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第2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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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穷凶极恶的质问,丧心病狂的酷刑,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当汪文言的侄子买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时,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镇定地语气对他说:
“不要哭,我必死,却并不怕死!”
许显纯急眼了,在众多的龟孙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实在是莫大的信任,为不让太监爷爷失望,他必须继续拷打。
终于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声音对许显纯说:
“你要我承认什么,说吧,我承认就是了。”
许显纯欣喜万分,说道:
“只要你说杨涟收取贿赂,作口供为证,就放了你。”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这世上,没有贪赃的杨涟。”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东林党,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混饭吃。
混社会的游民,油滑的县吏,唯利是图,狡猾透顶的官僚汪文言,为了在这丑恶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虚伪、圆滑、欺骗中度过,他的每次选择,都是为了利益,都是妥协的产物。
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面对黑暗,绝不妥协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1501…1510
'1501'
许显纯无计可施,所以他决定,用一种更不要脸的方式解决问题——伪造口供。
在这个问题上,许显纯再次显示了他的变态心理,他一边拷打汪文言,一边在他的眼前伪造证词,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伪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么样呢?
但当他洋洋得意地伪造供词的时候,对面阴暗的角落里,那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发出了声音。
无畏的东林党人汪文言,用尽他最后的力气,向这个黑暗的世界,迸发出愤怒的控诉:
“不要乱写,就算我死了,也要与你对质!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告诉我们,追逐权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条汪文言,经历几十年官场沉浮、尔虞我诈之后,拒绝了诱惑,选择了理想,并最终成为了一个正直无私的人。
血书
许显纯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诅咒,于是,他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杀死汪文言。
死后对质还在其次,如果让他活着对质,下一步计划将无法进行。
天启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于狱中,他始终没有屈服。
同月,魏忠贤的第二步计划开始,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东林党人被逮捕,他们的罪名是受贿,而行贿者是已经处决的熊廷弼。
受贿的证据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谓口供,在这份无耻的文书中,杨涟被认定受贿两万两,左光斗等人也人人有份。
审讯开始了,作为最主要的对象,杨涟被首先提审。
许显纯拿出了那份伪造的证词,问:
“熊廷弼是如何行贿的?”
杨涟答:
“辽阳失陷前,我就曾上书弹劾此人,他战败后,我怎会帮他出狱?文书尚在可以对质。”
许显纯无语。
很明显,许锦衣卫背地耍阴招有水平,当面胡扯还差点,既然无法在沉默中发言,只能在沉默中变态:
“用刑!”
下面是杨涟的反应:
“用什么刑?有死而已!”
许显纯想让他死,但他必须找到死的理由。
拷打如期进行,拷打规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为止,杨涟的下颌脱落,牙齿打掉,却依旧无一字供词。
于是许显纯用上了钢刷,几次下来,杨涟体无完肤,史料有云:“皮肉碎裂如丝”。
然“骂不绝口”,死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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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严酷的拷打后,杨涟回到监房,写下了《告岳武穆疏》。
在这封文书中,杨涟没有无助的报怨,也没有愤怒的咒骂,他说:
“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
他说:
“涟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国家大体大势所伤实多。”
昏暗的牢房中,惨无人道的迫害,无法形容的痛苦,死亡边缘的挣扎,却没有仇恨,没有愤懑。
只有坦然,从容,以天下为己任。
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后,许显纯终于认识到,要让这个人低头认罪,是绝不可能的。
栽赃不管用的时候,暗杀就上场了。
魏忠贤很清楚,杨涟是极为可怕的对手,是绝对不能放走的。无论如何,必须将他杀死,且不可走漏风声。
许显纯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杨涟将死在他的监狱里,悄无声息,他的冤屈和酷刑将永无人知晓。
事实确实如此,朝廷内外只知道杨涟有经济问题,被弄进去了,所谓拷打、折磨,闻所未闻。
对于这一点,杨涟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在暗无天日的监房中,杨涟用被打得几近残废的手,颤抖地写下了两千字的绝笔遗书。在遗书中,他写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遗书写完了,却没用,因为送不出去。
为保证杨涟死得不清不楚,许显纯加派人手,经常检查杨涟的牢房,如无意外,这封绝笔最终会落入许显纯手中,成为灶台的燃料。
于是,杨涟将这封绝笔交给了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顾大章。
顾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没办法,因为他是东林重犯,如果杨涟被杀,他必难逃一死。且此封绝笔太过重要,如若窝藏必是重犯,推来推去,谁都不敢收。
更麻烦的是,看守查狱的时候,发现了这封绝笔,顾大章已别无选择。
他面对监狱的看守,坦然告诉他所有的一切,然后从容等待结局。
短暂的沉寂后,他看见那位看守面无表情地收起绝笔,平静地告诉他:这封绝笔,绝不会落到魏忠贤的手中。
这封绝笔开始被藏在牢中关帝像的后面,此后被埋在牢房的的墙角下,杨涟被杀后,那位看守将其取出,并最终公告于天下。
无论何时何地,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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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五年(1625)七月,许显纯开始了谋杀。
不能留下证据,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剑刺,不能有明显的皮外伤。
于是许显纯用铜锤砸杨涟的胸膛,几乎砸断了他的所有肋骨。
然而杨涟没有死。
他随即用上了监狱里最著名的杀人技巧——布袋压身。
所谓布袋压身,是监狱里杀人的不二法门,专门用来处理那些不好杀,却又不能不杀的犯人。具体操作程序是:找到一只布袋,里面装满土,晚上趁犯人睡觉时压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学者方苞的说法(当年曾经蹲过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压住,天亮就死,品质有保障。
然而杨涟还是没死,每晚在他身上压布袋,就当是盖被子,白天拍土又站起来。
口供问不出来倒也罢了,居然连人都干不掉,许显纯快疯了。
于是这个疯狂的人,使用了丧心病狂的手段。
他派人把铁钉钉入了杨涟的耳朵。
具体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铁钉入耳的杨涟依然没有死,但例外不会再发生了,毫无人性的折磨、耳内的铁钉已经重创了杨涟,他的神智开始模糊。
杨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他咬破手指,对这个世界,写下了最后的血书。
此时的杨涟已处于濒死状态,他没有力气将血书交给顾大章,在那个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他拖着伤残的身体,用颤抖的双手,将血书藏在了枕头里。
结束吧,杨涟微笑着,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许显纯来了,用人间的言语来形容他的卑劣与无耻,已经力不从心了。
看着眼前这个有着顽强信念,和坚韧生命力的人,许显纯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没有死,用土袋压,他没有死,用钉子钉进耳朵,也没有死。
无比恐惧的许显纯决定,使用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招。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夜。
许显纯把一根大铁钉,钉入了杨涟的头顶。
这一次,奇迹没有再次出现,杨涟当场死亡,年五十四。
伟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辉的一生!
