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年-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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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扬镖旗,声威赫赫,目送镖队出城,江百舸得意了,沈嵁也放心了。
一早上不见沈嵁说话,眼底青色浓得化不开,走路还打晃,江百舸心疼这晚辈小子,遂提议让他就近随自己回去镖局歇上半日,午后再回家也是一样的。
应是当真身体吃不消,沈嵁并未推辞,点点头哑声说个“好”,叫柳提搀住拖着步子跟在江百舸后头往镖局走。
习武之人健步飞快,又因将将完成了一桩交付无事一身轻,江百舸思忖难得能与沈嵁闲暇半日可做些趣事儿,心情更是大好,边走边说些没头没脑的笑话见闻,步子愈加阔了。远远看见自家镖局门口悬挂的镖旗招展,他才停下来想起扭头招呼一声沈嵁,回身一看,发现沈嵁主仆离自己足有十丈远,走得忒是慢。
打量沈嵁面色有异,江百舸急忙奔回去,还没来得及问,就见沈嵁依着柳提半边身子竟缓缓滑到地上去了。
柳提猝不及防,只拦腰将人托了托,半搂半抱着跪了下去。江百舸抢上来扶住,直问沈嵁好不好。
沈嵁呼吸短而重,双睑合着,额上冷汗密布,再三问总是垂着头一言不发。忽眉间一紧,身往前倾竟呕出半口血来,便没了知觉,怎么唤都不见醒转。
“听起来心惊肉跳吧?”师良甫冷嗤一声,半是自嘲半讥诮,“三年里这样的急诊我都出疲了。就连阿提也习惯了,初初总是哭哭啼啼地求我,后来他就自己去药铺提了我的诊箱,一边听我骂娘一边背着我跑,结结巴巴跟我说越之的病状。路上的人总是看着我们笑,当我们玩儿一样。可有什么好玩儿的?玩儿命?越之的命!”
师良甫将落向屋外的目光收回来,锐利地盯着杜唤晨:“你问我越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我也问你,三年前你们为什么放走了晴阳?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跟越之说?”
杜唤晨无言以对,只剩沉默。
师良甫不再笑了,眼中既有灼烈,也有冷厉。
“每次都是夏天,你来救越之的命,我其实可讨厌你们这些虚伪的家伙了,你和沈彦钧,我一个都瞧不上。但我还不得不感谢你,因为你确实救了越之。记得我三年前的警告么?再没有第二回了。在我说可以了、允许动武之前,越之绝不可再动一分真力,不能大喜大悲,不许辛苦劳累,不然这心悸病得跟他一辈子。可结果,他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你居然还来问我为什么!三年前你为什么不问?他一个人追着晴阳去叶家的时候,你们都他妈的在哪儿?”
在咫尺在远方,在自缚的壳里逃避,拼命缅怀失落的亲情,胆怯到不敢面对眼前的团圆。杜唤晨一直以来都是歉疚的,自觉当年默许晴阳离开是对沈嵁莫大的背叛。然而他终究封闭了途说与道听,从来不知道三年前的秋天少年只身向北,徒劳地去争去拼,哭过伤过死去活来,最后他依旧独自回来了。留下亲爱的弟弟躲在遥远的异乡当一个无助的孤魂野鬼修补心上的失落,沈嵁一个人回来沈府的深宅大院面对母亲的谴责和泪水,还有父亲的无奈和嗟叹。
孤独的孩子,想替另一个孤独的孩子守住这个逐渐分崩离析的家!
“那年冬天真长啊!长得我以为,越之看不到下一年春天花开的景色了。”师良甫低头按了按眉心,看起来痛苦而疲惫,“叶苍榆可以治好他的。如果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越之留在无为馆就一定能痊愈。他干嘛偷偷跑回来?多远呐,多冷啊!如何去的如何回来,身上多一件的衣裳都不带。他都快冻僵了!我忍不住地想,那时候他究竟是想活着回来,还是就想死在路上不让我们任何一个人知道。甚至这三年每次沈家来人我都有一个恶毒的念头,越之要是就此死了倒也挺好的。不吃药,不难受,不用挨我骂了,多好!”
