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偃武-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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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的确,在很多年后,都成为他挥之不去的一个梦,甜蜜的,哀伤的。
梦里的人没有恨他,也没有怪他,反而温声的,像最初般的,叫他,偃武……
好像他们之间没有那九年。
好像他们都还没有犯过错。
偃武那时烧得昏沉,但是,他还记得,他大概是睡了三天吧,他有知觉,只是眼皮太重,醒不过来。
但是他感觉得到,感觉得到那人是在他身边的,他很感动。
他听到得到那人每天在他身边睡下,拉被子,起床的各种声音,也能感觉到床或下陷或起升,他知道那是他上床下床的动作,他甚至能感觉到一阵凉风,或一阵暖气,他知道,那是,那人给予他的体温。
他的各种感觉都很清楚。
但是遗憾的是,他没能睁开眼,看他一眼。
在黑暗中,他的直觉分外灵敏,从师丹盖被子的声音,或者起床的力度,甚至从那个人的吐气中,他都能感觉出,这个人,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他还记得,那一天早晨,天较以往都冷,几乎到了呵气成冰的温度。
他那一夜醒的特别早,大概那时,天还未亮。过了些许时候,身边的人极轻极轻的起了身,床陡然一轻,然后萦绕耳边的便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那人似乎是背对着他的,穿好衣后,似乎转过了身,停了一下。
因那一瞬间的静止,偃武在黑暗中也惊动了一下。
早知结果的心,像是被豁然喇上一刀。
完结篇 。。。
但偃武要出汗散热,把头深深地蒙在被子里,被子中的空气很烫人,每呼一口气都几欲灼伤自己。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听着外面的声响。
外面清凉的空气中,那人回身,脚步声响起,一路渐行渐远。
这一次,不会再回来了。
呵,不会像上次那样停下了。
即便自己再努力也不行。师丹他……那毕竟是亲骨肉呢。
他也有自己的孩子啊,就像椒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一样。
自己毕竟还是争不过血缘天性,总是被排挤在外。
即使再努力,也不行。
他是到达不了人情中,最亲近的那一层的,连师丹都是如此。
他在襦热的空气中很平静的咧起嘴角,笑笑。闭着的眼睛却酸涩起来,有液体静默的流出。
翻了个身,偃武像最初所设想的那样,在沉闷狭窄的被子中沉沉睡去。
不管明日如何,且今日偷安吧,不要睁开眼睛看见冰天雪地的宫闱,和冷寂寂的世界。
就这么昏沉沉的睡去多好,就当那二十多年是一场梦。
冷寂寂的,似乎有点暖色却转瞬即逝的,一场梦。
我叫莫永,是国君后宫中万千美人中的一个。
国君曾宠爱过我。
盛时,我荣极一时,败时,也格外凋零。
我出自罪臣之家,被新皇炒了满门,初次见大王时,身体还很虚弱,穿一件素色无纹的白袍,病怏怏的极无理的拜见他,以为自己一定惹了他的天子龙颜,没想到抬头时,高高坐在龙坐上的那个人看着我,一副痴了的样子,亲自站起,走下神坛一样的白石雕龙阶。来到我面前,亲手把我扶起,仔细的端详着。
他的态度太怪异,害我以为自己惹了祸,被他浓重深黑的的眼眸盯着的时候,心里砰砰的跳。
我想我忘不了那双眼睛。
以后也忘不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距今也有三年了。
三年啊,原来在不知方向的人生里,三年只是一瞬。
而我今天有机会见他,实在是意料之外。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他,毕竟他找到了那人。
在我小院的荒草快没到膝盖的时候,有人来接我面圣。
来接我的是傅白虎将军,他只是听说过我,我们并没有见过,但是他在看见我的第一眼,就沉默下来,望向窗外的萧条的颓树干,良久,问我:“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因果循环。”
他没有看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只好低着头。
傅将军把我带到好久未去过的大王寝宫,在厢房里给我换上白色的单衣,头发稍稍挽起再放下。
然后塞给我一碗熬好的碧莹莹的清粥,我捧着粥,在他们身后小心跟随。
身畔,一些闲杂碎语飘过。
“又来送饭来了。”
“送了也是白送啊,现在这那谁疯疯癫癫的,我看除非硬灌要不然他看都不看一眼。”
“在这么下去,宫里可要急死了,诶,我听说傅将军真没办法了,再不行真有绑起那人灌他吃的意思了。”
“要不怎么着呢,总不能真让那谁耗死自己吧”
“……诶……”