杨涟希望,他的血书能够在他死后清理遗物时,被亲属发现。
然而这注定是个破灭的梦想,因为这一点,魏忠贤也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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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消灭证据,他下令对杨涟的所有遗物进行仔细检查,绝不能遗漏。
很明显,杨涟藏得不好,在检查中,一位看守轻易地发现了这封血书。
他十分高兴,打算把血书拿去请赏。
但当他看完这封血迹斑斑的遗言后,便改变了主意。
他藏起了血书,把它带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后,非常恐慌,让他交出去。
牢头并不理会,只是紧握着那份血书,一边痛哭,一边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我要留着它,将来,它会赎清我的罪过。”
三年后,当真相大白时,他拿出了这份血书,并昭示天下
如下:
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唯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后何人知晓,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这份血书能否被人看见。
毫无指望,只有彻底的孤独和无助。
这就是阴森恐怖的牢房里,肋骨尽碎的杨涟,在最为绝望的时刻,写下的文字,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希望和光芒。
拷打、折磨,毫无人性的酷刑,制服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征服他的意志。无论何时,他都坚持着自己的信念,那个他写在绝笔中的信念,那个崇高、光辉、唯一的信念: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
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
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有人曾质问我,遍读史书如你,所见皆为帝王将相之家谱,有何意义?
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财万贯,不求出将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国家、以百姓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视死如归?
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钱财,不求富贵,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之志。
杨涟,千年之下,终究不朽!
老师
左光斗只比杨涟多活了一天。
身为都察院高级长官,左光斗也是许显纯拷打的重点对象,杨涟挨过的酷刑,左光斗一样都没少。
而他的态度,也和杨涟一样,绝不退让,绝不屈服。
虽然被打得随时可能断气,左光斗却毫不在乎,死不低头。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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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左光斗家里的老乡们开始凑钱,打算把人弄出来,至少保住条命。无效不退款后,他的家属和学生就准备进去探监,至少再见个面。
但这个要求也被拒绝了。
最后,他的一位学生费尽浑身解数,才买通了一位看守,进入了监牢。
他换上了破衣烂衫,化装成捡垃圾的,在黑不隆冬的诏狱里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
左光斗是坐着的,因为他的腿已经被打没了(筋骨尽脱)。面对自己学生的到访,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脸已被烙铁烙坏,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的学生被惊呆了,于是他跪了下来,抱住老师,失声痛哭。
左光斗听到了哭声,他醒了过来,没有惊喜,没有哀叹,只有愤怒,出离的愤怒:
“蠢人!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来!(此何地也,而汝前来)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却如此轻率,万一出了事,将来国家的事情谁来管!?”
学生呆住了,呆若木鸡。
左光斗的愤怒似乎越发激烈,他摸索着地上的镣铐,做出投掷的动作,并说出了最后的话:
“你还不走?!再不走,无需奸人动手,我自己杀了你(扑杀汝)!”
面对着世界上最温暖的威胁,学生眼含着热泪,快步退了出去。
临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动,给这名学生上了最后一课:
一个人应该坚持信念,至死也不动摇。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斗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后扬州
南京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南明政权的头号重臣史可法,站在城头眺望城外的清军,时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却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几次劝他进屋躲雪,他的回复总是同一句话:
“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愧于吾师)”
史可法最终做到了,他的行为,足以让他的老师为之自豪。
左光斗死后,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后被害。
活着的人,只剩下顾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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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章,时任礼部郎中,算是正厅级干部,在这六人里就官职而言并不算大,但他还是有来头的,他的老师就是叶向高,加上平时活动比较积极,所以这次也被当作要犯抓了进来。
抓进来六个,其他五个都死了,他还活着,不是他地位高,只是因为他曾经担任过一个特殊的官职——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大致相当于司法部的一个处长,但凑巧的是,他这个部门恰好就是管监狱的,所谓刑部天牢、锦衣诏狱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现在老上级进去了,遇到了老下级,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来你是我小学时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