　　　　大队全体照相。
　　　　我站在高处，还自然表现出一种高傲的神情——不，高傲而沉思。
　　　　现在精神上肉体上都健康了，都站起来了。
　　　　农场小组自己买了一卷胶卷照相，对不起，我不像去年那样参加进去。他们今天下
午还要到农场去照相，对不起，我也不去了。
　　　　正如陈志雄所说，我没有沉沦下去。懂得这一点的，也只有陈志雄而已。
　　　　下午四时
　　　　劳动队六个月的追忆
　　　　读日记
　　　　记完上面几段，把上部分日记所记劳动队部分拿来重温一下，追忆这六个月的经过。
　　　　大事记
　　　　６．１２到达
　　　　７．３移居下菜棚
　　　　８．７沈召开对我的“生活检讨会”
　　　　１４因看戏事，沈在队前批评
　　　　１６写检讨
　　　　９．１１专责管胡萝卜地，开始担水
　　　　２７搬到八组
　　　　３０宣布摘帽子的２２～２６人
　　　　９．２８～１０．１５夜班１０次，共合１７班，３４小时１１初沈作增产节约报
告，综合队大扩充１１．１２左股骨开始病１１．２１烤红薯几个时期１）“不用脑子”
的两个月６．１２—８．７２）恐怖与屈服８．１７－９．１０３）大跃进９．１０～
１１．１６４）反右倾，增产节约与烤红薯１１．１７～１２．３５）病了，肿了，走
了１２．４—１２．２７这一段时间的回忆与分析，大致上与劳动队其他队员的心情变
化相符合，只是具体情节与所走路线有所不同而已。比如说，大跃进这一个阶段大致上
是人人经历过的。这段时期柳表现为狠狠加强对别人的监督，杨大大加强对别人的告密
等等。反右倾——烤红薯这一段也是各人不同的。在杨永华、杨柔远就会往家里买菜，
抓小偷，柳学冠就干脆偷着吃，杨静超是早上喝米汤，张彦生是处理豆浆，杨荫堂名堂
更多。组里的人只能五花八门地自保，办法少，成就可怜。最后一阶段，更是结局各人
不同，凭上帝保佑了。
　　　　不用脑子阶段
　　　　六月十二，到劳动队时，肯定了这是一个集中营。在集中营中只好劳动吃饭，吃饭
劳动，还加上一条，卑躬屈膝。这本来是对的，可是卑躬屈膝却没有做好。不理人，自
顾自地劳动吃饭，吃饭劳动，并不能达到目的。必须笑靥迎人，唾面自干。而我却傲视
大官，还加上一条，虽视劳动队为集中营，而眷恋之情未断，“自己家里的事”未绝，
甚至还想向李克征控诉一番。控诉未做，其实却做了，六人汇报之时，说了多少话，于
是就出了岔子。
　　　　这一段生活过得去，分的饭吃不完，大吃瓜菜，实际过得比农场好，消费不受清教
徒式的生活戒律的限制。伙食也好，粮多，初期菜多，后来大吃南瓜，花钱多，慷慨，
请客。
　　　　余济美评判这一段，“不像改造样子”颇恰当。是右派队伍中的大老爷。
　　　　这一段时间的心理上的特征是觉得日子过得昏昏沉沉的。与过去用脑做工作，有身
边的家庭环境要操心等等相比，日子确实单纯。厌恶这种昏昏沉沉的生活，然而只能这
样过。据劳动队其他的人们诉说，大致都有这一段。不过表达的方式不一样，有人说
“不习惯”，或者像沈所说，叫做“没有接上头”等等。
　　　　恐怖与屈服
　　　　然后是恐怖与屈服。八月十五日沈向我开炮，指名批评，要贴大字报。以至写检讨，
与检讨以后的忍气吞声，谨慎小心，对任何人都低下头来等等。都属于这个时期。
　　　　蔡氏王冕南也经历了这个时期，斗争小集团就是，商城本地人都经历了的，那就是
１９５８年底以前普遍开斗争会的期间。
　　　　商城县委通过李庭长与沈庭长，对右派分子是充分运用了对敌斗争的一套政策的—
—分化孤立，强迫劳动与政治教育相结合。所以，大开斗争会，既通群众路线教育了被
斗者，也教育了斗争者，并从斗争与被斗争者中物色了积极分子与骨干分子。于是有的
人是经过恐怖达到了屈服，有的人方式不同一些，“自觉地”成为积极分子，但总的说
来，无非还是从恐怖到屈服而已。
　　　　对我来说，还有一个偶然的巧合，那就是这段时间正好又是食物缺少的时期。于是
喝酒，嗑瓜子，对“提饭”特别感觉兴趣等等。那段时间，还没有学会偷东西，只学会
了偷吃东西。
