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年-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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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说哪天,没说来做什么,凌鸢言语中的不确定透着疏离,同她离去的背影一样陌生而遥远了。
不知不觉,沈嵁将手中的木梳捏紧了,嘎嘣一声,断裂。
话说晴阳从静思园出来,口口声声要去找冉云,最终也没有去,反而径直出府,下山去了趟无为馆。
师兄弟说话不兜圈子,晴阳对柳添一一贯敬重,对方直言问起,他便不敢隐瞒,老实承认:“我哥的身体确实不好说。”
本来意料之中,柳添一面上未显丝毫惊讶,卷起的袖下露出一截精干的胳膊,其上赫然卧着道长长的疤瘌。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大家伙儿说实话?或者,一直瞒到他死?”
听闻一个“死”字,晴阳禁不住抖了下。
“我也不确定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晴阳似疲倦般指节用力抵住眉心,“救活他,帮他撑着,觉得这样是对他好,可有时又觉得他可怜。他病糊涂了,胡话里说身不由己死也不由己,我猜他其实是清楚的吧!我瞒他,他瞒我,装得一家和乐。每天看着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混蛋。”
一时间室内静寂,彼此都不再言。
俄而,柳添一问晴阳:“老爷子也束手无策?”
晴阳颔首:“爷爷向来不爱扯虚话,好就好,不好便是不好,能帮我瞒住所有人已经是破了他的忌。他治过冉五爷,终究也拖不到一甲子。我哥的情况同冉五爷很像,都曾走火入魔废了内功,也都蒙人馈赠提升修为,伤过死过,一直撑下来。但又有不同,冉五爷总求生,我哥则一心求死,一个身子坏了,一个是心坏了。爷爷说他拿不准,我更拿不准!便只想着哥活一天,我就得让他乐一天,一个月一年地往回找补,想平上亏他的十五年。师哥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柳添一无目的地搓着手心里沾上的污垢,目光有些痴,有些难。
“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没有资格评议你什么。只是活也有个活法,越之如今譬如珍兽,圈着养着,于他是否就是好的?况且目前还有更现实的难题摆在眼前。”
晴阳抬眸:“师哥是说,洛家?”
“唔!托媒的都打听到小堂这里了,街面上已经有闲话在传,洛家这是要造势呀!虽说凌容宁江湖里有分量,可面对这样的官宦人家,应付起来总是棘手。再者,越之本人的意思又如何?”
“别提了!”晴阳惨笑,“打趣儿且碰了一鼻子灰,我哥对人家压根儿没那意思。”
“是么?那就好!”
“好?”
柳添一挑眉,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恶作剧般的讥诮:“他若真有意,你是成全人家花好月圆,还是实话实说越之命不长久,恐难夫妻白首?”
晴阳肩头一震,手掌捂住半边面孔,竟吃吃笑起来。
“真心喜欢一个人,又怎会在乎他是否活得长久?恩爱相顾,一日便胜一年。可惜有的人就连一日都盼不到,死都盼不到。哼,呵呵呵——”
柳添一眉间一凛,疾风出手,扣住晴阳脉门催劲捏下,低声喝来:“醒醒!”
晴阳任他拘着,依旧在笑,哭一样。
“师哥多虑了!我不是小堂,癔症早好了,是真的好了。”
柳添一顿了顿,放开他:“好好的说越之,却又提你二叔,哪里算好?”
“我哥也罢,我也罢,这辈子和二叔还分得开么?命运这东西,信不信或者有没有,一些人就是刻在人生的某一段,拿锉刀都磨不掉。不然师哥为何躲来无为馆?”
柳添一眸光骤冷。
晴阳单手支颐,苦笑:“别这样,我什么都不晓得。”
“你不知道,冉海默知道,凌容宁知道。”
“那你可冤枉人了。千人面的铁律,两处不伸手,一个是朝廷,一个就是无为馆。没人查你,真的!”
“你觉得我会信?”