杜唤晨有些发怔,手下意识捉牢沈嵁发凉的手,仿佛这样生命便可得到挽留。
“你不是一个好大夫!”他讷讷地说出不着边际的话。
泪从师良甫的眼眶里滚了下来。
“因为我治不好越之的病。”
“不,因为你已是他的朋友。挚友!”
师良甫惨笑:“他就是有这种本事啊!让站在对立面的人都渴望和他做朋友。你可以跟他喝酒,也可以同他讲风月,一手提着刀一手端着笔,他实在是个不无聊的人。所有的朋友都喜欢他,可他还是活得不好。”
杜唤晨眼底划过一丝痛意:“他不开心!”
“想不开,放不下呀!”师良甫眸色又冷了,含着隐约恨意,“朋友再多,给不了他想要的家。而恰恰是家人,却是世上待他最薄情的人。哼,嫡庶,尊卑,规矩狗屁,狗屁规矩!”
他骂着世俗,也骂人。
扯开的话述重又续起,说起六天前在四海镖局遭遇种种,便连柳提都不自觉涨了个调门。
外人尚且知冷知热忙照应,自家府上倒出了恶仆来欺主。
义气如江百舸,客房来不及准备,索性腾出自己的卧房安置沈嵁,端盆递水,照顾得无微不至。直等师良甫来了,施针与沈嵁安稳了病情,始见他松了口气,跌坐一旁揩揩满脸的汗。
好容易沈嵁渐渐苏醒过来,胸口一大片金针扎着尚不曾取下,外头进来小厮通报,说沈家主母遣了人来接大少爷回府将养。因沈嵁还不便移动,江百舸本意是想叫来人传个消息回去,且留沈嵁住下,待到明日再走,遂让将人领进内院来。想不到两个赶车的态度甚为生硬,不但拒绝江百舸的提议,又借口夫人交代不敢违逆,竟不顾师良甫阻挠,想要强行搬动沈嵁。
金针还嵌在穴上,岂是儿戏的?若有闪失断在肉里,真可要人性命。同为府中下人,柳提对沈嵁一贯忠心,自然见不得佣工如此失礼。他人虽小,可天生比同龄孩子身量高,如今更还比江百舸高出一个头去,站在人堆里从来居高临下。硬碰硬,仆对仆,他不客气也无顾忌,直与二人推搡起来,终至扭打在一起。
恶仆不是柳提对手,竟索性泼皮叫骂,当着江百舸和师良甫的面,对柳提言语腌臜极尽羞辱。还将沈嵁也捎带,讥讽他生母出身低微,贬他庶出也敢腆居少主,不过就是个高一级的下人。一番恶语刺得柳提眼热,师良甫手颤,江百舸拳紧,两声闷响过后,两人飞出门外狠狠跌在地上,收纳雷霆悍然的一声怒喝:“滚!”骇得连滚带爬灰溜溜逃出了镖局。
转回头,最该气恼的人却只轻微地叹了声,嘱咐柳提去将二人留住。
没有人明白。
沈嵁疲倦地说:“总要回去的。不回家,又能去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自己也难过了。。。
第54章 【四】
急匆匆赶到酱园,沈彦钧只看到檐廊下坐着一个杜唤晨。
他知道杜唤晨在等他,这一点可以从他的坐姿看出来。武人的风林火山,动静都是修行。
“二郎!”
“哥哥!”
只是称呼,告诉对方我来了,确认彼此还亲密。他们之间的寒暄,已不再需要装点门面的客套。
于是并不急于进去见病中的孩儿,沈彦钧踢了鞋子走上来,自然地在杜唤晨边上坐下。垫席就摆在那里,必然是为自己准备的。
“有件事想同哥哥商量。”杜唤晨开门见山。
“正巧,我也有事要与你说。”沈彦钧也不见外。
“那哥哥先说吧!”