我专心看着脚下的路,前脚接后踵,走的格外认真。
穿过熟稀的亭台纱帐,我们来到一所迎风的走廊,前面是浩瀚的湖水,风无阻碍的自由吹进,是赏景的好地方。
但是在众人中惟一一个坐着的人,却没有工夫赏景。
他坐在紧邻栏杆的矮榻上,披着头发,没有穿正装,只穿着薄薄的亵衣,没人敢给他加衣服。
我有些吃惊,眼前这人和我初次见时的大王相差太远,那时他虽然疲瘦,但仍是俊朗的,那遮不住的光彩,像一块瑕不掩瑜的美玉。
现在的他却像是一块石头。
从前的精,气,神,统统不见。
傅白虎走进,问:“大王,要不要添件衣服。”
偃武不答,那过长的头发遮着眼睛,专心的用一把小刀刻着一件木雕。
就是素氏常见的那种小孩玩的木雕娃娃。
傅白虎的眉目中依稀露出点无奈的神情,回头对我说:“那就先吃点热东西吧。”
我立刻端着手里的金贵小碗双膝跪倒地下,高高捧起。
跪倒的瞬间,我看见傅白虎眼里闪着希冀的光彩,似乎对我充满了期待。
但是,他期待的事没有发生。偃武还是专心的刻着手里的娃娃。
我跪了好久,直到膝盖都酸麻了。
他连头都没有抬,雕刻的手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累一样,挥动小刀的频率一点都没有慢下来。
我偷偷回头,看看傅白虎,却没想到,傅白虎在众人中看着他,这样一个硬气男人,脸上竟然满是苦涩和伤感。
我重新低下头,安静许久的胸腔扑通扑通的跳着,看看他的侧脸和干燥的发丝,舔舔嘴唇,我上前,把手里的勺子凑到他嘴边。
他被迫接受视野里的勺子和执着勺子的我的手。
缓缓抬起头,目光涣散的看向我,许久,眼睛竟然慢慢聚焦起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动作,只是双手捧住我的手。
风吹过走廊,掀起我们俩单薄的衣衫。
他用比我还凉的手暖着我的手,问我:“风这么大,你冷么。”
风很大,吹着飘摇的年岁,一晃眼我竟然已经陪着他度过了数不清的春秋。
他对我很好,常常抱着我,坐在走廊前的栏杆上,吹着仿佛永不停止的风,把头靠在我的脖颈,呼出的气息在冷风中反衬的很暖,扫在皮肤上有点痒痒的。
这个姿势是亲昵的,依赖的,相濡以沫的。
我们就这样相濡以沫的度过了半生。
直到我死前,还在想着有没有人陪着他相濡以沫的走下去。
不过我这层考虑也带了点淡漠的色彩,毕竟,我纠其一生都在想如何杀死他。
如今生命结束,不用再思考这个问题,我只觉得安心与欣慰。
我可以安心的去茫茫阎罗殿中寻找我爹,我娘,我的爷爷,我的兄弟。
在今后那漫漫的人世中,在他剩余的那点生命中,会不会有人拉着他的手,搀扶着他走完,那点光阴,他如何度过,我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再去想了。
我想他也明白,不会恨我在这半路把他丢下。
其实,我也恨他并不深。
他宠爱的,与他欢爱的,在他身边呢喃的,从来都不是那个他爱的人。
他爱的那个人,他没有机会与他无间的触碰,在人生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他只有踽踽独行。
傅白虎某一年间,就曾经说过: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因果循环。
我最后的视线里忽然闪现出多年前的一晚,烛光昏暗,我被匆忙传到寝室,刚一进屋就看到床上的纱幔飘摇,我傻傻的走上去,刚到床边便被一把拉进去。
床上有两个男人,加上我,三个。
在栽在床上的那一刻,我眼有些花,发丝飘在脸上,床帐被风鼓动,轻飏的飘在空中。
床上的男人视线不舍得离开另一个沉睡的男人的脸,在夜色深沉中朝我转过来,星光映在他的眸彩里。
那时我没想到,我会被这种眼神看一生。
回忆在放映到此刻时终止,我莫名的叹息一声,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人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寓意漫漫时光中的变化,但是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
三十年春秋岁月,或金戈铁马或春闺红袖,等老来去看,去想,也不过就是,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
三十年,三十年啊,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想象的如何可怕的三十年,也不过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
当年宫墙新上的朱泥如今早已剥落。大王的寝室前,安静的凄凄切切,早已无人居住久已。
花还是开的红艳艳,不减当年,闲坐在石阶上乘凉的宫女却已是白首鹤发。
三十年人世,朝如青丝暮如雪。
她们的脸已经皱的像核桃一样,嘴也瘪了,却依然喋喋不休的,小心翼翼的,诉说着他们年轻时,在这古旧宫中,曾发生的一段,委婉曲折的故事……
