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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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直接感觉立体空间,只可以认识,知道。不过这是模糊的出于习惯的认识,是一个概念,为了作为行动的依据。我们永远见前不见后,不能同时看见和感觉到立体的所有方方面面。知道空间,但是说不出空间是什么。身在三维中,思想常常不出二维。我们会左思右想,心中七上八下,中是瞻前就不能顾后。我们习惯于线性的和平面的思维方式,不习惯或不会作多面的即立体的思维方式。我们常说思想是螺旋上升前进的。螺旋是线,不是面,更不是立体。螺旋构成的立体是圆锥或圆柱。我们的思想是不是仅仅线性的?上升,前进,是运动。运动只有在空间之中。一般对于空间的认识是模糊的认识。分明的确切的认识,只能是几何学的数学的科学的理解。要求确切,只有用符号。语言文字符号仍不能确切,必须分析。数学是运用符号的科学。人类用数学语言和自然界对话。惠施、公孙龙等辩者、名家开始分析语言文字符号,要求确切,开始从万物的形分别认识出点、线、面,再从物的立体分别认识出运动、空间、无限,这应当算是数学、科学思想的开始,也许可以说是有了空间时间概念的三维甚至多维认识的立体思维、符号思维的开始。他们是在和自然界对话,探讨宇宙的奥秘。他们的学说不是“无用”、“寡功”,而是可以有大用,有大功,不过不是直接的、眼前的而已。例如,“鸡三足”可能是从鸡的跳跃旋转看出在两足行走之外的运动能力,用第三足作为符号表示,以怪说引起关于运动的思考。这就不是寻常的、简单的、习惯性的思考了。如果这样说不错,那么,公孙龙、惠施、辩者之群可以算是战国时代百家之中开始进行未与技术结合的科学思考的思想家了。科学思想发展的道路是崎岖而危险的。这些思想家仅仅留下了名家、辩者的称号,不受重视。中国的技术发明成就极其辉煌,相形之下,科学,尤其是科学思想,在历史上就前进得非常艰难困苦。然而,辩者们的早早出现可以证明中国人的抽象思维、科学思想能力是决不后人的,只是长期缺乏有利的氛围而多不利的因素而已。以上说法不够确切,只是一种想法,也许可以供人参考。
魂兮归来,公孙龙!惠施!辩者!
一九九七年十月
“道、理”。《列子》
我们中国人最喜欢讲道理。不论识字不识字,读书不读书,大家都知道凡事要讲道理,也就是讲理。“你讲理不讲理?”是吵架和打架的序言。
从书本上说,道、理两字可以概括两三千年的文化思想。不但老子开口就是“道可道,非常道”,而且孔子也是开口“天下有道”,“天下无道”,闭口“道之不行也”,“大道之行也”,以至于“大学之道”,“生财有大道”。南齐刘勰作《文心雕龙》,开篇是《原道》。唐朝韩愈作《原道》,建立了“道统”。
宋朝的哲学称为“道学”,又称为“理学”,讲“万事万物莫不有理”。于是“道”、“理”并称,成为“道理”。
稍微细看一下,“道”和“理”的流行又有先后之别。孔、孟、老、庄不大讲“理”。从宋朝起,讲“理”胜过了讲“道”。分界线是在五代十国之时(当时有位名人叫冯道)。这以后“道”便主要属于“道家”,“道教”。“道学”
只沾点边。“讲道”、“布道”在基督教会里。“讲道理”也简化为“讲理”了。
魏晋南北朝时佛教进来,佛“法”化进了中国原来的道理。和尚早期也称为“道人”。但“法”(达摩)始终没有代替“道”和“理”。那时是变化的开始。
大变化是在晚唐五代。这以后中国社会的许多方面便和以前有很大不同了。也许全部过程是从三国到五代,但那太长了。或者可以说,南北朝是一变,五代十国是二变。孔子说过:“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中国读书人中流行的思想却是“道”一变,二变,至于“理”。这和不读书人的思想也是相通的。天师道或五斗米道后来变为天理教。不过“道”字的势派好像还是比“理”字大些。“替天行道”,“天道好还”,比“天理昭彰”通俗些。但是到末了,“理”字大占上风。真理、理论、理智、理性等词流行,“道”字不见了,“理”字也不是原来的了。
