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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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木船渐渐靠近,几人方看清这是条两层的官船。一个衙役靠在船帮上对几人喊:“有银子没有?若有的拿出来换命。”祈家人夜里起得匆忙,并没有带上银钱,听了那衙役的话,脸上都变了颜色。苏颜华往怀中一摸,拉过宝盛来,将鸭卵青荷包放在他手上道:“这里面五个银稞子并一些散碎银子,少说有二十两,给他们吧。”
宝盛对苏颜华点点头,转身便向船上那人说了。那衙役却偏脸对着船内“叱”的一笑:“二十两银子。”又扯着面孔指住下面几个女眷道:“金银首饰也做得数,只是别拿些个破石头糊弄大爷。”祈太太忙摘下耳垂上两个金扣子,又过去解了宝含脖子上的金项圈、长命锁。香微也自臂上撸下两个赤金镯子,取了绾头发的花蝶纹如意簪,凑在一处举起来让那人看了,船上方缓缓放下软梯让几人上去。
香微往船边走了两步,一转头,却见小姐怔怔的望着水里一动不动。当下顾不得许多,上来拉了苏颜华一把道:“姑娘,快走吧。”苏颜华却道:“我不能走,爹爹的棺木还在下面水里呢。”香微闻言一阵错愕,只听苏颜华又道:“你们先走,我就在这里等着水退,也好下去找爹爹的棺木。”香微只急得一跺脚,将房上瓦片哗啦啦踩得粉碎,倒唬得她往后一退。祈太太见了也忙过来劝道:“阿弥托福!姑娘,你的孝心天地可鉴。可你瞧这阵仗,这水怕是三五个月也退不下去的。你等在这里,”话到此处,祈太太停下来,看苏颜华一眼,语气陡然一升,“就是等死!你爹爹可曾要你这样子孝敬他?他若知道你为他棺木丢了性命,就算九泉之下也必不得安生。”
船上众衙役见几人夹缠,早没了耐性,纷纷嚷道:“磨蹭什么?上便上来,要死要活的随他去。”香微等听了,七嘴八舌早又劝起来。
只见苏颜华忽然转过身,就在房坡上跪下去,对着昏茫茫一片黄水喊道:“爹爹——”话刚出口,她只觉心中肝肠寸断,哽咽难言。眼前江水,白光闪闪,粼波漾漾,一扑一扑撞在房檐瓦上,唏哗作响,不是人声,胜似人声。“孩儿不孝!爹爹!”苏颜华重重磕下头去,瓦砾碎削颗颗刺在额上,她只未觉一般。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滴在青灰色瓦片上,转瞬间沁润进去,只剩点点斑痕——这哪里是泪,这分明是血!“爹爹,你对女儿十几年养育之恩,女儿只有来生再报了。”她口中喃喃之音,渐渐转成低沉呜咽,房上众人听了几欲垂下泪来。
几人乘了数个时辰的船,黄昏时分被赶上岸。岸边早聚拢数千百姓,男女老幼东一堆西一堆坐着,黑压压一片人头,却都默不作声。
少时又有文书上来登录姓名人数等等各项。祈太太指着宝盛宝含一一说了。到苏颜华这里,那文书歪着脑袋上下不住打量,半晌方道:“你一个女人,为何一身男装?”祈太太忙笑道:“跑出来的时候衣裳撕烂了,穿不住,好歹从水里捞出来几件。如今也管不了什么体统了。”文书撇嘴笑笑,手上笔管子勾住苏颜华下颌往上一抬,又道:“长得蛮水灵。”说着忽然提了腔调:“她是你什么人?”祈太太道:“是我孙媳妇。年前刚过门,如今正怀着三个月身孕。”一面说,一面陪着笑,轻轻将笔管从苏颜华下颌移开去。
那文书皱着眉摇摇头,又一指苏颜华身后香微道:“她是谁?”祈太太道:“这是孙媳妇娘家里带来的陪嫁丫头。”香微先前去了发簪,满头乌发只得披散下来,她嫌妨碍,便在船上寻了根草绳胡乱绾着。那文书凑近瞧了一眼,见她虽是一脸倦容,却也颇有颜色,便点头一笑,忽然对身后衙役道:“就是她了,带走!”苏颜华浑身一战,反身便将香微牢牢抱住——这短短几日,她失了同兴,又失了父亲棺木,万万不能再失了香微!