“二郎说吧!横竖,应该是同一件事。”
杜唤晨不着痕迹瞟了身旁一眼,难得笑了:“我在这里等你,思考了许多理由来说服你,却都无用了。”
沈彦钧眯了眯眼,仿佛只是阳光热烈:“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杜唤晨问他:“嫂嫂那里?”
沈彦钧放弃了端正的坐姿,腰和肩都松垮下来,懒洋洋盘起腿。
“她会同意的!”
“换一个人她必然肯,但未名庄,她是恨着的吧?”
“二郎想错了。”
“错了?”
“错了!阿蓉其实没有恨过换走晴阳的人,她像偿还报应一样抚养嵁儿,希望可以赎减因我所犯错误而导致的罪孽。她连我都原谅了,又怎么会恨同样受害的你们?她只是失望了。曾经不抱任何希望的人,三年前突然被巨大的惊喜填满,她对晴阳的执着早已非母子亲情,那是一个让自己从罪恶感里解脱出来的象征。晴阳不回家,她的一生就没有得到原谅。而她的一生,十九年前就被我的一生覆盖了。若真有恨,她恨的也只是我,是一个‘沈’字!”
杜唤晨又不说话了。提到人生,说起爱恨,他经历太多,劝不了自己,也安慰不了别人。甚至就连感同身受的痛觉都无法表现,自己的恨与他人的恨,差别如斯巨大。就好像恨也是活的,人似的一人一个样。
那么沈彦钧呢?他恨吗?似乎是没有的。至少,他恨的不是未名庄。
“我也恨沈家。”沈彦钧宛如洞悉般回答了杜唤晨的疑惑。他说得那样直白轻巧,仿佛只是在谈论一条坊间流传的八卦。
“我不会为始乱终弃的行为作辩解。错了就是错了,对嵁儿的生母我所做的每个决定都表明我是个用情不深的混蛋。我喜欢那个女人,但未爱至放弃家族和地位。母亲骗我说她是收了钱财所以走得无影无踪,我信吗?才没有!我只是假装被谎言蒙蔽了,让所有人相信我是无奈的,然后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娶妻生子。毕竟阿蓉多好啊!漂亮,温婉,知书达理,我说什么她都懂,我们可以聊好久好久,完全不会厌倦。这样的女人才该是我的妻,陪我白首不离。”
沈彦钧扭过头恶狠狠地盯住杜唤晨:“我可没有你那样的勇气与魄力!”
杜唤晨顿了顿,理解了他恶狠狠盯住的并非自己,而是过去的沈彦钧。
即便这样,杜唤晨还是有些生气。
“既然不厌倦,又为何再次逃避?让一个儿子在父母之间求全,这杆秤要怎么打平?嫂嫂逼你,你躲出去,她就只能逼越之。你们在逼他死!他真的快死了!三年,你们用三年毁了他的理想,现在又要把他丢给我。”
沈彦钧眸光黯了黯:“所以你现在不想接纳他了?”
“当然不是!”杜唤晨拧眉,“他或者晴阳,永远是未名庄的一员。只要他们想来。可他们都不愿意来!理由你很清楚!”
因为那里不是家,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沈嵁的理想是团圆,家里有父有母,还有一个傻乖傻乖不乱跑的弟弟。
然而那个家不在晴阳的心里,他不回家。
那个家不被父亲重视,他也不回家。
那个家是母亲的牢,她想脱离。
最后,家里只剩了沈嵁。可人家又说,他不配。丫鬟生的庶子,没有份。最终,他守的家不承认他。
三年,沈嵁突然没有家了!
