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侠小说(飞狐外传 +雪山-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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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什麽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英雄死后,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大英雄的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所在。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汉奸,但大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陶百岁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
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却大大不同。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动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负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怎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了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什麽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话来没人能信。』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小丫头琴儿走将过来,手里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
苗若兰低声道:「去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她身旁几上。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闻著甚是舒泰。
苗若兰道:「我独自个在房,点这素馨。这里人多,怎麽又点这个?」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放对了麽?」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碗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身为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骄纵成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故事了,那知道她却说:「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说著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鹅黄色百摺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得淡雅宜人,风致天然。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等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已多了一人。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麽进来的。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位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
「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只听得拍拍拍、拍拍拍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馀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飞天神行』轻功绝技,只是他青出於蓝,似乎犹胜乃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之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错。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的一间小房。大厅上百馀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
「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什麽,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麽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无不用心抚育教导。三家子女本已从父亲学过家传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各自卓然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听下文,於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天狐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馀年后终於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那时他正身患重病,当被三家逼得自杀。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馀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夥儿听吧。」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沈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麽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个疑团。
忽然之间,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他话声甚是嘶哑。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他白发萧索,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条粗大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
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馀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岁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为他报仇。那麽这百馀年来愈机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就可一笔勾销了。」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他而绝,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馀年来斫杀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当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口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掌门对这口宝刀始终十分重视。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北两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麽?」
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刀是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时日久了,原也难怪。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曹云奇大声道:「什麽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望了这一条门规麽?」
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麽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四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在做梦发了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忽听得澎澎澎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是没好气。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什麽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若不是我闪得快,额角准较给大门撞起一个老大瘤子。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
「我道:『什麽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那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什麽,都赔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