从什么时候起不讲“道”甚至不大讲原先的“道、理”了?我看是在清朝道光年代。“道光”的“光”本是光辉,变成了“精光”。清朝从满族入关建立大帝国到“亡国”共有十个皇帝。一帝一个年号,很好记,是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和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宜(统)。道光正在中间,承上启下,从讲“道、理”到不讲“道、理”。确切些说是在这以前,大家一直讲了几千年的大“道、理”,从这以后,越来越不讲,也不爱听那一套大道理了。
为什么道光年间起了变化?背景很容易说,是有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从遥远的欧洲,经过印度,来了越来越多的鸦片,终于在道光二十年(一八四O )
引起了东方天朝大国和西方蕞尔岛国英吉利的一场大战。天朝竟然糊里糊涂被打败了。赔了大量的白银还不算,又开了五个海边口子,名为“通商口岸”。“口岸”上有“租界”地归外国人管。还割让出去一个小小的没有几户人家的小岛。
这岛当时无名,现在大大有名,就是香港。这一仗打完了,全国上上下下都是鸦片烟,到处都是洋人加洋货,还有洋书、洋学、洋思想。从前印度佛教进来时的情况可不能和这时相比了。第二件是,在这以后不过十年,道光三十年(一八五O )爆发了标榜上帝教的太平天国反对清朝以及孔子的长期内战,少算是十几年,多算有二十几年。中间还夹着外国(英、法)军队打进北京(一八六O )。从此,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加上阿弥陀佛,都化而为一个上帝。“德配天地,道冠古今”的“至圣先师”被指为“妖”。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太平天国亡了,但孙中山从洪(秀全)、杨(秀清)的传说故事得到启发,将上古的“汤武革命”现代化。武昌起义,一仗就打掉了几百年以至几千年的皇帝。从此“革命”成为至高无上的好事。“造反”有了“理”,几千年的大道理仿佛冰消瓦解了。
三国、六朝是初变,五代、十国是再变,“道光”是最后大变。“道”从此“光”了。
是不是全都变了?从头上的帽子到脚上的鞋子,从男人的辫子变光头到女人的小脚变大脚,哪一样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讲的话,作的文,也大变了。我的生活于清朝的父亲假如活过来,我敢说他听不懂话,看不懂报,若是见了我写的文章,一定会气得再死过去。看起来是变得一点不剩了。
然而,还是有许多人,读书人和不读书人,认为并没有变得彻底,甚至认为变了躯壳还没有变魂魄。这是为什么?“魂魄”是不是哲学、思想?
大约是蔡元培当北京大学校长时才开办了一个哲学系,开了一门从来没有的“中国哲学史”的课。起先是一位陈老先生主讲。据他的学生冯友兰先生说,讲了一年才讲到周公。我问过他:周朝以前哪有那么多可讲?冯先生说,陈老先生是从伏羲画八卦讲起的。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门“中国哲学史”讲的是《易经》,当然再讲一年也只能讲到孔子了。这样,蔡校长才从美国请了二十几岁的胡适博士来讲。他讲的《中国哲学史》只有上卷。现在看来平平无奇,当时却是石破天惊,是第一部讲中国的“哲学”的历史书。哲学是个外国字的汉字译名,所以孔、孟、老、庄全穿上了西装,墨子也大讲“逻辑”。以后有人扩大“哲学”
讲“思想”,于是出来了一本又一本的中国“思想”史。这许多“史”讲来讲去,大半出不了一部分书本史料。哲学固然是书本,思想也只在书本中见。可是几千年来中国人中绝大多数都不识字,识几个字也只写信记账,不大读书。讲中国不能把他们忘了。他们听书、看戏、种地、打仗、做工、经商,有的甚至做大官,当皇帝。他们的思想是不是中国人的思想?和书本一样不一样?他们的思想在哪里呢?据说君臣、父子、夫妇的“伦常”是中国人的主导思想,可是从春秋起,甚至更早,就“轼君”不断,“谋杀亲夫”也代代都有,这是怎么回事?所以讲哲学(外国字)也罢,讲思想(中国化了的外国字)也罢,有两套。一套是书本里的名家著作。这可能是顶子、尖子,也代表了不少普通人,因为这些名字名气大,有人推广,所以影响大,但信从的人未必普遍,推广者也未必都照办。另一套是书本里没有专著的普通人的思想。他们有行动,也有言论,但不识字,或则不会写书。然而,他们自己不写书或者不能写,别人会代他们写,记下他们的事和话,也会提炼一下改头换面写成故事、小说、戏曲之类。这些东西本来是从不识字不读书的人那里来的,所以一回去被他们知道了又传播开来。也有高深著作包含他们的浅近思想。这一套思想史里不能说没有哲学,只是在“学案”式的书中还不大有地位。我希望有人能把两套合一来研究并写作中国哲学史或思想史。