祈太太也作势惊了一下子,抢上来就拉苏颜华,一面道:“作死!她身上有疫病,如今正烧着。你不要命,我还要抱重孙子呢!”文书一听疫病两字,唬得往后一跳,愣了愣却又回过神来,道:“这才几天功夫,哪里就出来了疫病?”又转身对后面衙役道:“去探她额头。若是扯谎,哼,管叫你们知道我的手段。”衙役们推推搡搡,好半晌方有一个上来挨了挨香微额头,旋即弹开手叫道:“烫的,烫的!”余下几人连忙闪在一旁,对那人道:“还不快去洗手,看染上了,你死不死呢。”那人连忙哭丧着脸自去了。
那文书铁青了脸,“啪”的一声合上登录名册,夹在腋下。想了想忽又咳了两声笑起来,叹口气对祈太太道:“这也是上面大人的严令,”说着一面拱手:“多有得罪。”
严令?祈太太怎会不晓得这当中关窍所在!想当年,自己十二岁入眠春馆陪酒卖笑,便是因着家乡连年大旱,颗粒无收,官府却颁下严令加抽三分田赋,父亲交不出,只得将自己抵给官家。青楼十载,也曾听官大人们酒后胡言,只道是灾年在他们眼里却是丰年!工部、户部拨下来的救灾款子、皇帝蠲免去的地丁额赋、灾民身上搜刮的民脂民膏,在他们眼里都是进项!严令——祈太太面上一笑,从良二十年,她从一个姨娘苦煎苦熬到今天,也算是个有福的。她以为后半辈子就这么安安稳稳过了,可到底又叫她遇上了。
那文书见祈太太笑容满面,顿一顿又道:“这位太太,瞧你们这一家子,一个有孕,一个有病,都须得养着。让你们和那起子穷鬼混在一处,我实在于心不忍。”他向左右略张了两眼,压下嗓子道:“实不相瞒,上面大人有令,凡外地来允州客商,人地生疏,大人特为体恤,安置在建兴城中。如今只消我向上面大人回禀一声,保管太太一家人温饱无忧。”
祈太太闻言眼睛一亮,拉着那文书手道:“大人若保得了我祖孙三代,可算是功德无量!咱们祈家绝薄待不了您,咱们世世代代记得您的大恩!”说着弯腰除下左脚穿着的绣金福字履,伸手进去在鞋底一抠,竟抠出一张纸来,摊在手上让那文书看。文书见是一张田契,不禁眉开眼笑,引着祈家众人往北面去了。
二十五章 秋风别青女
那文书拿人钱财果然与人消灾,当下将几人引入建兴城中一处驿馆安置下来。
几人到时,驿馆中早住着二三十号男女,果然都是外地客商。因托名保护,馆中伙计下人对他们倒也十分礼遇,只是一旦进入馆内,没有州府批文,凭你是谁只不许走出驿馆半步。
如此一住近半月,这日清晨起来,方洗漱毕,忽见一名班头领着十几个衙役虎狼一般冲入馆中,将众人赶到外面天井站成数行。少时那文书也进馆来,照名册个个验明正身,班头便命衙役们取出筷子头粗的麻绳挨个捆在每人左臂之上,不由分说拉了就走。
众人先往南行了数日,忽又折往西北。一路上也不许走官道,偏捡些山林野径穿行。众人翻山越水,风餐露宿,衙役们又催得紧,稍有迟延便是一顿老拳,可谓苦不堪言。
这日正走到一处山神庙外,队中有人嚷着要解手,一名衙役好不耐烦上来解开那人手上绳结,押着去了,余下数人便坐在庙外地上歇息。苏颜华见衙役们聚在一起顽笑,便伸手试了试身旁香微额头,不由叹了口气。原来香微自那日受了寒,在驿馆时,吃住无忧,身上寒气渐除,病已好了七八分。但因不曾延医吃药,到底没有断根。如今劳累之下,旧病复发,前几日还能挨着步子走一程路,这两天竟高热不退,气息奄奄说起胡话来。多亏宝盛一路将她驮在背上方不曾掉队。祈太太听见苏颜华叹气声,也转头伸手来探,一面摇头道:“真真造孽哟。”说着又低声对苏颜华宝盛几个道:“我看怕是要去石塘城。也不知他们这是为什么。”
果然日入时分便到了石塘城外。那文书同班头说说笑笑进城中去了,留下衙役们监管着众人在城门外树下等候。
其时正当灾后,允州各处逃难的人极多,有人往东跑到湖州避祸,有人南下去潍州谋生。石塘城因在汇杨以西,又地处丰江之滨,过利水渡便能北去雍州,故而往西往北去的灾民便集在了这里。那石塘守备胆小昏聩,怕流民入城引起骚乱,又风闻一旦染上疫病必死无疑,便颁下严令不许灾民入城。百姓无奈,只得在城外搭起草棚聊避风雨。
多日奔波,苏颜华几人早累得不成人形,蓬头垢面,脏衣烂鞋,几与流民无异。她帮着宝盛将背上的香微放下来,靠在树干上坐好。香微紧皱着眉头,唇上仿佛在动。苏颜华便凑近了去听,只听她喉头有东西堵着似的,挣了半晌方说出一个字来:“渴。”旁边一位看热闹的妇人见了,早从自己草棚中端过一碗水来。只见那粗瓷碗中草根泥沙俱全,可此时看在苏颜华眼里却如甘露一般。她含泪接过来,打湿了帕子,宝含上来捧了香微的头,她方将水一滴一滴的滴进她口中。
