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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流光短篇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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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手术之后,和平决定回家休养。

  同医生吵得很厉害。

  “也许我的视线永远不会恢复,我不能在医院里过一辈子。”

  医生只得放他回家。

  和平独自住在小小公寓内,他记得什么东西放在何处。

  总比在医院自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喂金鱼及喝咖啡。

  钟点女佣会为他做一些简单的食物,每天下午。阿姨的车与司机会来接他往医院诊治。

  这次手术再不成功,就会成为废人了。

  和平变得沉默、固执,脾气也坏起来。

  咪咪公干返来,即时去看他,他一打开门,把咪咪吓一跳,短短数日,蓝和平似变了一个人。

  只见他于思满脸,精神委靡,瘦了好多,走路时双手摸索着活脱脱似个瞎子,而且,一件球衣穿反了,衣服上溅有咖啡渍子。

  公寓没开窗,空气也不流通。

  震惊之余,咪咪没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离去之后,和平发脾气,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下,然后累极而睡。

  是轻轻的音乐把他唤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气。

  十成是他的幻觉,不过和平心平气和起来。

  这样不懂得忍耐,算是什么好汉呢?

  他起来,发觉音乐是真的,并非幻觉。

  谁开了收音机?钟点女工来过,已离去,不会是她,那么是谁?真是他自己忘了关。

  他伸手去摸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现在还要怕碎片刺破脚底。

  他扒到地上去拣拾,地下一尘不染,咦,怎么一回事?再摸桌上,发觉杯碟全在,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

  和平陷入沉思中,这一定是天使。

  恐怕眼睛再也不能痊愈,故上帝派来天使帮他。

  他长叹一声。

  公司最长的病假是半年,和平悲观起来,之后怎么办?

  英雄只怕病来磨。

  那一日,如平常任何一日,自无线电报告中,和平知道天又黑了。

  过两天,是拆纱布的大日子。

  和平紧张得不得了。

  无端端手会颤抖,额角冒汗。

  他并没有自医生处得到任何保证。

  这是蓝和平第一次了解到什么叫听天由命。

  不过,和平没有任何抱怨,那日,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即使该日重来,他也会奋不顾身去救那个困在车厢中的女子。

  差不多是深夜,咪咪来了。

  和平对她很冷淡,他说:“你放心,我这里有天使帮忙。”

  咪咪吓一跳,呵和平精神压抑过度,有点不正常了。

  “你不相信天使?”

  “和平,你多多休息,眼睛就快好。”

  咪咪告辞走的时候有点像逃亡。

  和平也不怪她。

  谁,谁替他开了窗,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

  他伏到窗台上,手握热茶,听街道上的市声。

  心境仿佛又有点进步。

  第二天起床,桌子上又是一壶新鲜的茶。

  和平微笑,疑幻疑真。

  他扬声:“你在屋内吧,怎么进来的?浴室肥皂用光了,是你替我买来新的吧,还有,女佣人不知道我爱吃蓬莱米,你是怎么晓得的?你是不是天使?”

  照旧没有人回答他。

  和平微笑,“有你陪伴真好。”

  这是由衷的话。

  都不来了,都各有大事待办,忙得不可开交。

  说真了,一个人的知心朋友,其实不过得他自己一人罢了。

  自孤苦寂寞中,孕育出幻象,以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着他,也情有可原吧。

  他开了录音机,本来打算听的是一段轻音乐,可是传入耳朵的却是激奋人心的快乐颂。

  和平诧异,这难道也是天使替他作出的安排?

  他关了录音机。

  有人按铃,呵,访客来了。

  和平摸索着去开门,门外站着邻居方太太。

  “蓝先生,明日赴医院拆线吗?”

  “不是拆线,而是拆掉纱布。”

  方太太年逾七十,是位可爱的老妇人:“那多好,你可以洗脸了。”

  说得也真是,已经一个月没好好洗脸,和平多想用一块药水肥皂,把面孔擦得干干净净。

  “祝你早日重见光明。”

  “谢谢你,方太太。”

  “我替你带来一些糕点。”

  和平接过。

  “对了,”他想起来,“方太太,你有没有见到有人在我门口出入?”

  “我并无常常出来张望,蓝先生,我像是那样多事的人吗?”