(已有这样做的,但仍以名家名派为主,未及全局。)
中国古代读书人和外国古代的很不一样。他们不像在古希腊、罗马有城邦养活,又不像在中世纪欧洲有教会养活,也不是印度的婆罗门、沙门那样可以靠供养或说乞食来生活,也不同于波斯、阿拉伯的有宗教维护,所以尽管在教书、卖文(替人写寿序、墓志铭等)之外,有些人可以放心做官和吃地租,但这是极少数,绝大多数还是不能不为衣食住着想。当官的也是“伴君如伴虎”,不做官又会受官府和恶猫的欺侮。他们的诗文仿佛高超自在,其实“乐天”在于“安命”。
饿有饿的苦,饱有饱的愁。不“发愤”何必著作?这句话是太史公司马迁的“一语破的”。那些应考之作,应酬之作,花前月下享乐之作,很少传下来的。连清代幕僚的作品《秋水轩尺犊》也是牢骚居多。传下来的诗文中往往是“香艳”实不“香”,“脱俗”未离“俗”。“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而已。嵇康临被斩还弹琴作《广陵散》,是超脱吗?真超脱便“尸解”而不作声了。他的“作声”
抒发了万千不作声的人的叹息。不作哀悼之词往往是发哀悼之情。这一层道理近来渐渐有人说到,不过往往用外国话说,什么“集体无(非)意识”、“隐喻”
之类,还没有中国化。
不但文艺如此,哲学思想也一样。中国古人读书作书重实,这已成为常识。
还应当说,不仅是虚中有实,而且是实中有虚。前者不必说,都知道,后者可以说是以实事表达思想,以语言表达语言所不能表达的“语言之外”的意思。这就是所谓“寓言十九”。不以实表虚而以虚表虚的比较少,如《老子》、《公孙龙子》之类。这些书里也有实。不过可能是口传,而记下来的就有骨无肉了。流传广远而悠久的都是有实事或有故事的书。孟子说的拔苗助长是一例。《列子》里的愚公移山又是一例。
不妨谈谈《列子》……这是道教的三大“真经”之一,仅次于老子《道德经》和庄子《南华经》而称为《冲虚至德真经》。可是久矣夫比不上老、庄,而到现代更受冷落。原因大概是这书被证明为后来的“伪作”,不是《汉书。艺文志》中著录的原本,更不是《庄子》里说的那位“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列御寇所作。编订作注的张湛是晋人,所以有人以为可能是注者所作或编纂。《列子》不属于“先秦诸子”,于是地位大降。其实这部书有自己的特色。其中思想的来龙去脉比书的流传更为广远。特色之一便是书中的寓言故事多,也就是以实说虚的多,类似《庄子》而又有不同。由此,不仅有浓厚的文学意味,而且有明显的民间色彩。因为可能书出于魏、晋,内有佛经故事被“取为我用”,所以书又降低一格。实际上引用故事主要是继承战国诸子以来传统,而且和印度佛经有一点大不相同。佛经故事总是以故事来证明一条已说的道理,中国的,例如《列子》,却常用故事来说明一条未说的道理。道理讲不清楚,就来一段故事。认为《列子》是思想和故事的杂烩也罢,较秦、汉书为晚出也罢,不应当抹杀这书表达了中国社会思想的意义。它不仅发挥了秦、汉以来以至魏、晋的社会思想,而且延续到以后,特别是在民间,并未断绝,不仅是神仙理想。例如为报仇求三种快剑杀人不死的故事(《汤问》),是生动、幽默而有哲理的奇想,作为新武侠小说也可入上品。
再说说“道、理”。中国人思想习惯喜欢对偶。“道、理”好像没有对立面,只有“无道”、“无理”。实际上是有。那就是“势”。“势”是不讲道理的。
贾谊《过秦论》末句说:秦亡是由于“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是“道、理”(仁、义)和“势”并提之一例,但仅仅讲了“形势”之“势”,未及其全部意义。“势”表示一种不可抵御的力。《列子》讲“道”,讲“理”,也讲到“势”,但不以为主题。有一篇《力命》,开头便是“力”与“命”的对话。将抽象的“力”和“命”人化,这和将“混沌”作为人一样,是古来相对说比较少有的一种表达法。在这里仍然是以故事、对话表达抽象道理。这对话表明,“力”
不一定能达到预期的结果。“命”是改不掉也说不清的。换句话说,人事讲不出道理。这世界不合理。这世界是荒诞的。其中列举了一系列不合理的公认传说作为事实来证明。《列子》讲的道理是自然无为,矛盾无理,因为“自然”不讲道理,努力常是白费,结果往往和预料相反。这也就是说,“势”胜过了“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