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信子-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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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幻似真,实非尘世中人。
我不知道呆了多久,发觉宋家明已紧握着我的手。
我连忙镇静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宋太太,那次在海德公园真是难为你了,不知伤得可重?”
宋家明低低说:“小事情,小事情。”
这时瑞芳也下来了,她看到宋榭珊,跟我一般的呆住半晌,然后就急急地与她握手道谢。
宋家明问:“小盼眯呢?”
瑞芳答:“睡着了。”
瑞芳的应对姿态非常得体,但是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她对盼眯医病这件事是紧张的,甚至可以说她这次在圣诞到瑞士来,百分之九十九是为了替盼眯动手术。
当天晚上我们看到了约翰、保罗与路加。他们三兄弟侍立在宋家明夫妻身边,的确恭敬有加,但却又没有下人的意味,我注意到当宋氏夫妻坐下的时候,他们三兄弟仍然站立。只有吃饭的时候,大家才一起坐。
马可没有回来。
宋家明决定第二天清晨,赶在节日前替盼眯动手术。
瑞芳在客房里难以成寐。
我坐在那架翡翠屏风前与她谈别的事。
我说我一生中没见过美女,其他的女人看上去只要顺眼便算是美女,可是宋榭珊的容貌能够令人为她赴汤蹈火。
瑞芳说:“她一整夜除了微笑,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美是美丽,可是不像活人。”
我点点头。
“连年龄都看不出来,说她二十五可以,三十五也可以,毫无蛛丝马迹可寻,整个人是一幢大理石像,”
我问:“她今天可没有戴首饰,她镶了那么多首饰干吗?”
端芳说:“这倒可以理解,我也不戴首饰。咱们家到底也不是暴发户,女人们上超级市场也得戴着几百卡拉钻石。”
我打个呵欠。
“如果他们真是我们想象中的他们……”瑞芳说。
我说到正题上去:“你是决定要为盼眯动脑部手术?”
“是。”
“女儿是你生的,”我说,“这种决定由你来做比较好。”
瑞芳把宁波人的倔强施展出来,“我知道危险程度强,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她会有生命危险?”
“不会,宋家明医生是国手。”
“国手也不是神仙。”
她沉默。我走过去看盼眯,她睡得正熟。
瑞芳一直坐到天亮,我睡醒时张开干涩的眼睛,看到她坐在窗前。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朝窗下一指。我看到一整个园子的风信子花。
宋医生把盼眯带到医院去,又带了回来。手术的时间最后定于明早。
盼眯抱着我的脖子,偷偷的笑,然后跟我说:“爸爸,我看到有很多白鸽。”
我听不明白,看着瑞芳。
宋夫人这时微笑说:“在医院马可看她无聊。变魔术给她看。”
瑞芳笑问:“是变白鸽?”
“是。”
“马可来了?”我问。
“是。”她仍是微笑。
瑞芳说:“没想到马可还能变魔术。”
她与宋榭珊攀识起米。
宋榭珊很平易近人,她安慰着瑞芳:“家明的手术做得很好,你不必担心,明天我们去看他。”
瑞芳苍白起来,“看手术?不不,我不去。”
就在这个时候,宋马可推开会客室的门进来。
几日不见,他益发英俊了,一只手上缠着纱布。他先叫:“榭珊——”然后看到了我们,“季兄。”他跟我打招呼。
宋榭珊跟他说:“你爹爹找你呢。”
“我这就去。”他说。
瑞芳笑:“多谢你变鸽子给盼眯看。”
“哦。那是我拿手好戏。”他眨眨眼。
宋榭珊再提醒他:“你爹找你。”
宋二进来,绷着脸跟他说:“爹找你。”
马可一转头就走出会客室。
四
宋二好不容易才把怒气压下去,才跟我说:“对不起。季兄,真是见笑了。”
我忙答:“年轻人多数这样。”
宋榭珊说:“我也早说过,马可只是年轻。”
宋二不怎么敢辩驳,他对宋榭珊恭敬有加,他说:“幸亏季兄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这四个字,他们已经提过多次,我认为最后他们会提出一个我不能拒绝的要求,使我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究竟他们要我做的是什么事?我这个人并无利用价值,我只会写几篇小说,除此之外一窍不通。
