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三卷-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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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玠少有名理,善通庄老(一说善易老),这是“正始之音”的形式与
内容。以王弼嗣音而著名的卫玠,时人传说,“卫君谈道,平子三倒。”他
和王敦或达旦微言,或谈话弥日,以至于病笃不起。他所以能如此骄傲,因
为他析理至审,“尝以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晋
书本传)这样看来,析理是正始之音的要件。但究竟如何析理呢?世说新语
文学篇曾指出:
“殷中军(浩)为庾公(亮)下都,王丞相(导)为之集,桓公(温)
王长史(蒙)王蓝田(述)谢镇西(尚)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
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
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
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明旦,
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
心,顾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
此次析理的方式,王导为主谈,殷浩为宾谈,桓谢等为陪谈。这里重要
的注意点是“辞喻不相负”。换言之,即诘辩求胜不服输,是“正始之音”
的要旨。懂得了此义,就知道四本论与“三理”在正始中是如何重要的析理
标本了。四本三理之为晋人模范之音,也就有了渊源。
上章我们已经把四本论交待清楚,现在再从“正始之音”方面加以说明。
按傅嘏(论性才同)钟会(论性才合)是一政派名族,李丰(论性才异)王
广(论性才离)是另一政派名族,四本论者虽没有文献可证其必如上面王丞
相集会胜场的局面,但大致是事有当然的。傅嘏派不与何晏派论交,经荀粲
说合,亦未友善,故难于交手看题,几番通理,但李丰王广既为依违派,就
可能和傅钟等在洛下集会相苦(傅嘏虽评李丰多疑,不与之善,而同州齐名,
似与对何派之不相容有别),因此“四本”析理之辩,必有几番对通(论战),
“辞喻不相负”,“依方辩对”,才被钟会集之而成,各存其本论。
卫玠被称为续王弼之绝绪者,王敦赞玠,“何平叔若在,当复绝倒”,
故何王名理相“通”,确为正始中的代表。可惜陈寿修三国志,以偏见不为
他们立传,何晏附于曹爽之后,王弼附于钟会之末,略提其名而已;裴松之
注则多取他们的败迹,加以曲笔。我们现在想知他们的事迹,就必须曲折推
断,论其大略。中国中世纪社会,秦汉是一个阶段,魏晋又是一个阶段,过
去的人只会咒骂始皇,而不知汉武之因袭秦制,才划出法度的时代,过去的
人只会讽刺曹操,而不知司马父子之保存魏风,才另辟一梦想世界。何王玄
理之散失与秦人制度之湮没,事虽不同,理实一路。知此,我们就必须论究
“正始之音”的代表者:
何晏与王弼——
“王弼论道,附会文辞,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魏
志注引何劭王弼传)(按世说新语注引魏氏春秋则说:“弼论道约,美
不如晏,自然出拔过之”。)”
“何晏。。谈客盈坐,王弼。。往见之。晏。。因条向者胜理,语
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一难,一坐人便以为屈。
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世说新语文学)
就以上二条看来,何王析理的胜场,有“通”有“难”,有“胜”有“屈”,
有“主客”有“番数”,并有诘辩的评判名士。惟所谓“道”或“理”,不
知是什么“题目”,兹根据二家的理论,推究他们所看的题目大约不外:
(一)老子章句,因为“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
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同上)
(二)周易之旨,因为“何晏甚奇弼,叹之曰: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
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魏志注引)
(三)论语章旨,因为“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弼与不
同。”(同上。文见前引,下章专论。)
按简文以“何平叔巧虑于理”,孙盛以“王辅嗣附会之辩,而欲笼统玄
旨”,他们二人的“正始之音”的优劣长短,虽不能尽知,但弼理既经晏所
倾倒,胜场似常在弼。
何晏等与管辂——
“管辂为何晏所请,果共论易九事(裴徽谓辂曰:“何邓二尚书有
经国才略,于物理无不精也,何尚书神明清彻,殆破秋毫,君当慎之!