  “当然不是,谢谢你,方太太。”

  和平躺在沙发上,幻想他心目中天使的外貌。

  —白色的便服,头发束起,容貌娟秀,一如米开兰石雕中的圣母,眼睛里充满悲恸,怜我世人,苦难实多。

  在和平的心目中,母亲也十分年轻,他长大了,母亲却没有老,每次在梦中见到她,她都只得廿七八岁,母子年龄越来越接近,终有一日,他看上去,会比母亲更老。

  电话铃响了,和平去接,是大眼。

  大眼问,“明天是大日子?”

  和平答:“祝我幸运。”

  “我们都为你祈祷。”

  和平不语。

  “有没有看到报上有关你的特写?”

  “你愿意读给我听吗?”

  大眼说:“奇是奇在,被你救出那位女士,从头到尾没露过脸,应当由她向你读出该文。”

  “大眼,不要紧啦。”

  “和平,你是个好人,可是经过此事,你也总得学会计较一点。”

  “不,大眼,经过此事,我更彻底的了解到,世事并无什么值得计较。”

  “明日我到医院来陪你。”;

  “对了大眼,咪咪如何?”

  “她比较忙,走不开,你会明白的吧?”

  “我当然会。”

  可是挂上电话,蓝和平长长太息一声,不,其实他不明白。

  他听着收音机里报时,宝贵光阴就此流过,傍晚,张元冠拨电话来问好,讲了两句,旁边有人催促,想必是他的女友。

  和平识趣,挂上电话。

  他握紧拳头,叫自己不要怕,明天一切会顺利度过,他会如常过生活,这一个月的苦难,将成为历史。

  他在十时许堕入梦乡。

  在梦中,那股熟悉的香味入来了。

  和平半睡半醒中不禁落下泪来,他的意志力在这种时分特别轻弱,老实说,他不介意与母亲早日见面。

  和平被门铃唤醒。

  噫,迟起了,司机已来接他。

  他去开了门,叫司机等一等,进房换衣服,一伸手,发觉衣履均已为他准备好。

  他无暇多想,略为梳洗,己随司机出门。

  天雨,司机咕哝:“苦了学生们。”

  想交通必定混乱。

  到了医院,医生已在等他。

  “蓝先生,请躺下。”

  和平暗暗祷告。

  纱布被锋利的手术剪刀剪断,一层层剥开。和平的心怦怦跳,终于,他看到强光,本能地伸手去挡。

  医生护士齐齐欢呼。

  和平紧握其中一人的手,“谢谢,谢谢。”

  那是一双柔软的女性的手。

  和平顾不得冒昧,落下泪来。

  “看到我没有?”双手的主人轻轻问。

  和平拼命点头,“看到,看到。”

  其实说完了,焦点才聚合,和平看到一张俏丽的鹅蛋脸,大眼睛中充满悲恸。

  呵,同他心目中的天使一模一样。

  这是哪一位医生或是看护?

  “蓝先生,你暂时每日仍需敷上纱布若干小时。”

  和平心满意足,心甘情愿接受安排。

  这时,医生笑问:“你认识这位小姐吗?”

  和平摇摇头。

  “我同你介绍,这位是徐南宁小姐。”

  和平很讶异,她是谁,怎么会在病房里看他拆纱布?

  而那言而无信的大眼,说要来却不来。

  这个时候,那位徐小姐笑了,她说:“蓝光生不记得我了。”

  她趋前一点,和平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张大嘴巴。

  徐南宁说:“我就是蓝先生当日在那辆车子里救出来的女子。”

  “你!”

  “是,就是我。”

  “你,”和平指着徐小姐,“你——”

  医生说:“蓝先生,你好好休息,有话日后慢慢说。”

  这时有冒失鬼嘭一声推开病房。原来是大眼赶到,气喘瑞:“那要命的交通,真对不起,咦,和平,你看见了,哈!哈……。”

  —后记—

  蓝和平要在半年后才可以与正常人一般生活。

  吃了那么大的苦头,他仍认为值得,翌年夏季,他迎娶了徐南宁小姐。

  徐小姐在成为蓝太太之后,仍然用那只和平母亲曾经用过的香水。

  和平到那个时候才问:“我失明那个月,你天天有来我的公寓吧。”

  “被你猜到了。”

  “谁给你门匙?”

  “我尾随钟点女工进来,说是你的朋友,请求她别告诉你。”

  “为什么不表露身份?”

  “连累你失明,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那段时间,你不用工作吗?”

  “凡事总分先后,其余的不要紧。”

  和平微笑。

  她同他心目中的天使真长得一模一样。

  
  









我恨你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流光》

  何碧瑶想杀死胡巧香,已经有一段日子。

  她的精神已经陷入迷乱状态,肯定是胡巧香令她寝食不安,无心工作。

  她早上起来,睁开双眼,便会想到,假使能够除去胡巧香,便天下太平,她何碧瑶遂能得到她一生一切想要的东西。

  是胡巧香妨碍她,毫无疑问。

  事情,从何说起呢?