沈彦钧看着杜唤晨霍然起身,径直走到院中将自己暴露在夏日恼人的阳光下。捂在云层里的太阳,不刺眼,却依然灼热。他知道杜唤晨想吵架,但是屋内还有一个病倒的沈嵁,他一万个不愿意再用一场争吵去惊醒病人,所以他想直接打架。
共同浴过血的两名武人,从来没有对彼此施展过武艺。沈彦钧不合时宜地比较着,觉得斗刀法自己应该可以赢。前提条件是杜唤晨不催动内功。武人都不太愿意服输。但沈彦钧不得不气馁地承认,跟杜唤晨比武自己完全没有胜算。
沈彦钧叹了声,没有动。不是因为必败,而是身为男人,他早过了用拳头和体力解决分歧的幼稚期。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认为杜唤晨很幼稚。相反,他很明白那样的怒气。昨日家中爆发的争吵,杜唤晨一定是知道的。
师良甫不可能不用谴责的口吻向杜唤晨描述。作为一个老于世故又不屑于世故的大夫,师良甫实在很懂得什么时候可以开口说话,以及该跟什么人说。
就好比那天他陪着沈嵁从镖局回家。赶车的挨了江百舸的打心里有气借机刁难,不许柳提上车只叫他在后头跟着跑,又故意拣不平坦的小路打马赶得飞快,颠得沈嵁活活又晕过去,他后脑也撞在车厢板壁上磕了个包。他却忍住,没有发作。
到了沈家门外,恶仆拿乔,说杂工不进内院,硬是不帮忙抬沈嵁,只将二人晾在车上。他紧紧抱住沈嵁坐在车里,等那个被他起了外号叫作“跨父”的柳提挥汗如雨地奔回来,默默背上沈嵁返回府内。他依然不争不吵,没有发作。
这尖酸刻薄的人那天仿佛被喂了乖觉的药,除了与沈嵁的病症有关的事项,其他一概不言不语。他不同年事已高在府中养病的管家沈络抱怨,更不与主母内当家的闵氏投诉,他不说,奇怪柳提也不说。
直到沈彦钧返回府中。
所有人都看到了为父者的焦虑和担忧,而师良甫在意的唯有那眉宇间隐隐蕴含的怒意。于是他终于开口了。完全摒弃伶俐的措辞和声壮的气势,云淡风轻地笑着,告饶说要回家去休息。
“一把懒骨头,皮不糙肉不厚,不走路都无福消受,车坐得浑身疼,眼晕。”
他一说晕,跪在外头廊下听候的柳提忽诚惶诚恐地告诉:“先生头上的包未曾消去,莫非伤在里头了?”
理所当然被问到了伤从何来,理所当然嘿嘿笑着打个圆场。
他说:“勿当事,勿当事!人家自己都说是粗人,字也不识得几个,能听话肯做事,就是不错的。你与他们说金针软容易断,他们不懂的。再说走得慢比走得快好,他们也是想不通的。讲到底还是忠心,眼里头只看见夫人最大。夫人是正的,少爷是偏的,夫人交代要少爷回家,死了活的,回家就好嘛!”
讲完这些,他还抬手揉了揉脑袋,冲人温和地笑一下,笑得闵氏惊慌失色,笑得沈彦钧怒气勃然。
这是一个生意做得不爽外加路途劳顿的家主,也是一位心疼爱儿暗生责怪的父亲,他的疲惫和怨怒迫切需要宣泄。师良甫给了他借口,也给了他目标。
而师良甫选择对沈彦钧说这些事,则不仅仅因为这人是一家之主,名正言顺不可撼动,更因为武人的手段可以达到他期待看到的恶毒与极端。
叫磅礴内劲震伤脏腑后,再被点了穴扔进简陋的双轮马车,拉到城内最偏最坑洼的路上往返疾驰十趟来回,沈嵁所受的痛苦,师良甫所受的羞辱,在两名赶车的佣工身上加倍奉还。
是沈彦钧还的!狠得霸道又暴戾,叫人怕他怨他,却不敢再惹他。欺负沈嵁就是惹他,从此底下人对沈嵁的不敬都只能沉没在心里,绝不敢见光。
可出了这口底下人横加的闲气,亲人间的嫌隙依然存在。父子、母子、夫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