宋二说:“少奶奶不该让马可直叫名字。”
“何必拘泥。”宋榭珊说。
“家有家法。”宋二答。
宋榭珊只是笑了一笑。
我仍觉得宋榭珊没有喜怒哀乐,别人的感情至少会在双眼中露出来,但是宋榭珊连眼睛里都不起一丝变化。瑞芳说得对,她是一尊大理石像。
宋二带我们在大屋四周游览。
宋二是个可敬可爱的人,我益发觉得与他如兄弟一般,异常合得来。
“这间屋子以前的主人是一个逊位皇帝,因此装修得很好,我们不过搬了点摆设来,一应俱备。”他说,“我们少爷很怕热闹,他喜欢静。”
我们走在花园中,心旷神怡,瑞芳说:“家父也喜欢静,可惜他总是放不下事业,不能找到—处这样的地方退休。”
宋二说:“鲍老先生也许可以放一段日子的假。”
瑞芳说:“我会回去劝他。”
我笑说:“这里最懂得养生之道的恐怕是我,一年才写三个月的稿子,其余的日子挂名做研究,其实是闲荡。”
宋二改正我:“是闲云野鹤。”
园子的一角飞出一只只鸽子,我很诧异。
宋二说:“是马可,马可迟早要被父亲剥皮的。”
瑞芳笑出来。
我们走近去。
我看见盼眯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张小凳子上。
在她面前有一个小型舞台,马可站在舞台上,打扮成小丑样子,做着哑剧的手势,在肩膀上、腋下、背后,不停地变出一只只白鸽,神乎其技,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小盼眯猛笑,拍起小手。
瑞芳惊叹:“呀!真没想到马可会这一套。”
“雕虫小技!”宋二不以为然。
马可看见我们,向我们招手,我老实不客气,坐在草地上欣赏起来。
只见马可把白鸽无穷无尽的变出来,挥上天空,任由它们自由的飞走,甚至是扭扭身子,或是捏一下手指,都有白鸽随时出现。
终于他一鞠躬,表示表演完毕,我大力的鼓掌。
他走下台来,小盼眯扑上去,他抱起盼眯亲她的脸,“我的小面孔,可爱的小面孔。”
瑞芳笑,“你叫她什么?”
“小面孔,你看盼眯的脸多小巧精致。”
瑞芳高兴地说:“我从没听过更美的绰号。”
“谢谢你。”马可也很开心。
我笑着对盼眯道:“眯眯,你现在有个名字叫小面孔。”
瑞芳说:“难得你们都不嫌眯眯。”
马可坐在草地上,凝视小盼眯的憨笑,然后说:“我们之间,她是最幸福的。”
宋二说:“马可的废话最多。”
我看瑞芳一眼,瑞芳轻轻提醒我:“宋医生也有这个说法。”
宋二跟他弟弟说:“马可,你在这里也是耗,左右没事,还是回纽约去吧。”
马可不悦问:“这难道不是我的家?”
宋二说:“你把这里当家,就该听爹的话,守着点。”
马可“霍”地站起来,“二哥,这些人当中,就数你最了解我,你也这么朽腐,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做梦!我告诉你,这件事不会成功的。”
“马可!”宋二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马可指着他:“二哥,你想想看,你仔细想想,难道我竟说错了?我们一家子连宋家明在内。为什么而生,又为什么而死——”
“够了!”宋二暴喝一声。
瑞芳与我丢一个眼色,我连忙把马可拉在一
边。
瑞芳对宋二说:“我们到那边走走,我喜欢那片白色风信子,好清幽的一阵杏仁香。”她顿时把宋二拉开了。
这边马可还在吼:“二哥,一切只是幻像,你们何不醒觉?”
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但忍不住拍一下马可的背脊,“好了,好了。”
我与马可绕过喷泉。
我教训他:“你怎么跟哥哥吵架?”
他悲哀的垂下头,脸上小丑的化妆是那么明艳,看上去更加诡秘。
我说:“我陪你去洗把脸。”
毫不讳言,我对这小子有特别好感,是否因为盼妮的缘故?
马可说:“这整个计划是疯狂的自杀行为,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行不通,但还是一意孤行,漫无目的地牺牲。”
“马可,我不明白你的话,”我很坦白,“这也许是你们宋氏家族的秘密,你别对我透露太多。”
他低头.把我的话回味良久。
“不要紧,”我笑,“年纪轻轻,总是冲动。”我停一停,“马可,有一句话我想问你,你觉得小女盼妮如何?”
马可茫然问:“盼妮?”
我硬着头皮:“实不相瞒,盼妮对你很有好感。”
马可这才会过意来,他微笑,“季兄,我这一生,如我兄弟一样,没有打算成家立室。”
我很诧异,“为什么?我正想问,令兄与你一表人才.却都是孤家寡人,难道要求太高,难觅淑女?”
