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短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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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接着是二次三次四次以至无数次。
白天上班,晚上吵闹,玉欢情绪去到零点,已经到了自行了断的时间。
她若不自救,没有人会救她。
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与游昌鸿断绝来往。
想到已经投资了整整两年时间与感情,不禁又想再拖一阵子,希望事情有转圜余地。
一日,游君夜归,又忘记带锁匙,吵醒玉欢,玉欢嘀咕两句,他出了手,伸出拳头,打在玉欢眼上。
玉欢进医院休息了两日。
出院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家中,叫人换锁,并且把游君所有杂物收进几只塑胶布袋中,唤来公司司机,吩咐他把袋送到游家去。
接着,连电话号码都改掉。
就那样,与游昌鸿在纷乱中分了手。
幸亏没结婚。
结算这半年的盈余,感情与精神上的损失不去说他,光是帐单就会令玉欢吃不消,每个月净是长途电话便接近五位数字。
玉欢并没有提心吊胆,她深信游昌鸿不会上门来找她。
果然,她没有再见过他。
经过此事,玉欢整个人沉默了。
她决定努力工作,暂时不在感情上再作冒险。
王玉欢所不知道的是,她住在大厦六楼,而只隔一条街,便是对面人家的窗户,两家正好对着,可以把她家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住在那里的,是一个叫李楚萍的女孩子。
楚萍刚出来做事,租了这小小单位,准备大展鸿图。
周末,她正在招呼男朋友李家文。
家文问她:“对面还吵不吵?”
“不吵了,那男人已经搬走。”,
“打女人的男人,真是另一类人。”
“是呀,那女子真不幸,明明由她支付全部开销,他还那样对她。”
“你怎么知道他吃她的?”
“每天早上,她准八时出门上班,那位先生,还没起来呢,一日我休假在家,看到他十一点才起床,直骂女佣吸尘吵醒他。”
“真有这样下流的人。”
“不说你不知道。”
“他们离了婚吗?”
“好象只是同居。”
“还好。”
“希望她找到新生活。”
“我们几时结婚?”
“嘿,再过十年八载吧,没有能力,何以成家,累人累己。”
“你要名成利就?”
不,李楚萍想,毋需那样伟大,只需经济独立,万一不幸遇人不淑,也可以学对面那位小姐那样,把那种人赶走,从头开始。
楚萍去掀开窗帘,对面公寓又恢复了宁静,它的女主人一脸寂寞,坐在白色皮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她在喝什么?威士忌加冰吧。
住得那么舒适,穿着那么名贵,收入一定不菲,像她那样的人,正是楚萍的榜样。
可是楚萍希望她也能得到一个幸福的家庭,不知恁地,这个希望渐渐已成为奢望,变得可遇不可求了。
李家文见她沉思,忍不住说:“来,我同你出去吃饭。”
“对窗那位小姐,不知有无约会。”
“你少替人担心,人家的选择可多着呢。”
“也许你说得对。”
楚萍偕家文出去了。
临出门她熄了灯。
大厦内那么多单位,每一间公寓都有主人,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
那些故事,有时可以在窗口窥见。
跟踪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流光》
李素姗发觉有人跟踪她,已经不止一个星期了。
每天自店铺出入,总有人站在街角,拿着一张报纸,挡着面孔,佯装在看。
谁,谁在钉梢?
素姗闲闲同好友桂英讲起:“有人跟踪我。”
桂英讶异,“要不要报警?”
“不用。”
“你不怕?”
素姗笑笑,“桂英,我同你见多识广,还怕这个?”
“有没有同骆嘉伦研究过此事?”
骆嘉伦,是素姗的未婚夫。
素姗摇摇头。
桂英责怪素姗:“凡事,你同他商量呀。”
素姗沉默一会儿,“我习惯独自处理私事。”
“那结什么婚!”
素姗笑了。
“你是爱他的吧?”
“是,是,我们谈些别的。”
李素姗,二十三岁,十八岁那年,自学校出来,因家庭环境窘迫,曾任舞小姐两年,解决了问题,且得到一笔私蓄,随即转行,开了一爿小小服装店,亲力亲为,不料赚了钱,短短三两年内翻了几番,李素姗此刻已是三间精品店的主人。雇用伙计超过十名,干得头头是道。
她的好朋友,却仍是当年在夜总会工作时结识的李桂英。
桂英曾打趣她,“素姗,你此刻已俨然名媛模样,同我们这些闲杂人等来往,有点不大方便吧。”
桂英现在同一夜总会任经理,旗下百多名小姐。
素姗亦挪揄地:“桂英,你在行内叱咤风云,有何失礼?”
