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8点钟的太阳-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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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翔答:「游行队伍中有一条会走路的金门大桥,原来由两个穿唐装戴西瓜皮帽子的人扮成,十分有趣。」
容太太说:「去那个地方真是苦差,晒得皮焦肉黑叫救命,每次回来急急跑美容院。」
两夫妻回忆到温馨岁月,不禁相视而笑。
「子翊一早不肯随行,他每次暑假去参加篮球营,我们三个到加州。」
容太太说:「一下子大学毕业了。」
「也不是那么快,当中不知经过多少测验考试,也有回来哭诉被洋重欺侮的时候。」
「她自己也是洋童。」
容太太握着女儿的手,抱怨子翔双手全是疤痕。
他们坐头等舱,食用奇佳,子翔靠在父母身边,不愿再动。
瞌上眼,她做梦,看见一个高大黑影向她走来,看真了,原来是苏坤活,他要求她收留他,脸上疤痕渐渐消失,回复从前样貌,可是子翔仍然轻轻说「不」。
「甚么?」
「不。」请回到你妻子与两名小孩身边去。
「子翔,是你喜欢的香蕉船冰淇淋呀。」
子翔睁开眼睛,仍然坚决地说不。
可是转头把母亲那一碟吃得一乾二净。
容先生看着女儿,「大概有点心事。」
容太太说:「她自己懂得解决。」
「廿多岁是人生最好的时间,胖了,会瘦回去,头发掉了,会长回来。」
容太太说:「年轻时做梦也没想过会掉头发。」
两夫妻絮絮闲话家常。
这是结婚的原因吧,年纪大了,有个伴,一起忆述过去走过的路。
容太太说:「子翔,张伟杰李岳琪结婚十周年纪念,我请他俩游西湖。」
「呵,我又可以与他们贤伉俪见面了。」
在头等舱后边职员休息间两个服务员在聊天。
「在外国长大的女子总与我们不一样,不知为甚么,她们特别潇洒:绝少搔首弄姿装模作样,值得学习。」
「我知道你在说B三号的容小姐。」
「你说她漂亮呢,是,不过头等舱里多的是美女,她另有一种气质。」
「我有那样宠爱她的父母,我也有气质。」
「不一定。」
「她阅读法文杂志,我想内涵也很重要。」
另一个笑,「一次看见嫁作商人妇的名女星也聚精会神读小说,正称赞:上了岸真有个样子!走近一看,她在看的是『赌百家乐必胜法』。」
两个服务员低声笑起来。
他们抵埗了。
被视为有特殊气质的容小姐打一个呵欠,也不添妆,毛着头发就下了飞机。
在酒店会合了岳琪,她一定要立刻去度身做旗袍,子翔只得陪她去。
司机把她们送到游客区,整条街都是旗袍店,岳琪欢喜雀跃,每家店打价,终于挑了一家中型规模,店员比较诚恳的服装店。
岳琪一口气选了三套:一件有小凤仙领子,另一件黑丝镶水钻纽扣,还有件是反皮短袄。
「子翔,你也来挑选。」
「不,我穿蓝布衫就很好。」
店员走过来,一脸笑容,「小姐,这种牛仔布也可以做唐装短挂,里边镶火狐爪子皮,又特别又够气派。」
子翔不以为然,「我不穿动物皮。」
「小姐,」店员毫不气馁,「我们有人造皮草。」
岳琪经不起引诱,「给我做一件这种假羊毛。」
「这俗称萝卜丝,穿上最年轻漂亮。」
店员走开,子翔轻轻说:「她心里笑我们是假洋鬼子。」
电话响了,是林斯的声音:「你们在哪里?」
子翔抬起头看招牌,「和平东路一间叫华丽缘的旗袍店。」
「我马上来。」
一边李岳琪像进了糖果店的小孩一样,正端详一方打网络流苏的披肩。
子翔一贯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自觉是天生福气。
不一会林斯推门进来,握住子翔的手不放。
半小时后岳琪才心满意足结账离去,子翔觉得价钱叫她咋舌。
岳琪说:「不贵不贵,又能三日后取货,我渴望旗袍不知多久,天天穿西装真腻了。」
他们三人去喝咖啡。
子翔又说:「吃一顿茶竟是一般市民半个月工资。」
「这是游客区。」
(24)
「太奢靡了。」
林斯顾左右说:「昨日我遇见一个姓靡的人,真是罕见。」