  是,三年前,何碧瑶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认识了吴兆基。

  她一看到这个人,就吃惊他与她的择偶条件竟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吴兆基高大、英俊、事业有一定基础,他懂得生活情趣,富幽默感,还有,同陌生女生说话的时候,还有点腼腆,可惜的是,这样一个男生,像其它所有理想的男生一样,早已有了妻室。

  吴兆基的妻子,正是胡巧香。

  是呀,所以何碧瑶要除掉她。

  开头的时候,何碧瑶嗟叹他人的幸运,自己的运滞。

  她在报章社交版上见过胡巧香的照片,不错,胡长得十分秀丽,可是这城里漂亮大方的女性大抵有三十万名,大半还不是沦落在办公厅里捱一份朝九晚五的手工,另一小半则在小家庭累兜兜转转,耗尽青春。

  有几人能像胡巧香那样幸运。

  主要是胡巧香出身好,家里有点钱,自小由司机接送上学,念的是国际学校,没有功课压力,稍后,送往英国念学士,接着到哈佛读管理科硕士。

  毕业之后,啥也不干,就是参加舞会,搞些慈善筹款活动,不消三年,嫁了吴兆基,一个远房表兄,她父亲公司里的得力助手。

  胡巧香的人生简单丰足明澄,均因不停有人替她铺路。

  呵幸运的她不知民间疾苦。

  而与她同龄的何碧瑶,际遇可差远了。

  家里孩子众多,父亲是个不识时务的小职员,与上司同事相处不来,回到家铁青着脸,变本加厉自尊自大,令子女难堪。

  碧瑶不得不拼命用功苦读,总算考到中文大学的奖学金,念了四年免费书,一边到处找零用,那四年,已算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岁月。

  但是她没能把母亲自那狭小腌臜的厨房里救出来。母亲穷其一生煮饭洗衣,不得超生,最后郁郁寡欢地去世,这件事使碧瑶终身耿耿于坏,不能展眉。

  出来工作的一段日子,更加不值得提,四周围都是豺狼虎豹,牛鬼蛇神,碧瑶小心翼翼,仍不免踩到陷阱里去,摔得满身血污,噫,可是看热闹的观众都拍着手笑呢。

  没有一个可以申诉的人,寂寞的心在慌愁中,误信了莫理文,一个骗子。

  到最后,她要付他三十万,她仅有的节蓄,去把他打发掉。

  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碧瑶考虑过自杀,她跑到父母家中,哭泣,并且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从来帮不到我?”

  可是在那个光线阴暗的小客厅中,父母沉着脸,眼睛看着别处,并没有理会她的眼泪。

  年轻的碧瑶在那个时候,真正领会到,世上只剩她自己的双手会得帮助自己。

  她必须回到那个鲨鱼海里去,要不葬身怒海,要不游上岸。

  正当她以为自己上了岸的时候,她遇到吴兆基。

  那次邂逅之后,是吴兆基先接触她。

  开头是托词公事,三两次约会之后,碧瑶听到了弦外之音。

  假使吴兆基没有妻室就好了。

  假使他们早三年认识就好了。

  碧瑶脑海中充满着“假使……就好了。”的种种想法。

  她全副精神不知不觉已经寄托在吴兆基身上。

  是吴兆基先提出警告:“碧瑶,你知道我是永远不可能离婚的。”

  碧瑶记得她强颜欢笑,“永不说永不。”

  “这是真的。”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必须结婚至死。”

  “呵,”碧瑶讽刺他,“生是胡巧香的人,死是胡巧香的鬼。”

  “正是。”没想到吴兆基直认不讳。

  “一个人之所以不离婚,乃是因为他不想离婚。”

  “我同胡家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外人可以了解。”

  “我借慧剑给你。”

  吴兆基笑,“碧瑶,你太天真了。”

  碧瑶最好的朋友裘裘也是这样说:“碧瑶,你也太天真了。”

  碧瑶仍然坚持:“我可以感觉到他爱我。”

  “或许他爱你一如他爱家里的小狗小猫。”

  “不,你不明白。”

  裘裘说:“碧瑶,这是你离开吴兆基的时候了。”

  碧瑶忽然说:“裘裘,你妒忌我。”

  裘裘呆视碧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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