“他们连我都没查。”
“所以你也可能是他们放在无为馆的钉子啊,不是么?”
晴阳愣了下,翻起眼想一想,蹙眉撇嘴:“啧,师哥啊,你这么说我还真,不是嗳!”他真诚地笑着,“即便你信不过姐夫他们,也请相信师弟的骨气。我是我,凌家是凌家,对事对人,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螃蟹都会笑!”外头咋咋呼呼进来了叶苍榆,摇头晃脑显得气哼哼。瞥眼看见柳添一的模样,竟是一愣,问他:“你干嘛不去换衣裳?”
柳添一被他训得摸不着头脑,摊摊手回道:“药草没拣完,换衣裳做什么?”
“那你还不去干活,在这里磨什么牙?”
“晴阳与我说点事儿。”
“说啥事啊?天要塌下来了吗?”转念一想,忽又问,“嗳,你们俩聊啥呢?”
敢情他压根儿不知道师兄弟俩在商谈什么话题,就是随意插个嘴。晴阳哭笑不得,张嘴刚要回他。柳添一先说了:“噢,我们在说越之的病!”
叶苍榆眉角微微跳了跳,居然撇过头去显得局促。
“这个是要好好议一议,要治好了,断根。嗯,你们说着,我去药庐转转。”
说着便转身出去,快步逃开了。
晴阳摇头:“爷爷还记着当年,哥的事,他总是内心有愧。”
柳添一拍拍手托腮浅笑:“我也记着当年,一点儿没有觉得对不起越之。”
晴阳目光落在他胳膊的那道疤上,挤挤眼:“师哥向来恩怨分明的。”
随后又东拉西扯说笑几句,两人终究没有再提沈嵁的事。坐了没多会儿,晴阳便起身回去了。
柳添一没有走,也不倒茶喝,就是干坐。等了等,才幽幽道:“小师叔都走远了,你跟那儿猫着预备种蘑菇呢?”
屋子最里头几排架子的阴影里慢腾腾爬出个人来,走到光里看清,是小堂。
“不说真的好吗?”他歪着头笑得畜生无害。
“晴阳的话你也听到了,他未必不知道越之也是在瞒他。”
“不,徒儿说的不是这个。”
柳添一不解。
“思觉回来了。”
柳添一沉吟:“这丫头,很看重越之。”
“就像是人生的一场重大任务。”小堂背着手,眼望着门外炽烈的阳光,“思觉是最渴望看见沈爷好起来的人。一直以来,她都只以为沈爷心病最重,心放宽了,沈爷就能长命百岁。一旦知道了真相,她又会怎么做呢?”
柳添一蓦地叹息,未置一言,神色有些凝重。
俄而,才道:“你对思觉,其实也——”
“师父怎又提这档子事?”小堂笑眯眯打断他,“徒儿说过,我们就是兄妹的情分。”
“你担心高攀?”
“师父!”小堂还笑着,眼神却真挚,“徒儿的路掰不回来了,不喜欢的怎样都不会喜欢,喜欢上了,那就是一辈子。师父的伦理纲常若容不下徒儿这般异类,可以逐我出师门。徒儿绝无怨言!”
柳添一心到拳到,出手奇快,一股烈烈拳劲直扑小堂面门,将他发丝都撩动。可他没有挨到这一下,顶着鼻尖,那拳头稳稳停住。
“下次再有悖逆之言,为师打残了你。”
小堂眨眨眼,故意问:“残了以后呢?”
柳添一解了束袖的系带,将袖子放下来,漫不经心道:“师父养你一辈子。”
说完将围裙一丢,吩咐小堂把外头的药草都分拣好,自己则悠悠晃晃地往药庐方向去了。
小堂边挽袖边摇头讪笑:“哎呀呀,父亲大人好凶的咧!”