在一个偶然场合,素姗结识了骆嘉伦。
骆嘉伦家境十分好,自幼被送到英国寄宿,一直完成了法科才回来,正跟师傅学艺,准备大展鸿图,他对素姗表示了好感。
素姗象一般女郎一样,到了这个年龄,特别想结婚,她欣然接受追求,喜上眉梢,精神焕发,终于,在一个月前决定订婚。
在这之前,她自然拜见过伯父伯母。
每次素姗都会全套香奈儿披挂,第一,名贵衣饰以示尊重,第二,那个圈子好象挺流行这个牌子,第三,女孩子穿起香奈儿看上去都差不多一副端庄形象,温婉可爱,无甚性格。
骆家对她颇为好感。
“素姗,在什么地方念书?”
“家父认为瑞士的酒店食物管理科很有水准。”
这不算说谎,这顶多只属误导,素姗可没说她在瑞士读过书。
“令尊干哪一行?”
“他退休到温哥华定居已有三年,”这是事实,“从前,他在银行做事。”
李父在银行守门,一次意外受伤失业。
“哪一家?”
“英华。”
对方想半天,不得要领。
素姗温和地说:“家父只是小职员。”
骆家却对这种谦和更加好感。
素姗面试及格。
骆家送上订婚礼物是一套钻石首饰,指环项链连耳环,全可打八十五分,指环约三卡拉大小,刚好天天戴而不嫌炫耀。
素姗有点感动,立刻还礼,买了名贵金表,骆家上下四口,包括未来小姑,每人一只。
她对桂英说:“我性不喜占人便宜。”
桂英颔首,“礼尚往来,人家对你也尊重些。”
她看看那套钻饰,这样的货色,李素姗早几年都随时置它十套八套。
欢场中流动的资金往往庞大得难以令人置信,桂英与素姗都司空见惯。
标致、年轻、愿意有点牺牲的小姐年收入可达七位数字,在几年前,这样的收入如小心处理,很能做一点事了。
桂英所以不退出,是因为爱花费,赌是其中一项。
不过最近正努力戒除此项习惯。
素姗的订婚生活一直很愉快,直到发觉有人跟踪。
她为此轻轻叹息。
星期六气温突降,又下雨,素姗正埋头做帐,忽然想起一人,便走近玻璃窗观看。
果然,他站在街角,缩在人家屋檐下避雨,十分狼狈。
素姗打一把伞,披上外套,开了门,朝他走去。
那人见素姗朝他走来,意外得手足无措,别过头去,目光不敢与素姗接触。
“这位先生,”素姗把伞遮在他头上,“天寒地冻,又湿又滑,且过来敝店憩一憩,喝杯热咖啡好不好,长命工夫长命做,稍后再继续站岗未迟。”
那人听到这样滑稽的挪揄,既不敢怒,又不敢笑,一脸尴尬相。
不过他真的饥寒交逼,反正已被拆穿,不如喝杯热饮,于是硬着头皮跟素姗走。
在灯光下,素姗看清楚了那人,原来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
“尊姓大名?”
“人叫我小郭。”
“小郭先生,请品尝我们店里出名的爱尔兰咖啡及牛肉三文治。”
“谢谢。”
“小郭先生辛苦了有半个月了吧。”
小郭不语,低头苦吃,这漂亮女子是个厉害脚色。
“有何心得?”
小郭不得不开口,“李小姐生活正常,作风正派,工作忙碌。”
“对呀,乏善足陈。”
“李小姐,我听差办事,盼李小姐原谅。”
素姗温和地问:“阁下从事这种厌恶性行业,有多久了?”
小郭窘到极点,“一年多。”
“呵,初出道。”
“是,办事不力。”
“可以知道你的委托人是谁吗?”
“这是营业秘密。”
素姗沉默一会儿,然后轻轻问:“是骆家吧。”
小郭一怔,这女郎恁地聪明,他不承认,亦不否认。
素姗叹口气。
他们不相信她。
本来就是,本来素姗就起疑:世事怎么会变得如此顺利?
果然,派人调查起她来了,而且用这样低劣的手法。
迟早知道她是舞小姐出身的吧。
素姗问小郭:“你经已知道我从前的职业?”