岳琪也说:「最近看见许多不曾见不会读的宇,全像自康熙字典走出来。」
过一会张伟杰也来了,他们把岳琪交还给他。
林斯说:「子翔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不会跳舞,也不喜看戏,绝对不上澡堂,各类球赛也不适合我。」
林斯佯装大吃一惊,「是吗,这是你容子翔?你是一个这样乏味的人?」
「到底去甚么地方?」
「是一间音乐学校。」
「音专?」
「你去到便知道。」
车子驶入一条私家路,道路两边种着法国梧桐树,他们在一幢灰色大宅前停下。
「咦,这间大屋有百年历史了。」
「是从前一个叫哈同的犹太人住宅。」
子翔站在门口,刚巧阳光照到门恻一块染色玻璃上,及射出瑰丽的七彩光芒,子翔细细欣赏。
门一打开,子翔看到男女学生抱着各种乐器上上落落,一个少女不小心把成迭乐谱掉到地上,一名少年放下大提琴替她捡起来。
大屋里充满乐声与生气。
林斯轻轻问:「喜欢这里吗?」
子翔笑,「好像回到老家似。」
「伯母说你自幼习小提琴。」
子翔答:「不是因为要做音乐家,而是感染文化,我弹得不好,而且这一年都未曾练琴。」
走到楼上,只见寝室以及起座间都已巧妙地改建为练习室,每间房间的窗户都对着花园。
子翔听到大提琴充满柔情,娓娓如讲故事般的乐音。
子翔靠着长廊的墙壁,忽然抬起头来,「你带我来这里做甚么?」
林斯轻轻答:「见一个人。」
「谁?」
林斯看着她。
房间里传出老师教学生的声音:「要有节奏感,他他他——他,三长一短,他他他——他,再来一次,天才是甚么?天才是极大的耐心毅力,继续。」
子翔追问:「谁?」
林斯终于开口:「你见了她,也许疑窦会有终结,心灵创伤可以得到医治。」
子翔恻着头,隔了不知多久,脖子有点僵硬,她听见自己问:「她在这里?」
林斯点点头。
「你找到她?」
林斯又点点头。
「你统共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你利用职权,查阅有关档案,侵犯我私隐。」
「我不忍看到你忧伤,我想帮忙。」
「我不要帮忙!」
「对不起,子翔,我送你回去。」
子翔说:「走吧。」
但是双脚不听命令,钉在走廊里不动。
她低下头,「你说得对,得知真相,我或可开始痊愈。」
林斯点点头。
「她可知道我是谁?」
林斯点点头。
子翔深深吸进一口气,拉一拉衣服鞋袜。
「你准备好了?」
子翔百感交集,「准备,一个人可以准备考试,准备见工,但怎样准备这种事?」
有人推开音乐室房门出来,子翔吓一跳。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上完课拎着提琴乐谱离去。
门又关上。
子翔同自己说:此刻逃走还来得及。
但是她没有转身离去,四肢已不听使唤。
林斯敲敲门,里头有人说:「进来。」
子翔亲手推开门。
只见一个穿蓝布短挂纤瘦的中年女子背看他们看着园景,像一幅图画。
她轻轻转过身来。
子翔看到她的脸,就知道是真的,她们二人像印子印出来一般。
五官一模一样,连眉毛高低位置都相同。
两个人的手都颤抖得很厉害,不方便伸出来。
半晌,她问:「你是容子翔?」
子翔点点头,想说话,张大嘴巴,没有声音。
「我是周远,音专的一名小提琴教师,今年四十七岁,已婚,有一女十五岁,丈夫是工程师。」
林斯端来椅子给大家坐下。
子翔看看周女士素净面孔,纤长手指,知道她就是生母了,但是内心比想象中平静。
子翔终于问:「为甚么?」
「完全是我不好,请你原谅。」
一个人可以原谅男朋友忘记她生日,也可以原谅同事在她背后插刀,可是,怎样原詴自幼被遗弃在孤儿院呢。
「由你亲手抱到孤儿院?」
周女士很勇敢,她独力承担责任,「是。」
「他是谁?」
「他在一宗意外中丧生。」
「他可是一个好人?」
周女士颔首:「读化工的大学生,热情,有远见,有抱负。」
「他姓甚么?」
「他姓于,终年二十一岁。」
林斯握住子翔的手。
周女士看着,嘴角微微朝上,「林先生是你朋友?」轮到她发问。
子翔点点头。
「他们对你好吗?」
「非常有能力,又体贴入微,没有更好的父母了,是我的造化。」
周女士吁出一口气,「你动静像外国人一样。」
子翔答:「我是外国人。」