自言不解易九事,必当相问”),九事皆明,晏曰:‘君论阴阳,此世
无双。’时邓扬与晏共坐,扬言‘君见谓善易而语初不及易中辞义,何
故耶?’辂寻声答之曰:‘夫善易者,不论易也。’晏含笑而赞之:‘可
谓要言不烦也。’”(魏志卷二九辂传注引)
“辂既称引古义,戒何扬‘变化虽相生,极则有害,虚满虽相受,
溢则有竭’,邓扬曰:‘此老生之常谈。’辂答曰:‘夫老生者见不生,
常谈者见不谈!’晏以为明德。”(魏志辂传及世说新语规箴)
上面的诘辩,题目为易九事,通者为管辂,难者为邓扬,评者为何晏,
数番而辂理胜。
王弼与钟会——
“弼与钟会善,会论议以校练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按会论性
才合,受弼影响,见前。)”(魏志注引弼传)
王弼与荀融——
“弼注易,荀融难弼大衍义。弼答曰:‘夫明足以寻极幽微,而不
能去自然之性,颜子之量,孔父之所预在,然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
无哀。又常狭斯人以为未能以情从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是
足下之量,虽已定乎胸怀之内,然而隔逾旬朔,何其相思之多乎?故知
尼父之于颜子,可以无大过矣’。”(同上)
王荀之辩,题目为易大衍义,荀难王通。按王论大衍义有韩康伯注易系
辞上引文:
“王弼曰:‘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
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四十有九,
数之极也。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
由之宗也’。”
大衍义“天地之数五十有五,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为古今
注易家所资以傅会的材料,王弼通四十有九为“有”,而通其不用之“一”
为“无”,显与汉儒比附自然之说大异其趣。荀融所难者,史阙有间,不得
而考知,但似倾向于“体无”无限扩大,以至灭用的主张,而王弼则既非汉
儒,又非时人之不“通”,似求一多兼综。后来孙盛评王易注,就有这种消
息,例如:
“易之为书,穷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弼以
附会之辩,而欲笼统玄旨者乎?故其叙浮义,则丽辞溢目;造阴阳,则
妙赜无间。至于六爻变化,群象所效,日时岁月,五气相推,弼皆摈落,
多所不关。虽有可观者焉,恐将泥夫大道。”(魏志注引弼传)
傅嘏与荀粲——
“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
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世说新语
文学)
“荀粲谓傅嘏曰:‘子等在世途间,功名必胜我,但识劣我耳。’
嘏难曰:‘能盛功名者识也,天下孰有本不足而末有余者耶?’粲曰:
‘功名者,志局之所奖也,然则志局自一物耳,固非识所独济也,我以
能使子等为贵,然未必齐子等所为也。’”(魏志荀彧传注)
林下诸贤——
“始向秀欲注(庄子),嵇康曰:‘此书讵复须注?正是妨人作乐
耳。’及成示康,曰:‘殊复胜不?’又与康论养生,辞难往复。”(晋
书卷四九秀传)
按嵇向论难文字尚存,嵇主以内乐外,否定外感;秀则谓其“不病而自
灸,无忧而自默,无丧而疏食,无罪而自幽,追虚侥幸,功不答劳。”(详
见下面专章。)
此外,嵇康与阮德如有辩论宅吉凶与摄生的问题。阮信卜相说和命定论,
主张宅无吉凶而难摄生;嵇虽反对命定论,而以为宅之吉凶与摄生皆可信证。
可注意的是嵇康在论难中,捉住了阮德如逻辑上的弱点,即违背了拒中律,
于是他说:“既曰寿夭不可求甚于贵贱,而复曰善求寿强者,必先知灾疾之
所自来。然后可防也。然则寿夭果可求耶?不可求也?”又如他说:“按如
所论,甚有则愚,甚无则诞。今使小有便得不愚耶?了无乃得离之也。若小
有则不愚,吾未知小有其限所止也,若了无乃得离之,则甚无者无为谓之诞
也。。。中央可得而居,恐辞辩虽巧,难可俱通,又非望于核论也。”(答
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
由上面诸例看来,所谓“正始之音”多以三玄为通难的题目,往返诘难,
依方辩对,各通胜理,辞喻不负,如果经通若干番,四坐皆服者,名胜名通
传为美谈,理上冠族姓,名之曰某理;而自认理屈者则可从至于绝倒。世仅
知“清谈”之名,而不知尚有这样的一种表里。王僧虔所谓“谈故如射,前
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赌矣”。是知清谈,亦可名之曰:“理赌”。
魏晋社会有四个战场,第一战场是农民或流人的暴动,第二战场是五胡的入
侵,第三战场是名族的政争,而第四战场即概念世界的名理赌场。从上面两
章的分析看来,这个赌场是和前三战场直接地或间接地相联系着的。
正始开风气之先倡于前,六朝继其绪而不坠,乃至变本加厉,谈至伤生
(如谢朗幼时,与林道人苦谈,其母恐谈死,急遣之还,曰,“一生所寄,
唯在此儿!”)。我们且把正始音绪的例子列举如下:
(一)裴成公(頠)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唯王夷甫来,如小