香微重又昏睡过去,苏颜华这才在旁边倚着树干坐了。她疲倦的把头靠在树干上,眼睛望着远处青白色天际怔怔的发呆。她如今已不是爹爹膝下如珠如宝的乖女儿,也不是香微同兴服侍着的娇滴滴的姑娘小姐,更不是章平城中游山玩水的那个少年公子——那些日子已经遥远得就仿佛一场梦。她如今什么都已经不是。她没有爹娘,有也和没有一样。她没有家,有过,章平,永定,却全都失去了,是不是命中注定?命——她心中一阵虚空的发慌,从没有这么慌——她将来该怎么办?她仿佛是一只候鸟,从南方到北方,又从北方到南方,一程一程的路,只走不到尽头。到哪里才是她的命?难道飘泊就是她注定的命?她闭上眼睛——她又疑心这时刻才是一场梦,她希望这是一场梦,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
旁边香微又在呻吟。苏颜华坐直起来,将湿帕子敷在香微额头。那帕子本是一方素绢,精白色,方才沾了那碗中的水,倒泛起若有若无的樱黄。她想起六安街上,他曾轻轻递过来给她,她低头拭了泪,又递还过去。他那时眼中迟疑的亮光,竟让她永世难忘。他至今仍不知道她是谁。她忽然有一丝后悔,也许她应该告诉他。
正在怔忪,忽听道上一阵马蹄声响。苏颜华抬头的瞬间,三匹马已奔到了城门下。马上三人翻身下来,守着城门的衙役一望他们身上服色便知并非流民,忙拉开路障让进去。苏颜华看其中一人背影仿佛有些熟识,正待细看,那人已经隐入门洞下的暗色之中。旁边文书、班头两人却从门内走出来。
那班头过来便将手中马鞭往地下一掼,道:“什么见鬼的差事!”说着又道:“一样是大人的吩咐,几时轮到他这么托大的。他怕疫病,老子偏将他们领进县衙去,看谁拦得住。”那文书一摆头道:“消消气吧,你如今脚踩的是人家治下,到底忍一忍。等过了这会子,咱们再到大人那里说理岂不好?”说着指挥衙役们押着众人进了城,在城中残破的城隍庙中安置下来。那城隍庙本宿着些乞丐流民,如今早被尽数轰了去,文书班头和众衙役占了大殿,将苏颜华等人赶到院中草棚住下,给些烂菜剩粥让他们糊口。
当天夜里香微病势更加沉重。苏颜华虽衣不解带看护在旁,眼见她气息渐渐弱下去却也无能为力。到了后半夜,香微忽然幽幽转醒,干瘦的脸上一双大眼睛不住端详苏颜华。苏颜华只觉得那眼中有两团极微弱的光,一忽一闪,就像临风的烛火一样跳动。她突然想到父亲临终之前也是这样看着自己,不禁背心一阵发凉。她心中惶惑到了极处,却又不敢十分表露出来,只握着香微的手不住的道:“香微,你会好的。”她不知道自己是说给香微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香微却微微一笑,道:“姑娘别担心,香微觉着松快多了呢。”说着捏一下苏颜华的手。苏颜华也只得笑了一笑,她怕自己笑得有些惨然,便着意点点头。
香微眼睛看看左右又问:“姑娘,咱们这是在哪儿?”苏颜华道:“咱们到了石塘城了。”香微想一想忽道:“石塘城离章平远吗?”苏颜华声音几乎发颤,道:“祈太太说了,从石塘过了丰江就是雍州,再往北过了冀州就是钦州,章平不就在钦州么。”香微笑道:“那就好。”说着又道:“等我好了,咱们就启程回章平。咱们出来这么多日子,宁公子必然等着急了。”看苏颜华眼中闪出泪光,香微一抬眉毛,笑道:“宁公子对姑娘心意诚实,姑娘这回到了章平,可要和宁公子说实话,别再瞒着人家了。”顿了顿又道:“姑娘哭什么?姑娘必然也等急了吧?都怪我身上不好。”说着想起一事,又道:“姑娘且别伤心,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她挣扎起来探手在胸前略一摸索,掏出两张纸来递给苏颜华。苏颜华接过来一看,竟是汇昌票号的金银存票。
苏颜华微有一惊,即刻醒悟过来,道:“怪不得你那时候反倒宽慰我。”忽然作势沉下脸来:“怎么也不和我说,害得我担心这些天。”香微道:“不是我不告诉姑娘,姑娘心太实,总想着扶危济困,却不留心自己的处境。姑娘想想,宁公子那样气派,家世地位必定不低。姑娘当初若是问明白些,这时候讲出来,只怕人家待咱们得两样呢。姑娘偏不理会我,还教训我呢。”说着对苏颜华缓缓一伸手:“这东西放在我身上反而保险。祈太太他们是极好的人,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姑娘别一时逞勇又说出去。”苏颜华点点头,将存票放在香微手上。香微反手仍旧揣入怀中。
她虽好了些,到底是病虚了的人,说了这么些话,额头鼻尖都冒出密密一层虚汗来。苏颜华见了反而有些安心——好歹发出汗来了。她伸手替她拂去那汗,指尖触到她额上肌肤,果然不似先前那样火烫。她笑着俯下 身,掖了掖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