自从与沈嵁怄气至今已经有两天了,凌鸢一直都没再往静思园去过。家里众人固然纳罕好奇,不过也知这妮子人愈大心思越难猜,正是情绪捉摸不定的时候,便谨慎着,没人去多嘴问一声。
下了私塾后,并不想同弟妹们习武练剑,凌鸢索性一个人到园子里闲逛。下午的暑热猛烈,她眼也没在看心也没在想,整个人都是个出神的状态,反不知道累的。等晃过一处回廊,前头月门里隐隐飘来几声话音。凌鸢惊了一跳,回过神仔细分辨,听出是自己娘亲乌于秋与三叔家的常惜婶娘。
小妮子恍惚听见话里提到“越之”,遂起个念头,蹑手蹑脚摸近去,躲在月门后头暂且听她们说什么。
果不其然在聊沈嵁的事。事由竟是上午乌于秋接到底下人呈上来的一封请柬,诚意邀请当主夫人过府一叙,所详皆为与沈家接亲。落款人正是洛府老太爷,洛熹。
乌于秋本来以为自己虽与晴阳结拜,到底不是血缘至亲,落到沈嵁这一厢关系就更不清不楚了,怎好意思以长姐身份替沈嵁做这个主?何况儿女亲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彦钧高堂在上,无论如何不该由自己来越俎代庖。
本是找贺常惜来凉亭里坐坐,一道商量个对策。她倒是同意乌于秋的想法,觉得该先修书一封,斟酌了措辞好生婉拒,再将此事通知沈父知晓。事成与否,且等长辈来了再定夺。
至此,事该算暂了。只是妯娌叙话,难免又随意展开来,二人便议论着沈嵁这桃花惹得如意否。
不可否认,双方年龄差得确实忒大。沈嵁虚岁已三十过半旬,洛家小姐洛葭茵年方十九,恐怕她追着说喜欢,洛府的长辈们未必肯依。左不过是心疼这个听说身子骨不怎么样的小辈,先顺着她意两厢叙谈一番。
再讲到洛葭茵其人,常惜便问乌于秋:“她品性如何,姐姐可有打听过?”
乌于秋暧昧地笑笑:“详细的没怎么查,样貌倒是不差的,人也温婉。这要是真嫁过来,日后相处起来应当不难。”
常惜也笑笑:“性子好最是要紧。沈叔叔同晴阳哥哥可不一样,一贯沉静少言,若碰上个凶悍泼辣的,日子怕是难过。”
“嗳,凶悍泼辣就难过了?”
“哎呀,我又没说姐姐!”
“嘿,你果然是拿我比着说!”
常惜咯咯笑:“可不是姐姐自个儿往上贴的,怎还赖我?”
乌于秋拿扇子轻轻甩她一阵风,嘴上比个“去”,同她一道玩笑开了。
逗闷过了,话还说回来,乌于秋蓦地慨然:“其实活泼些未尝就是坏事,越之总是太收敛了,有人逗逗他缠着他,还热闹些不是?”
常惜点点头:“姐姐说的也是。”
“不过我们说再多也是白想想,总要越之自己愿意。他孤孤单单这些年,我倒是盼着他也能成个家,有人疼他照顾他。那洛家小姐若真能嫁进来,应是好事一件的。”
“好什么好?娘你什么眼神儿啊?”听了许久,凌鸢再忍不住,炸了毛跳出来。
也是母女俩相处从来跟姐妹似的,所以凌鸢与母亲说话一向不用敬语,没大没小惯了。
乌于秋倒不怪她听墙根,就事论事瞪起眼来同她争辩:“怎么不好?官家小姐,模样俊,又知书识礼,未必你还觉得越之配不上她?”
凌鸢不乐意了:“谁配不上谁啊?就嗳公子这样的,青衫落拓公子如玉,慢说一个官小姐,便是攀龙附凤都实至名归。他就值得一个天下无一的玲珑妙人,知心解意,疼他陪他,贫贱不移宠辱不惊,有见识有担当,能给得起他一个家。可那洛葭茵什么路数啊?您都往哪儿打听去的才能歪成这样荒腔走板?还温婉?不看看她怎么训教身边丫鬟的!那一个个儿都跟踩着桩子过河一样,不高兴了随打随骂。也就他们家里这么惯着,敢进我们家撒野,我大嘴巴子抽死她我!”