　　　　大跃进
　　　　“摘帽子”的刺激，对恐怖到屈服的人来说产生大跃进的效应是一种常态。只是，
别人通过别种刺激，比如１９５９初熊县长对劳动队的报告，办工业，奠定长期改造思
想等等都是。我，恰逢其会，碰到摘帽子这一次政治勒索，于是精神振奋，劳动积极，
负病干活，思想活跃，批评与自我批评开展，一句话“变好了”。我这个变好了是其实
没有变好，但说好的成份一点没有也不见得。那是一种双重生活，但也有表现，那就是
反复，“好好乖乖”。
　　　　对我来说，又有一个偶然的巧合，那就是这个时期食物又丰盛起来了。这是中秋国
庆前后，大吃饼子。一天干十四五小时，若没有饼子，早就肿了。对别人未必如此，但
劳动队初期的大跃进，一般说来，还有较丰富的食物供应做支持的。若不然，就如沈万
山说的，决心书大字报发生的效力只及三天。
　　　　增产节约，反右倾和烤红薯
　　　　我把时间定为１１．１６起，因为跃进的最后一次是种麦；头上套一个“皋子”用
手抓麦粪点麦，地点是红薯茬地，除留作菜地的，一天全点完。同时，那时候正是市场
开始变化到饭铺不卖饭，抓逃窜犯这个阶段。增产节约报告是十月底左右的事，十月底
进城就诊，跟蔡璋讲不吃零食了，那时候，其实还有些存货，到十一月半时就真正光了。
　　　　标记这个时期特点是：劳动又开始马虎下来，并且设法偷东西吃了。烤红薯就是偷
东西吃的开始。以后站岗的时候，吃过好几回生红薯、胡萝卜，早上向杨静超他们要
“米汤”喝，拿钱买不来东西（对别人说是没有钱买东西吃了）。饥饿促使人找出路，
对任何人皆然。有的非法。有的被发现，有的未被发现而已。
　　　　病了，肿了，走了
　　　　这个阶段维持不了多久，体力强的不过多挺几天而已，结局总是病了，肿了。
　　　　劳动队目前病了、肿了的８０％，我病了，肿了是从雪地栽菜，连续伤风开始的。
谢谢上帝，病了肿了到走了，前后相距不过一二十天。而且，在商城城内的二十天，我
想尽一切办法，每天几乎没有间歇的找到额外供应，消了肿。我真是得天独厚哪。
　　　　周为凤就不行了，倒下了。
　　　　郭鸣剑找食物补充不得，而且被迫还要跃进，今天蔡璋说，他是有希望的倒下去的
候补者。
　　　　昨天我向蔡璋说，果类蔬菜赶早育苗。这是救命的事，这是真的。
　　　　然而连杏也要麦黄才下，麦黄以前，病了，肿了，“走了”——不是像我那样走的，
不知将有几人。
　　　　下午九时商城城内的最后一天
　　　　回来吃胡萝卜与烧锅
　　　　回城是十时，找地方煮胡萝卜吃不得，吃生的，吃了六七条，门打不开了，记了日
记，找活干，帮我们的厨房烧锅——还起了作用，保证及时开饭。
　　　　午饭菜是满满一碗胡萝卜，粉与肉，饭不多，饱了。
　　　　饭后照相，一如前记。
　　　　追忆六个月，晚饭月饼，与联欢会
　　　　下午追忆六个月，很动感情，作了前面那段日记。
　　　　未记完，晚饭，分量与午饭同，月饼是来了就吃掉。四时，买二分钱茶叶，煮了喝
了，以畅消化。
　　　　晚上联欢会，对不起，我不去了。记日记，人们还未走，抽空到蔡璋那里去一次，
把一本土壤肥料学讲义交给他转徐。回来，在女同志房里记完了前段日记。
　　　　在商城城内的最后一天就此度过。明天走了。
　　　　今晚还要做一件事：把小东西收拾整理一下。
　　　　一月十七日信阳专署招待所
　　　　告别商城
　　　　告别商城的仪式是隆重的。全队于行车上车后，步行到汽车站，王书记来送行，整
队呼口号。上车，车行后，车上呼口号，王书记再见，商城同志们再见，商城人民再见。
　　　　我也有告别商城的方式。陈定一、沈瑞士他们不要的破衣烂鞋，包成一包送给蔡璋。
第一次去，门还未开，到城关招待所去大便再去，放下后就去吃饭。
　　　　车行，吃饭，与到达信阳
　　　　因为仪式隆重，而商城的司机又未免未脱农村习气，所以开车已是十一点了。
　　　　早饭丰盛，肉食足六两，连胡萝卜粉丝一大碗，包括赵生祥拨给我的一些在内。另
油条三根半，豆包子四个，麻酱花卷一个半。我吃掉了油条，菜与一个豆包，一个半麻