当年公子府外的那条小巷安静如古井,戒备何等森严,如今,却有了几个孩童,围着那狮子拍手唱歌,清脆的童声唱的都是老来流传下的曲子,偶然还能听到,许多年前,赞颂当年那任帝王的歌谣。
铃铛一样的声音回旋在寂寞的小巷上空,那歌谣大抵是夸那帝王是如何的漂亮,他的眼睛是如何如何的美,他的衣服是如何如何的美……
清脆的,提醒着人心。
公子府内的柳树已经有一人那么粗,高高的蔓延向府外,府内的柳枝也高壮的吓人,飘飘摇摇像把巨伞。有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人坐在伞下,静静地发呆。
白石桌白石椅还是一如既往,即便经受了风雨的摧残也丝毫未变,他们不像人。
童声还在继续,阳光夹杂着柳絮,迷蒙的让人睁不开眼,有个人轻轻推开门,向他走近。
偃武睁着眼睛看着那人,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为什么三十年了,总做这个梦呢。
那人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叹息了一声,叫他:“偃武……”
偃武吓了一跳,觉得似幻似真,一时无法判断了。
仰头看着他,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要和孩子在一起么。”
那人低头看着他,把他的头按在怀里,叹息着说:“你就是我最大的孩子。”
偃武觉得自己在认真听,可是居然流泪了,居然在梦里流泪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眶,真的是湿的。站起来,他问:“是你么?”
他捧着那人的脸,凑近了去看,一时间,眼光耀眼,柳叶婆娑。
番外老来 。。。
番外老来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常看到母亲用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望着父亲。
我们住在南方一个僻远的小院,白墙黛瓦,果秾花艳,生活清淡而闲逸。
直到后来,娘病入膏肓的时候,才开始毫不忌讳的拉着我将那些陈年旧事倒豆子一样,急匆匆的告诉我。
我知道,父亲与母亲是在皇城中的一条小径上相遇,母亲那时是宫中一个小宫女,只负责打扫庭院,做些近不得正经主子身的偏远活。那日,正是一个好天气,负责打扫的宫女,杵着扫把望着远方不语,忽然有一个清润的男声问道:“姑娘知道今年新人住的宫殿怎么走吗?”
姑娘的遐思被打断,回头望向他,双目相对,那个人便是父亲。
说到此处,真是一段才子佳人故事的好开始,可惜的是,这位姑娘,她并不是戏文话本里那温文佳人。她是桀骜的,清高的,安静的,深藏不露的。
深藏不露到可以用一生做一件执拗的事。
后来,她嫁给了我的父亲,有了我,来到了这里。
只是没人知道,她当时对那大王的寝宫凝望不语,是每天必做的一件事,然而即便她望穿双目也无法再见到大王。
她在更小的时候,就曾经悄悄地望过一眼大王,那时大王巡游,她家还殷裕,躲在门后,她曾看见重兵环绕中,年轻的大王站在她家门前的雪花江边,久久不语,她在门后望了很久,直到被家里人提着后领拽回去,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自此她便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她要去大王生活的宫殿,离他更近一点,终有一天,要让他的视线看向她。
她的确是个深藏不露且执拗的人,在后来的一天,竟然真的出现在皇宫中,出现在那个人的家中。
但是她却依然见不到他,她没有急躁,反而是隐忍着,做宫廷的第三者,静静地观察着大王。不久,聪明沉静如她终于察觉到大王的异样。
但她一直不确定,直到转身看见师丹的那一刻,不知为何,竟有了八分把握。
但她不言不语,不拆穿不揭破,静静的在这个故事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故事顺理成章的发展下去,看似平静无波,但在内心深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那强烈的嫉恨心,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焚化了。
爱而不得。
执拗深沉如她,又怎能忍得下。
因爱生恨,求之不得便欲其死,这才是她的性情。
故事在她的预想中发展,她脱下青衣换上红衣,她对人笑,嬉笑撒娇,甚至她受偃武的威胁,甚至她与师丹洞房,居然还真的怀了孩子……在最后她终于夺走师丹的时候,心中满是报复的疼痛与快感。
光是想想大王的那表情,就让她的心脏莫名鼓动。
直到她现在病的躺在床上,老的失去凭借,病的一无所有,她才不由自主的恐慌起来。
自己年轻时的那些心思,还有谁知,自己这一生,还有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