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世说新语)
(二)孙安国(盛)往殷中军许共论,往返精苦,客主无闲。左右进食,
冷而复煗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暮忘食。殷
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鼻牛,人当
穿卿颊!”(同上)
(三)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象)
向(秀)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怀)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
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
支理。(同上)
(四)诸人士及于法师并在会稽西寺讲。。。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
(修)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
相复疏,王复屈。许谓支。。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耶?岂
是求理中之谈哉?”(同上)
(五)支道林许稽诸人共在会稽王(简文)齐头。。。支通一义,四坐
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捨琛5侧涤蕉抑溃槐缋碇冢
(同上)
(六)支道林许(珣)谢(安)盛德共进王(濛)家。谢顾谓诸人,“今
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
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
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
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馀语,才峰秀逸。(同上)
(七)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
于见形”。孙语道合,意气干云,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叹
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即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
令孙自叙本理,。。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拊掌
而笑,称美良久。(同上)
(八)太叔广甚辩给,而挚仲治长于翰墨。。。名位略同,每至公坐,
广谈,仲治不能对;退著笔难广,广又不能答。。。于是更相嗤笑,纷然于
世。(同上并注)
我们已经知道“依方辩对”的“正始之音”,是辞喻皆不相负的。大概
辞藻以翰墨,辩给以唱喻(如“唱理”,)二者都是运“理”的手段。所谓
“未知理源所归,而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所谓“共嗟咏二
家之美(辞喻),不辩其理之所在”,指示出正始以后清谈的倾向。我们可
以这样来讲:“正始之音”的第一阶段,是以“谈中之理”为先,永嘉前后
的第二阶段,是以“理中之谈”为先,换言之,前者仅巧累于理,后者则巧
伤其理。(如颜之推所谓辞与理争,辞胜而理伏。)这点区别,读者细按上
面所述的原委而加考究,便可了然了。然而到了南渡名士的末流第三阶段,
理之所在可以不顾,而“谈中之谈”就代表了一切。葛洪已觉到此种末流,
所谓“嘲戏之谈,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妇女,往者务其必深焉,报者恐其不
重焉,唱之者不虑见答之后患,和之者耻于言轻之不塞,。。利口者扶强而
党势,辩给者借鍒以刺瞂,以不应者为拙劣,以先止者为负败”。(见前)
兹举几例如下:
“桓南郡与道曜讲老子,王侍中(祯,字思道)为主簿在坐。桓曰:
‘王主簿可顾名思义!’王未答,且大笑。桓曰:‘王思道能作大家笑
儿!’”(世说新语排调)
“荀鸣鹤陆士龙俱会张茂先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
常语。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陆曰:
‘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荀答曰:‘本谓云龙騤
騤,定是山鹿野麋,兽弱弩彊,是以发迟!’张乃抚掌大笑。”(同上
排调)
“何次道庾季坚二人并为元辅。成帝初崩,于时嗣君未定,何欲立
嗣子,庾及朝议以外寇方强,嗣子冲幼,乃立康帝。康帝登阼,会群臣,
谓何曰:‘朕今所以承大业,为谁之议?’何答曰:‘陛下龙飞,此是
庾冰之功,非臣之力。于时用微臣之议,今不睹盛明之世!’”(同上
方正)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