“你又是哪里打听来的?小小年纪,瞎议论什么?”
“用我议论吗?千人面你用我也用,你听街坊邻居的,我听洛府婆姨的。家里家外两张脸,这人得是多假多刁!再者,她就见过莫无居士一回,就哭着喊着要嫁,这是爱他的才学人品吗?活活就是一花痴。这叫没碰着燕伯伯,不然你试试,立即跪求委身做小,保不齐还能来鸠占鹊巢呢!”
听这丫头说完,不止秋哥,便是常惜都不禁尴尬,觉得她这番话说得极是刺耳难听,未免恶毒了。
乌于秋横眉竖目教训:“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婚姻大事聚在一起商量,有意见便提,洛家小姐与我们素无恩怨,你何苦这样刻薄她?我看你近日是越发霸道放肆了!告诉你,越之娶她也好,不娶也罢,大人说事儿,轮不到你个小辈置喙。滚回去面壁反省!”
不想凌鸢全无愧色,拍案而起,梗着脖子顶撞母亲:“你们说个屁!晴阳舅舅娶的什么人?三叔娶的又是谁?燕伯伯和爹不拘身份地位娶了贴身使婢,是因为大伯母和娘姿容倾城吗?都不是!是因为两情相悦,因为全天下的女人里他们就认准了一个人!这个人未必最美最好,但绝对最亲最爱,他们知道跟这个人在一起心就安了,活着不会让自己失望。他们能把自己的光荣拿出来炫耀,更不怕把他们的虚弱和惨败摊在你们眼前,他们敢把凌家一切的秘密都告诉你们,纵死无悔。为什么可以如此放开胸怀?娘您告诉我,为什么爹能这样对您深信不疑?”
乌于秋也拍桌子:“因为我无所求,他是凌家当主也好江湖小卒也罢,我只认这个人,跟着他出生入死,海角天涯。但感情不是一朝一夕,所以才要去试着彼此了解,你又怎敢说越之的缘分未到?”
“莫无居士根本不会喜欢那样的人!”凌鸢吼得嗓音撕裂,怒目圆睁,“他的心死了,把我们所有人都关在外头。我们!兄弟、朋友、师父,所有他认识的人,也都知道他的过去,可他不让我们走进他心里去。为什么呀?因为他不要过去,不要以前的自己!我们能做的只是想尽办法延长他的未来,从无到有,像修造浮屠一样重新铺设一个人的人生。您觉得那样一个庸脂俗粉她做得到吗?那个只看了一眼就寻死觅活要嫁过来的女人,她配吗?”
“你又凭什么这样断定越之?你很了解他,很懂他吗?你算老几?”
“算凌家少当主,凭我是他的伙伴!莫无居士如今名正言顺就是我凌家的人。娘别忘了,祖训,江湖客不结朝臣不参时局,我们是不许与官员臣子联姻的,凌家的力量绝不受朝廷利用。你们如此积极地促成我的教习与洛家结好,分明是把莫无居士当外人。你们要赶他走,摆脱他!是不是?”
乌于秋心头猛地震颤,狠狠瞪住自己的女儿,愤怒却又无言以对。
“当然不是!”剑拔弩张的气氛间,凌空抛来一声冷冽,凌鸢回头,看见了款款而来的父亲凌煦曈。他如此威仪挺拔,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当主的气度,但此刻他面对的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女儿。
凌鸢眉目间的对抗倏地收敛了,垂头显得恭顺。
凌煦曈走过来站在妻子一边,俯视凌鸢,命令:“跪下!”
乌于秋惊了一跳,常惜也忙想劝。却见双拳紧握的凌鸢稍有犹豫,竟真的乖乖就范双膝跪地。
凌煦曈抬手示意妻子勿言,径自问凌鸢:“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