他颔首,“你是大云华夜总会的台柱。”
“告诉了骆家没有?”
“月初才呈报告。”
素姗并没有开口求情,小郭又一次意外。
她笑笑,“也好,省得我自己开口。”
这样豁达,小郭呆住。
“添杯咖啡?”
“谢谢。”
店打烊了,店员下班,只剩小郭与素姗二人。
素姗坐在店堂内,在适当的灯光掩映之下,真是个标致女郎。
小郭深觉可惜。
骆家太煞风景,何必去深究未来媳妇出身?有缘即好,如此计较,对人家不公平。
素姗摊摊手,“多谢赏光。”
小郭欠欠身,“打扰了。”
“小郭先生,不如我把今晚行程说一说,你好打道回府,提早收工休息。”
小郭笑了,“您叫我无地自容。”
素姗说下去:“一会儿我约了老姐妹吃饭,搓几圈卫生麻将,稍后回家与同事会合,研究下一季宣传策略,然后骆嘉伦也许会来,也许不来。”
“好,我提早收工。”
素姗牵牵嘴角。
“李小姐,容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车。”
小郭又笑一笑,知难而退。
素姗并没有去打麻将,她落寞地回到公寓,静静坐沙发中,直至晚饭时分。
骆家存心不叫她下台。
他们嫌她。
素姗已戒了烟酒,可是此刻心情不好,忍不住斟了一点威士忌,加水加冰,喝将起来。
爱不爱骆嘉伦?
桂英问:你是爱他的吧。
素姗叹口气,经过了颠沛流离的少年期,好不容易到了今天,李素姗太想得到一个合理的归宿,她愿意嫁到骆家。
婚后她会如常料理自己的生意,她并不图骆家家财,而骆家在社会上的名誉,相信还不致于大到可以沾光的地步,不不不,她是完全因为骆嘉伦是个有为青年。
呵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派私家侦探调查她的主意,相信是骆家的主意吧。
骆嘉伦是不知情的吧?
素姗喝醉了。
第二天起来,肿眼泡、灰白脸,一副堕落相,素姗对着镜子大笑。
她性情豁达大方,一时虽不能把事情丢到脑后,却也不再特别烦恼消沉。
她上班去。
今日要巡回演出,三间店铺都起码要坐上两个小时,新一季衣服拆箱,需要标价。
素姗的宗旨一向是薄利多销,中上货卖中下价钱,很受办公室小姐欢迎。
工作使她浑忘生活上的不如意。
拆到一箱春季晚装外套,素姗说:“替大兴洋行的区小姐留一件。”
一位伙计说:“佟太太一直说要找一件奥根地纱外衣。”
“喂,总共得四件,都叫人认领了,店堂挂什么出来?”
素姗可乐了。
“干脆在公寓拆了箱就卖,”她们笑,“连铺租都省下。”
生意有多好,可见一斑。
素姗穿上其中一件,转一个圈,她的助手鼓掌。
素姗坐下来。
她有她的生活,在她的小世界里,她也是一个受尊敬的人物。
何苦到骆家去受气。
素姗抬起头来,象是忽然想通了什么。
稍微有空,她到门前张望。
咦,不见那侦探小郭。
经过昨晚,大概他已躲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去了。
素姗恍然若失。
那一日,时间完全超出预算,离开总店,已是晚上八点。
银行区的商场早已打烊,素姗正锁门,突闻招呼声。
她抬起头来,喜悦地说:“小郭先生,你好。”
“咖啡?”小郭用手擦擦鼻子。
“来,我请你到相熟的店铺去。”
素姗与小郭到一间舒适的小酒馆坐下。
素姗怪幽默地说:“假如此刻有人跟踪我,报告会怎么写?‘李素姗与一英俊男人共在酒吧狂欢,行为荒唐,未适宜嫁入骆家’?”
小郭轻轻说:“我已辞去该项任务。”
素姗一怔。
“你说得对,太无聊了。”
“又何必自砸饭碗?”
“我已考虑清楚。”
素姗说:“你不做,他们也会委托别人做。”
“那就叫别人好了。”小郭不在乎。
“你如何向他们交待?”
“我?一无所得。”
素姗莞尔,“谢谢你。”
“我真的一无所得,从早到晚,你勤力工作,见来见去,不外是那三两个熟朋友。”
“你有无调查过桂英的身分?”
小郭笑笑,“桂英是一个大机构的公关经理。”
素姗嗤一声笑出来。
小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