“我们身负使命,无谓误己误人。”他说。
我心中暗暗吃惊。
“况且,”他抬起头,“我心目中只有一个女人,我对她的爱念至死不渝。”
我忍不住问:“是令堂吗?”
“不,我们自小丧母,对母亲有怀念无感情。”
莫非年轻的马可另有伤心史?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我不便追问。
谁知他自己说了出来:“是宋榭珊。”
我“唉呀”一声。
马可苦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只爱她—人。”
我把手搁在他肩膀上,“马可,你年纪很轻,来日方长,天涯处处有芳草,何必这样死心眼?”
他看着我,“我的日子不长久了。”
我一方面觉得他的话当不了真,另一方面鼻子却酸起来。
“马可,别说了。”
“季兄,我劝你一句,你赶快收拾了行李离开这里,你好端端的,别卷入漩涡。”
“可是我孩子明天要由宋医生动手术。”我说。
“天下又不是只得宋家明一个脑科医生。季兄,你是聪明人,恐怕早已看出端倪,如果你坚持留着不走,他们会以为你默允帮手。”
我摊摊手,“马可,明人之前不打暗话,你们即使要搞革命,我不过是个写小说的人,有什么利用价值?我能帮上什么忙?”
“二哥要你整理资料,把宋家过去发生的事与将来的计划公诸于世,你知道得太多之后,就算事后离得开这里,宋家有的是敌人,他们不会放过你。”
我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马可这一番话我怔怔的听在耳中,尽管日头温暖的照在身上,我双脚却似踏在云中。
我问:“这个计划进行有多久了?”
马可说:“远在我出生之前,我是为这个计划而来到世界的,连宋家明本人都是一具傀儡,为了某人的私欲……”他悲哀地仰起头。
“你们——如果你们不赞同这个计划,难道不能够反抗?”
“我是为了宋榭珊留下来的,她是最无辜的一个.我总得照顾她。”
我说:“宋家明本人——”
“他并没有权欲。”马可说。
宋二远远走来。
他跟马可说:“爹找你。”
马可不再分辩,转身就走。
宋二深意的看我一眼,“马可对你说了很多?”
“不少。”我说。
他不出声。
我问:“他说的那是事实?”
宋二不答。
我沉默一会儿问:“为什么找上我?”
宋二说:“季兄,你的话说错了,是你千辛万苦的找上了我们,记得吗?”
我的脸涨红,有点怒意,我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却来这一招。
我冷冷的问:“现在即使离开这里,我想也已经太迟了?宋家明的敌人早已盯住了我?”
宋二严肃的说:“季兄,有些人默默的活一辈子——”
我吼叫:“我情愿默默的活一辈子,也不会做你们这种梦!什么人上台做什么,对我这种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宋二叹一口气。
这时候有人接口说:“季少堂,你亲口说过,你还是中国人,你没有放弃国籍。”
我转头,看到宋路加。
他的脸英俊而冷酷。
“这项行动对中国有什么益处?”我责问,“发动这种行动对中国有什么益处?”
宋路加抓住我的衫领,把我揪到他面前。
我还在叫嚷:“为了眷恋过去,你们企图把时间留住,为了某些人的富贵荣华梦——”
“够了!”宋二大喝一声,“放了他。”
宋三放下我。
宋二说:“他不会明白,放他走。”
宋三说:“他知道得太多。”
宋二说:“不相干,即使他能够把整件事写成一本小说,人们也不过当他吹牛。”
我叫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们竞这样陷害我。”
宋三说:“季少堂,我们于你却有恩,别忘了海德公园。”
我怔住在那里。
我问:“整件事是阴谋,是不是?从海德公园开始……”
宋三打断我:“凭你?二哥,这人是块朽木!”
宋二说:“我看不是,季兄一时受了点惊吓,神志不能镇定,休息一下我们再说。”
他们两人迅速散开,任由我独自慢慢走回大屋。
我坐在房间里很久,浑身颤抖地考虑这件事,终于决定马上离开。
正当我要扬声叫唤瑞芳,有人轻轻敲门。
“谁?”我问。
“是我。”声音温柔低沉。
我拉开门。
宋榭珊站在那里。
我震撼地看着她。
“季先生,听说你要离开。”
“我——实在是不得已。”我说,“请你原谅。
她微微点头,像是很谅解的样子。
“这件事太重要,牵涉太广,恕我不能从命,我不是不懂得好歹,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小人。”
她缓缓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