酱花卷，十分饱了。还带牛肉半斤。
　　　　三时从潢川开车，七时到信阳，招待所歇下来，吃完饭，恐已八时多了。
　　　　招待所的饭是每人一张餐券，每人馍一个，米饭不限量。我事前喝了一碗开水，米
饭吃得少。菜少，我也毫不在意了——菜是城市式的四碟一汤，一碟猪肉，一碟白菜，
其他二碟都是胡萝卜。
　　　　怀念与绞痛
　　　　从此步入城市生活了。清教徒们无论如何诅咒，还得跟城市生活走。城市生活的特
征，１９６０初春与１９５９初春当有所不同。１９５８秋冬农村杀猪，烧花生，大吃
了一通，城市供应困难了。１９５９秋冬，厉行上调，城市供应一定比较顺利，可是这
个农村哪！
　　　　我的挎包，还剩一个豆馍压碎了，徐云周给我的胡萝卜还在。
　　　　我真怀念农村的人们哪！
　　　　信阳铁厂
　　　　车过信阳铁厂，很像样。烟筒林立，对面土法炼焦火光熊熊，人声鼎沸，而且还有
典型的郊区商业供应。
　　　　尤文瑞说，那里不久将有１００立方米的高炉，可以预料也会有正规的炼焦厂出现。
小洋群向中洋群的过渡，短期内不会终止。过程放慢了，丢弃一批太不合算的逐步实行
工业整理，还是非做不可的。７０００万人的小土群是全部丢了。应该承认发生过作用
的小洋群，二三年内也会丢完的。钢铁生产确实发展了，而且是星罗棋布的全面的建设
——对建设一些为农村四化服务的工业点是有用的。但正如前面分析的那样，这是给农
村加了负担的。
　　　　中小型工业的工业化目的不明确
　　　　而且还有一个大问题，中小型工业的农本主义极不明确，相反，无论大中小点的建
设目的，都是大会堂式的现代化——拼命的刮削农村来进行建设，而建设本身便是建设
的目的。
　　　　土包子而怀抱城市中心主义是极其可怕的，对农民真是天大的灾难！
　　　　统计学式的灾难

　　　　这个灾难实现的具体途径，是通过统计学来的。那个５５００亿斤就是标本。
　　　　城市中心主义的建设，与自上而下的指标式的统计学，再加上沈万山式的领导良心，
结论，苛政猛于虎。
　　　　钟铺——钟卜公社，越美公社
　　　　途中，观察公路两侧的兴趣都不大，一种悲恻的情绪几乎把我浸透了。也有印象极
深的几件事，钟铺观感即其一端。
　　　　原来不知超英越美地点何在，现在弄清了。超英的中心是何店，地区几乎就是城区
周围，越美的中心是钟卜，今天路过，这口气好大的公社中心是一个破集镇，连江南一
个像样的村子都比不上，自比不上修翅港（地名，在江苏阜宁）了。真好吹牛。好在，
现在除水库还挂越美牌子而外，公社都改以地名命名，把越美二字取消了。
　　　　村落结构
　　　　沈家贩附近的村落结构看熟了。公路二旁的村落结构更突出地表现出这样一个特点。
耕地极度零碎的丘陵地，一家一户一个小村，门前几块地，屋后坡上一片竹园。公社化，
公社食堂，真不知根据何在。
　　　　招待所
　　　　这招待所来时住过，那时还不觉得什么。从不断死人的环境里出来，就不免触目惊
心了。
　　　　一月十八日同地
　　　　集中练钢铁的铣床工小陈
　　　　晚间，人们去联欢，我留在这儿写日记。以后，八号房间的小陈，包头坦克厂或是
炮厂的铣床工，来这儿集中炼钢铁的，给我一些茶叶，拿茶叶来烧，就一块儿烤火烤到
十二点多。前半段是他讲旅途见闻，后半段是我劝他努力学习，一个晚上颇有意义的过
去了。
　　　　信阳与新蔡，上蔡，西丰等地的供应
　　　　今天禁止上街，不能采访市场情况，小陈提供了许多有意义的材料。
　　　　信阳供应同样不宽裕，我们来吃的饭是代表待遇，不限量，一般的住客是按粮票买
饭的。市内饮食铺对长途旅客优待，本地人吃饭也可，要等候四五个小时。
　　　　点心每人每月凭票供应，４／１０斤。糖果看来隔壁那个百货铺还有一些。那儿食
品部陈列出来的东西，基本上跟商城为准备春节陈列出来的相似——红玫瑰酒，葡萄酒，
瓶装水果，不过花色略为多些。
　　　　他谈，新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