「听说,你也习提琴?」
「妈妈替我找到名师,她是海费兹的徒孙,姓汤逊。」
「可以弹一首给我听听吗?」
子翔双眼润湿,取过小提琴,「我自幼笨,班上最后用真琴的是我,一曲『闪亮闪亮小星星』练足一年。」
她背着身子,奏出莫扎特那首著名童谣。
林斯听得呆了。
短短几节乐章,充份表现了对童年温馨怀念之情,林斯像是可以看到小小女孩由母亲爱怜地送进琴室学习。。。。。。
大家都泪盈于睫。
周女士说:「弹得很好。」
子翔放下琴。
她与生母彼此凝视良久。
忽然有人不敲门就进来。
林斯「呀」一声。
骤眼看,会以为是容子翔翻版。
少女直发中分,穿白衬衫牛仔裤,活泼爽朗,她看着容子翔。
「咦,好熟面口。」心直口快的她似足子翔小时候。
周女士轻轻说:「这是我女儿李苗。」
那少女打过招呼又一阵风似出去了。
子翔再坐了一会,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无想念我?」
周女士用同样平静的语气答:「每一天。」
子翔已经无话可说,她站起来告辞。
周女士忽然上前握住子翔的手。
子翔一怔,周女士的手冷且硬,同容太太的不一样,子翔轻轻挣脱。
她勉强陪笑,「请你保重。」
「你也是。」
林斯开了门,子翔走出音乐室,松了口气。
她的肩膀垮了下来,靠在林斯身上。
「你没事吧。」
「我很好。」
李苗与几个朋友在园子聊天,她也看到他们,走近笑问:「可是要学琴?」
子翔凝视她,「你已练到演奏级了吧。」
李苗微笑,「我三岁就开始学琴。」
「你弹维奥拉。」
「你呢,可是梵哑钤?声音较为尖刻,我比较喜欢中提琴像人语。」
子翔取过李首同伴的琴,「你可练梁祝协奏曲?」
李苗笑,「这里每个人都会。」
子翔说:「这样吧,我去祝英台,你去梁山伯。」
「哪一段?」
「楼台会。」
两个女孩子在园子的喷泉池边取出琴,调好弦线,子翔一鸣惊人,琴声幽怨逼
切,满腔忧郁无奈,李苗接着合奏,忿慨地控诉不平,伤心欲绝,两支琴声天衣无缝。
同学们渐渐围拢来。
林斯听得入神,正在最最激烈动人之际,忽然绷的一声,G线断开。
子翔只得放下琴。
同学们齐齐鼓掌。
子翔道歉:「我犯了大忌,这位同学,我赔你弦线。」
「不不,你弹得好极了。」
(25)
子翔上前话别:「李苗,再见。」
李苗点点头,朝他们摆手。
林斯把车驶走。
「李苗的维奥拉弹得出神入化。」
「而你,子翔,一次又一次给我惊喜。」
子翔看着窗外,「我记得妈妈一次又一次为我寻访好琴,并且说『子翔一日你如决定演奏我替你借史特垃底』。」
林斯拍拍她肩膀。
「我们去见妈妈。」
那才是她唯一知道的母亲,双手暖且软,左手无名指天天戴着枚大小恰到好处的钻石婚戒,子翔自小到大只认得这双手,它们为她梳洗、探热、做功课、收拾书包、做点心、安排生日会、筹备旅行、选大学、挑男朋友、添小跑车…
容太太在酒店地库的美容院做头发,忽然看见子翔进来,十分意外。
子翔握住母亲的手不放。
美容师急说:「小姐,指甲油未干。」
容太太连忙说:「不怕不怕,子翔,甚么事,林斯呢,可是有争执?」
林斯在身后轻轻抱怨:「不关我事,伯母。」
子翔把妈妈的手搁在脸上,半晌不语。
只听见发型师同容太太说:「鬓脚白发不好看,今日替你遮一遮,过两日记得来染。」
「这白发最讨厌,特别触目。」容太太懊恼。
呵,母亲有白发了,岁月如流。
子翔蹲在母亲身边不愿走。
容太太问:「子翔今日是怎么了?」
「妈妈我去四川省教书可好?」
「你知道四川是哪四条河?轮到我说好与不好吗?只要你高兴罢了,」她停一停,「总比到洪都拉斯或比亚法拉安全得多。」
又问林斯:「你等她?」
林斯一往情深地答:「永远。」
容太太感慨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人那样说,可是我尚未读完书回来他已结了两次婚。」
林斯连忙说:「那时的人比较缺乏时间观念。」
容家两母女忍不住笑出来。
容太太说:「去,去逛街喝茶。」
走到街上,林斯说:「我陪你去吃一碗酒酿圆子。」
他们在小馆子坐下,先吃生蒸馒头。
子翔轻轻说:「我贪容家的财势吗,并不,看真了,容家不过小康,爸妈持家有方,生活才过得丰足,我们是真心相爱。